当秋风吹落最后一片枯叶,世界褪去金黄,天依旧是那样高,云还是那样淡,或许是由于迟来的雪,令人感觉不到一丝入冬的迹象。毫无生气的树枝勉强地抽搐着,害怕似的打着寒战。
对于那些多愁善感的人来说,没有了雪花的滋润,心也会变得寂寥,不免开始忧郁,感到失落。似乎正在隐隐地预示着,这将是个不寻常的冬天。
几片残云漫不经心地在青灰色的天空中飘荡,仿佛给阳光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纱,使得透过来的光线显得阴郁。一只灰色的麻雀从窗前飞过,或许是过于寂寞,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朝外张望。麻雀矫捷地落在对面的树杈上,冲我嘲笑般地叽叽叫着。
打开窗探出头去,一股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喷嚏虽然爆发力不足,但我有信心可以吓跑一只小鸟,但那麻雀却与众不同,它不但没被吓飞,而且还奓开羽毛,像只绒球似的瞪着我看,仿佛是在挑衅。我苦笑之余,就在低下头企图把窗户关上时,却无意中发现楼下的马路上出现了一个举止奇特的人。
楼下的这条街很冷清,两边虽然店铺林立,却大部分都是做装裱字画生意的。除了节假日,平时根本就少有人来,更何况这样一个寒冷的清晨。
或许是太无聊了,我双手托着下巴,很有耐心地盯着那个奇怪的人。他是个大个子,穿了件还算新的绿色军大衣,脖子围着一条暗红色的毛线围脖,两只手紧紧地插在大衣口袋里。他走得很急,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突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扰乱他,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看起来就像有个人在后面,正在暗处盯他的梢。他猛地回过头去,如同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人,然后赶紧把头转过来,加快脚步,走进了我住的这栋楼里。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在他身后,我却一个人也没看见。
我直起身子,看了看刚才落着麻雀的树枝,麻雀已经飞走了。我无趣地耸耸肩,一屁股坐在了刚刚淘回来的红木太师椅里。这椅子虽然贵,但坐上去一点也不舒服。我提起一支毛笔在清水里蘸了蘸,又在砚台里研了一些墨,拿出一个空白扇面,准备开始这一天的工作。
我是个自恃才高的年轻画家,虽然没什么名气,但找我买画的顾客却应接不暇,他们主要都是那些喜欢名家字画,想买一张充门面而又买不起真迹的人。为了满足他们每日都在膨胀的虚荣心,我发善心地开始为他们临摹历代名人字画。随着顾客越来越多,时间长了,临摹古画竟然成了我的职业。
我觉得卖高仿字画并不是欺骗,而是一种善意的施舍。于是乎就在这条商业街上租了一家店铺,楼下经营字画,楼上便成了宿舍兼画室。画廊的名字叫“作璞轩”,这是我翻了好几天的字典才想出来的。所谓“璞”就是没有经过雕琢的玉,“作璞轩”就是雕琢璞玉的地方。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还亲手写了“作璞轩”三个大字,做成了匾额,悬挂在了画廊的门楣上。
昨天上午,有个熟客让我画一张南田山人的花卉扇面,要得很急,而且出价不低。桌上的这张扇面是从拍卖会拍下的晚清素面,所谓素面,就是空白扇面,价钱不菲,所以我有点紧张,毛笔悬在空中好久,也没敢落墨。刚要动笔,却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皱了皱眉,把毛笔重重地放在笔架上,极其不快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那个举止怪异,穿着军绿大衣的大个子。我抬头看他的脸,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脸色很憔悴,虽然身形魁梧,可苍白的脸颊却已深陷下去。不只是这样,他眼窝发青,印堂也没有了这个年纪应有的光泽,一看就是副撞了邪的神情。
他双眼无神地看着我,然后咧了咧干裂的嘴唇,这似乎代表了微笑,须臾之后,他还是说话了,“请问,我想找马若水,马先生。”
“我就是,”我愣了一下,“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居然又笑了,笑得有些瘆人,我不得不附和着也笑了笑,他似乎想进屋,于是我后退一步让他进来。他有些手足无措,飞快地转动着头扫视我的画室,似乎在这里存在着某种不干净的东西。
突然,他把脸转向我,压低声音异常诡异地说:“听说你喜欢收购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是吗?”
我坐回那把太师椅里,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然后傲慢地眯缝起眼睛注视着他。
虽然初冬的早晨寒气逼人,但他却是一头大汗,似乎刚刚做过剧烈运动。等他气息稍定,我才不冷不热地问:“你刚才是说什么?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我有一件东西……很奇特,也很有意思,不知你有没有兴趣。”他说起话来不怎么利索,还一直费力地往下咽着唾沫。
干我们这行的经常会接触到这种人,他们每次都说自己淘到了珍稀异宝,可行家里手一看,只不过是些破铜烂铁。所以,我只是例行公事地说:“好啊,你可以拿出来给在下开开眼吗?”那个大个子应该听出了我无意中流露出的一丝轻视,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着的东西。
他站起并朝我走过来,然后轻轻地把报纸打开,一个深紫色的荷包便露了出来。说实话,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看见这个荷包,还是令我极其失望,就算荷包再精致再古老,也只不过是个荷包,怎么可能用稀奇古怪来形容?
我不耐烦地看了眼大个子,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于是把荷包口打开,从里面倒出一枚褐色的半透明石头。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不觉中已经离开了座位。我本人还是非常喜欢收藏石头的,虽不敢说精通,但也可谓一知半解。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头。
我把石头小心地托在掌心,冲着窗外的阳光照了起来。石头很小,椭圆形的,和鹌鹑蛋大小相仿;石头整体是半透明的黄褐色,不像玉石和玛瑙,倒很像是琥珀,但比琥珀要坚实得多。
难道是石化了的琥珀?我正想着,心忽然咯噔一下,我赶紧闭上眼睛,然后马上睁开,十指紧紧地握住石头,狐疑地重新打量对面这个大个子。因为在那石头里,居然似有似无地浮现出了一个白色花朵的图案。
石头里面绝非真实花朵,那只是一个纹理、一个影子,隐隐约约藏在其中,就像牛奶流进了石头,呈现出了一个乳白色的阴影。虽说只是个阴影,但那雪白温润的花瓣依旧栩栩如生、似真似幻,令人不由得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件东西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按捺住心中狂喜,把一脸的激动复归于平静,坐下来缓缓地说:“不错,确实是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不过也不是难得一遇,前些年我在地摊上也看见过一块和这个类似的石头,只不过里面不是花朵,而是一条小鱼儿……”当然,这些话都是为了砍价现编的,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
“你想要多少钱?不过你放心,如果你漫天要价,我可不会给的……”我佯装轻松地说。
那人伸出了五根手指,我心里一惊,大叫道:“什么?五万?!我的天啊!一块石头哪有这么贵,我就给一万,愿意就留下,不愿意就赶紧走人。”那人仿佛很吃惊,愣了几秒钟,突然连连点头,“好!一万就一万,咱们成交!”他的果断令我猝不及防,赶紧重新拿起石头端详。检查良久,好在不是人工合成的,这才放下心来,然后小心翼翼放进抽屉里,就好像有很多人跟我抢似的。
我心中高兴,人也一下子变得和颜悦色,“你不要老站着啊,快坐下。”我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前,拿出个纸杯,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先喝点水,对了,你能讲讲有关这石头的事情吗?比如它的来历,或者说,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他接过水杯,下意识地喝了一口,便紧紧地用双手攥着杯子,这使得杯中之水几乎都快溢了出来。我这才发现,他的行为真是非常古怪,一般人要是坐在沙发上,总会坐在沙发中间,可他却紧紧靠在扶手边坐,仿佛身边还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这令我不得不斜着眼睛看他,可他却总是有意回避和我的对视。
他把双手从杯子上移开,却像是不知道应该放哪里似的,一会儿摸摸下巴,一会儿摸摸膝盖。不难看出,对面的大个子是个精神脆弱的人。对于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来说,兵皆草木,而对于他则是草木皆兵。
我只得再次打破沉闷,“你不舒服吗?”
他看了看沙发的另一边,摇摇头说:“没事儿,我还好。”
“那你就说说吧。一般收东西的时候总要问问东西的来历,我想,要是你买东西也得先了解一下情况,对吧?”
“对,可是我……不能说,真的!”他口吃起来,这令人更加生疑,于是我直起身子朝桌子靠过去,和善地问:“怎么不能说,难道石头的来历不怎么光彩?”
听到这话,他赶紧用力挥手,反驳道:“不是这样的!真的,我不想说,只是因为……担心你听了以后会害怕。”
“啊!你太幽默了!”这话差点没让我笑喷,“没事儿,你但说无妨,我没那么胆小。”
他踌躇着,“好吧,不过你得先把钱付了,我怕你听我说完就不敢收了。”这人真是讲故事的高手,说得神乎其神,弄得我心里痒痒的,有一种非听不可的冲动。于是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递给了他,“这是昨天从银行取的,你数数吧。”他接过钱,并不熟练地数起来,数完了,谨慎地把钱塞到自己内衣口袋里,这才放松地长出一口气。
我冲他笑笑,说:“满意了吧,现在可以说了吗?”
那人竟然转头朝沙发后面看了一眼,蹙起眉头不安地点点头,“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其实,我是做殡葬服务的……”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因为他的职业而变得紧张阴森。
“我叫薛强,山东人,去年才来到这座城市打拼。你也知道,现在的工作真的很难找,况且我又没什么文化,除了有力气、胆子大之外几乎一无是处。刚来时,我在一幢高层里做保安,干了几个月,偶然认识了一个业主,他说他开了一家殡葬公司,目前正缺人手,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干,还说现在这个行业最容易赚钱,而且永远不会失业。”大个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问他如果我要是去了,能给我多少钱,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只要符合要求,工钱会比现在高出两倍。我听后很高兴,就问他殡葬服务需要什么特殊要求,他说很简单,一要胆子大,二要有力气……”
“这不正适合你吗?”我打断他,“结果你就辞去保安,成了殡葬服务员?”
“是的。为了多赚一点钱,我就去他那里上班了。他在一个偏僻地段租了间门脸房,门脸房的周围都是高层,这使得那地方终日见不到阳光,显得很阴森,不过这种环境倒也适合做这种生意。虽然地段鲜有人知,但店里的生意却很火,几乎每天都有人把死去的亲属送进来。于是我就把尸体搬进搬出,其实,我就是一个搬尸工。
“除了我,还有一个小伙子也是搬尸工,他和我一样,长得又高又壮,但比我年轻几岁,所以做事并不十分安稳。除了我俩,公司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老板,一个是专门给尸体化妆的化妆师。虽然这个工作又脏又累,但老板人不错,工钱从不拖欠,而且有时还有加班费,所以我在那里一直干到了现在……如果没有发生那件可怕的事情,我可能会一直干下去。”这句话仿佛刺中了薛强记忆中某个敏感的部位,他的思绪被引回到了事情发生时那恐怖的一幕。
很快,他的情绪重新波动起来,他开始不安地搓手,喃喃自语着,“幻觉?不,不是,那不是幻觉!”
“你什么意思啊?”我也被他搞得紧张起来,瞪大眼睛追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幻觉?”
“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该怎么去形容。”薛强不知什么时候重新握住纸杯,一些水溅到地板上,手中的杯子也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我顿时觉得有股阴风从脑后吹过,竟然打了个寒战,我皱起眉头,问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薛强的目光游离着,好像在躲避我的眼神,又像是在躲避某种可怕的注视,他使劲地咬着牙,惊呼道:“不,你不会相信的,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看见了……”因为有些接不上气,他不得不停下话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看到这个阵势,我不得不走到薛强面前,用手扶住他的肩膀,小心地询问:“你别紧张,究竟看见了什么?”他紧紧闭上双眼,眼珠在眼皮里转动着,终于,他似乎鼓足了勇气,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
“鬼,一个湿淋淋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