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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奇怪的脸

我们走出船舱后,有一个人站在舱梯上,挡在我们前面。他背对我们,头探出舱口的围板向外张望。可以看出他身体有些畸形,个矮体宽,姿态笨拙又驼背,脖子上毛发旺盛,头缩在肩膀里,身着深蓝色的哔叽布 ,黑色的毛发浓密、粗硬。我听见那只仍未谋面的狗叫得很凶,使他缩着身子退了下来。我伸出手挡了一下,他碰到了我的手,像动物一样敏捷地转过身来。

那黑色的脸庞忽然与我打了个照面,我大吃一惊,却说不清具体是为什么。那张脸完全是畸形的,突出来的部分让人隐约联想到是鼻子和嘴。半张着的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我从未在人的嘴巴里见过这样的牙齿。他的双眼四周充血,淡褐色的瞳孔周围有一圈几乎看不见的眼白。整张脸焕发出奇怪的兴奋。

“该死!”蒙哥马利说,“快他妈让开!”

黑脸人跳到一边,一句话也没说。我一边走上舱梯,一边下意识地盯着他看。蒙哥马利在舱梯底下站了一会儿。“你知道,这里没你的事,”他说,“你的位置在前面。”

黑脸人畏缩着。“他们……不让我去前面。”他慢慢地说,声音有一种古怪而沙哑的质地。

“不让你去前面!”蒙哥马利恶狠狠地说,“可我叫你去!”他正要说什么,忽然抬头看了看我,然后跟着我爬上了梯子。

那时我在舱梯中间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还没有从那丑得可怕的黑脸动物带给我的极度震惊中缓过来。我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反胃、奇特怪诞的脸庞,可是,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同时又有一种完全相反的奇怪感觉——这种令我讶异的面貌与体态,我似乎以前在哪儿见过。后来我想,或许我被抬上船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了,才觉得面熟,可是我心里的疑惑一分都没有消散。不过我又想,这样奇怪的样貌,如果有谁曾经看见过,怎么可能会忘记在什么场合看见过呢?

跟上来的蒙哥马利将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转过头,环视了一下这艘小帆船的平甲板。因为之前听见了那些吵闹声,所以对眼前的景象,我心里多少有了些准备。真的,我从没见过这么脏的甲板。上面丢满了胡萝卜的碎块、绿色的残渣,以及难以形容的污秽。主桅上用链子拴着许多凶恶的猎鹿犬,它们朝我又跳又叫。后桅边上有一只小铁笼,里面塞了一只巨大的美洲狮,笼子实在太小,美洲狮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远一些的右舷墙下,有几只大箱子,装着许多兔子;前边的一只小箱子里,挤着一头结实的美洲驼。猎犬的嘴上套着皮套。甲板上唯一的人类是掌舵的水手,形容瘦削,沉默不语。

打满补丁的后樯纵帆 也很脏,被风吹得很满,小船似乎已经高高扬起了所有的帆。天空清朗,太阳在西边的天空中,正落了一半。绵长的海浪迎着轻柔的风,泛着泡沫,和我们一起向前跑。我们经过舵手,来到船尾的栏杆边,看见海水不断在船尾撞出白沫,泡沫追随着船,跳动、消散。我转过头,打量这一整艘肮脏不堪的船。

“这是海上野生动物园吗?”我问。

“看起来还挺像。”蒙哥马利说。

“这些动物是拿来做什么的?当奇珍异宝卖?船长想把它们卖到南太平洋的某个地方去?”

“看起来像,对吧?”蒙哥马利说,然后转过头去看海浪。

忽然,我们听见舱口传来一声喊叫和一连串咒骂声。那个黑脸的畸形人慌忙跑上了甲板,身后紧追着一个头戴白帽、身材壮实的红发男子。猎犬本来已经对着我叫累了,一看见畸形人,又发了狂似的,挣着铁链往前扑。黑脸人不得不在猎犬面前放慢脚步,红发男人趁机追了上去,朝着他的肩胛骨中间重重地打了一拳。可怜的黑脸人像公牛一样摔倒在一地污秽中,滚到了猎犬之间。幸好猎犬的嘴巴上了套。红发男人发出一声欣喜的叫喊,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在我看来,后退回船舱或往前打黑脸人都很危险。

红发男人一出现,蒙哥马利忽然往前跃了一步。“在那里别动!”他用告诫的语调大声喊道。两个水手从船头的水手舱出来。黑脸人在猎犬的脚下打滚,发出奇怪的号叫。没有人打算去救他。那群野兽使劲用嘴拱他,他被吓得魂飞魄散。野兽灰色的身体十分矫健,在躺倒在地的笨拙的黑脸人四周跃动。水手们朝它们大喊,仿佛在观赏一场体育赛事。蒙哥马利愤怒地吼了一声,大步走下甲板,我跟在他身后。黑脸人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逃,扑到主支索边的舷墙上,靠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扭过头瞪着猎犬。红发男人心满意足地大笑着。

“听着,船长,”蒙哥马利抓着红发男子的两只手肘说道,大舌头更明显了,“不能这样!”

我站在蒙哥马利身后,船长转过半个身子,用醉汉特有的严肃又无光的眼神打量着他。“不能什么样?”他说。他醉眼惺忪地盯着蒙哥马利的脸看了一分钟,又加了一句:“死大夫!”

他猛地甩开蒙哥马利,握起长满雀斑的拳头,想插进侧边的口袋,第三下才找准了口袋的位置。

“他是个乘客,”蒙哥马利说,“我劝你别对他动手动脚。”

“去死吧!”船长大声说。他忽然转身,踉踉跄跄地往船边上走。“我在自己的船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

我以为蒙哥马利看见这个蛮人喝醉了就会算了,可他脸色变得更差了,跟着船长去了舷墙那边。

“你听着,船长,”他说,“他是我的人,你不能虐待他。他上船后就一直被欺负。”

有片刻,醉醺醺的船长不知道该说什么。“死大夫!”这是他唯一觉得可以说的。

我能感受到,蒙哥马利是那种有耐心的慢性子,怒火一点点累积起来,总有一天会烧得白热,就再也不会冷却下来饶恕对方。他和船长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喝醉了,”我劝道,可能是多管闲事了,“你再说也没用。”

他下垂的下嘴唇抽搐了一下,有些狰狞。“他什么时候不是醉的。你觉得这就是他攻击乘客的借口吗?”

“我的船,”船长开口说道,朝着笼子胡乱地挥手,“本来挺干净的。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船确实脏得要命。“船员,”船长继续说,“船员也都干净、体面。”

“你自己同意让动物上船的。”

“我真希望从没见过你那该死的岛。到底要把动物运到那岛上去干什么?还有,你带来的那个人——就算他是个人吧,他就是个疯子,不配待在船尾。你以为这整艘船都是你的吗?”

“那可怜鬼一上船,你的水手就开始欺负他。”

“你自己都说了,他就是个鬼!丑陋的魔鬼!我的手下受不了他。我受不了他。我们没人受得了他—也受不了你!”

蒙哥马利把脸转向别处。“不管怎样,你别动他。”他一边说,一边点头。

可船长吵架的兴致上来了,拉高了嗓门:“他要是再来船这头,我会把他开膛破肚,我话放这儿。把他该死的心肝肠胃都剖出来!你算老几,对我指手画脚?我告诉你,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是船长,还是船主。我就是这里的法,我告诉你,法和神旨。我是点了头带一主一仆去非洲,再让他们带点动物回去,可我从没同意过带一个疯鬼,一个没脑子的大夫,一个……”

他怎么骂蒙哥马利的,暂且不提。我看见蒙哥马利往前一步,赶紧拦住了他。“他喝醉了。”我说。船长骂得越来越难听。“闭嘴!”我对船长喝道,因为我瞧见蒙哥马利发白的脸上露出了危险的神情。就这样,我把战火引向了自己。

不过,我很庆幸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制止了一场混战,甚至不惜以冒犯又醉又凶的船长为代价。我遇到过不少奇怪的人,却从未听见过那么多恶毒的脏话从一个人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就算是我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觉得有些脏话实在不堪入耳。但确实,当我叫船长“闭嘴”的时候,我忘了自己不过是在海上漂流的人形残片,断粮断水,也没买船票,我能上船,倚赖的完全是这艘船的慷慨,或者说所谓的“生意”。船长火冒三丈地提醒着我这一切。但无论如何,我阻止了一场恶斗。 xKT7YSwtLkQhbZ/YacHSWfLD823VGkasAZ1IXwi+PLCs53rqAprmX3jVHqr/Jv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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