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真情的孤独者

1938年，雷蒙德·钱德勒开始创作人生中的第一本长篇小说《长眠不醒》。此前，他用六年时间为通俗杂志撰写短篇侦探故事。这段经历不仅让他的经济有了基本保障，也使他的写作技艺日渐成熟。现在，钱德勒准备迎接更大的挑战：创作出一部篇幅更为宏大、更具综合性的长篇小说。

钱德勒于1938年5月完成了《长眠不醒》的初稿，但是对它并不满意。为了专注地修改二稿，钱德勒夫妇离开洛杉矶，搬到了大熊湖畔，在一个名叫“松树结”的村庄租下一间小屋。山间的空气清新干燥，不似洛杉矶那般炎热，也没有大城市的拥挤。在这里，钱德勒得以身心愉悦地工作，仔细打磨作品，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学风格。

《长眠不醒》奠定了钱德勒日后的长篇写作方式—他的几部长篇小说大多源自早期的短篇故事。《长眠不醒》的情节脱胎于钱德勒此前写过的两本短篇小说《帷幕》和《雨中杀手》。钱德勒将故事进行了彻底重写，仅将一些片段植入新的小说。他放弃了此前使用过的角色名称，转而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人物：菲利普·马洛—这位侦探将伴随钱德勒度过余下的创作生活。

关于菲利普·马洛得名的由来，钱德勒并未留下任何确定性的说明。但从马洛的出场画面中，不难看出钱德勒旨在超越以往硬汉派侦探小说的界限。与《马耳他之鹰》和《邮差总按两次铃》等同类小说不同，钱德勒始终将塑造角色置于悬疑之上。钱德勒希望他的主人公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而不是仅仅作为悬疑和情节的道具—在钱德勒写作的年代，这一想法本身就具有开拓性。

马洛的首次亮相是这样的：

十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天上没有阳光闪耀，清亮的山麓地带看上去正在酝酿一场大雨。我穿着浅蓝色西装，深蓝色衬衫，打着领带，胸前口袋里露出手帕的一角，脚上是黑色拷花皮鞋和绣着深蓝色钟形图案的黑色羊毛袜。我干净整洁，刮了胡子，没有醉意。我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一位衣冠楚楚的私家侦探该有的样子，我全都有。我正要去拜访一位身家四百万的大富豪。

这段描写让我们得以确定主人公马洛的形象，用钱德勒的传记作者汤姆·威廉斯的话说：“脑袋灵光，口才了得……是个酒鬼……为人风趣，尽管大多数时间不拘于礼数，但有必要的时候，也懂得在公众场合表现得文雅有礼。”

此外，从马洛的穿着打扮和语言风格上，也可以看出他受到英国绅士文化的影响—带着钱德勒本人的影子—与《马耳他之鹰》里萨姆·斯佩德那种极为美国化的侦探截然不同。

在《长眠不醒》中，马洛展示出一种强烈的道德感，这一点令人印象深刻。钱德勒重点刻画了马洛与年迈的斯特恩伍德将军的关系。将军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但依旧保持着军人的尊严。

他注视着我们走过来，黑眼睛里的火焰早已熄灭，但仍像挂在门厅壁炉上方的画像那样有着炭黑色的直率。他的脸像一副铅灰色的面具，上面是毫无血色的嘴唇、鹰钩鼻子、凹陷的太阳穴和快要瓦解的招风耳。高温下，他瘦长的躯体依旧裹着旅行毛毯和褪色的红色浴袍。鸟爪般枯瘦的双手松垮地交叠在毛毯上，指甲呈紫色。几绺干枯的白发紧紧地扒在头皮上，就像岩石上奋力求生的野花。

作为马洛的客户，将军先是雇佣马洛解决勒索问题，随后又让马洛帮他寻找失踪的前女婿拉斯蒂·里根的下落。马洛收取的费用是二十五美元一天，外加开销—大部分花在汽油和威士忌上。为此他绞尽脑汁地办案，用自己的前途冒险，承受警察和黑帮的恶意，躲避子弹，被人拳打脚踢。

为了谋生，我出卖我仅有的那点东西。上帝给我的那一点点勇气和智慧，以及为了保护客户甘愿让人呼来喝去的意愿。

但随着情节的发展，马洛对将军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感情：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甚至不再是为了钱，而只是“为了保护一位身心交瘁、疾病缠身的老人的血液里仅剩的那点尊严”。这无疑让人联想到《漫长的告别》中马洛对待特里·伦诺克斯的感情。

马洛单身未婚，但颇有女人缘。在《长眠不醒》中，斯特恩伍德将军的两个女儿薇薇安和卡门都试图勾引他，然而马洛却表现出惊人的克制力：

接吻固然好，但你爸爸雇我不是为了让我和你上床。

当找到被故意藏匿起来的马尔斯的妻子时，马洛流露出一丝真情。他带着她逃离拘禁地，返回洛杉矶，但不得不面对随之而来的现实：

我在雨中沿着公路疾驰，银发套的姑娘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所以到达洛杉矶时，我们似乎又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在《长眠不醒》中，钱德勒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硬汉形象：他不再是冷酷的杀手或机械的侦探，而是一个现代社会中“渴求真情的孤独者”。他有着强烈的道德感，而正是这种道德感注定了他的孤独。然而，即便身处堕落的大城市，他也没有丝毫妥协。就像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他屡屡碰壁，格格不入，却闪耀着人性的光芒—这也正是马洛在今天依然令我们着迷的原因。

1938年末，钱德勒完成了《长眠不醒》的终稿，将其寄给文学代理人西德尼·桑德斯，后者将这部书稿交给了克诺夫出版社—这家成立于1915年的出版社曾经成功推出过达希尔·哈米特和詹姆斯·凯恩的作品。

克诺夫出版社在《出版人周刊》的封底上为钱德勒刊登了整版广告，以硬汉派小说接班人的身份将钱德勒正式推出。那一年，钱德勒五十一岁。他终于得偿所愿，成了真正的作家。此后的写作生涯中，他一直致力于拓展硬汉派小说的边界，并继续演绎菲利普·马洛的人生。

刘子超
2020年6月10日 93j42NaovCf/QW53L+R2CLPJin9df55l9DBN58NgMQxEBMct4BfcoPDmI3Clx2D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