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时交往的女朋友每次在做爱到达高潮前总是会说“停下”,不是鼓励我继续的意思,而是让我真的停下来,她会主动抽离。
但她又说,其实根本没打算拒绝我。她躺在我身边,尖下巴抵在我不算厚实的胸膛上,一只手握住我仍然坚挺的那里,长篇大论地给我讲起了这样做的理由。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举办了一次盛大的生日聚会,我妈妈十分大方地请大家吃饭、唱歌、吃蛋糕。收完礼物后,我们玩起了挤气球大赛。”
“挤气球大赛?”
“就是把吹好的气球放在椅子上,坐上去把气球挤破,再赶紧跑到下一个人那里的那种接力赛,气球不破就不能交接给下一个人。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只是没有玩过。你们是在家里玩的吗?在生日聚会上?”
“是啊。”
“真棒。”
“哦,其实你不这么认为吧?”
“没有啊。你们一定玩得很热闹吧?”
“嗯,很热闹。但其实平时我并不是那种在人群中心的类型,只有那一天自始至终自己是主角。我把关系不错的女生和不讨厌的男生叫到家里,好好玩了一场,简直热闹得不得了。”
“嗯。”
“我们分成两个队比赛,我们队最后一棒当然是我,另一队的最后一棒是我最好的朋友珠美。比赛很激烈,现在想想有点玩过头了。抢来抢去,追来追去,最后气都喘不上来的两个人进入决胜阶段。但是我们不管怎么坐,气球就是破不了。后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笑得肚子完全用不上力气,之前吃的东西都快要吐出来了。但是不能输,因为是我的生日嘛。在朋友们的加油声中,满头大汗的我按住痉挛的肚子,拼尽全力大喊一声,用力往气球上一坐,然后——”
“怎么样?”
“气球破了。”
“干得不错嘛。”
“还有,隔壁家着火了。”
“什么?”
据她说,当她正和珠美在气球上用力的时候,隔壁准备晚饭的主妇炸虾的油锅着火了。气球被坐破的瞬间,她的妈妈听到隔壁的骚乱,尖声大喊让他们快跑,最后所有人都安全地跑到了外面,邻居家的大火也差不多熄灭了,生日聚会当即解散。大家拼了命为之努力的挤气球大赛,最后没有欢喜的赢家,也没有失望的输家,就那样无疾而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是今天啊!她暗自咒骂隔壁主妇的疏忽大意,而直到她有了性经验,准确地说是她体验到高潮后才意识到,那件事深深影响了她的人生。从那之后,每次快到高潮的时候,生日聚会上母亲端出来的爆米花的味道就会莫名地弥漫在她的鼻腔,无法述说的不安笼罩着她,以至于以后每一次在高潮来临之前,不管对方是谁,她都会说出那一句“停下”。
“刚才也闻到了爆米花的味道?”
“嗯,闻到了。”
“我可一点都没闻到。”
“不闻也罢,反正是悲伤的气味。”
满是她一个人背负了全世界的不幸的腔调。
“我感觉如果继续下去,某个地方就会发生无法预料的不好的事,我受不了。情绪高涨起来后就不受自己控制,心情大好紧接着就会失去自我,所以我很害怕,不敢再向前一步,无论多么想。我就是自制力的奴隶。”说到最后,她自哀自怜地扑簌簌流下了眼泪。
我无法理解这番借口。每次我们上过床后,不管筋疲力尽还是意犹未尽,她都一定会讲一遍,就像重复某种仪式一般。有时候讲述的时间甚至比做爱的时间还要长很多,就像老奶奶讲故事,每次都会有不同于之前的情节,或者增添一些细节。比如邻居家的主妇当时炸的是蔬菜肉饼还是鸡块,全凭她讲述时的心情而定。年轻的我则完全无法满足于她的故事,或许我应该跟她讲讲成功体验的重要性。“带着这份恐惧感一起到达高潮,只要确认周围环境安全,就会与爆米花的味道告别了。”“你不是一个人,有我陪着你呢。”当时的我如果能这样说就好了,但是我没有自信说出这些话,因为我一直怀疑她不停重复这个漫长又漫长的借口,或许是为了掩饰对我这个男人的厌倦。过了半年,不知是谁提出的分手,总之终于到了她离开我的那一天。她背对着我,收拾着放在我家里的寥寥几条内裤和化妆用具。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做爱的动作和坐在气球上的感觉很像,她才会有那样的反应。她头也没回地答道“和那个没有关系”。
我已经忘记这件事很久了。她现在快要高潮的时候还会压抑自己吗?现在想起来即便那算得上一种不幸,她上了枷锁的人生其实并未遇到最不幸的事,即在最坏的时候发生最坏的事。她多次和我说起,但我什么都没有问。从那之后,也一直是只要心情好就无拘无束地将气球坐破,不管其他。如果那时候我将她的话视作箴言认真对待会怎样呢?还是说那番说辞只是在婉转地回应我糟糕的床技?如果她现在还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告诉她,你是对的。可惜,我连她的长相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衣笠幸夫怨恨他的父亲。
他出生的时候正值广岛东洋鲤鱼队 的球员衣笠祥雄 成为首发球员前夕。虽然父亲衣笠忠郎再三强调,幸夫出生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衣笠祥雄这个人,而且做梦也没想到与自己孩子姓名读音相同的人在日后会创下职棒比赛连续出场次数世界新纪录,完成了一项伟业,还获得了国民荣誉奖。可是衣笠幸夫无论如何也不接受这种说法。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正值衣笠幸夫要上小学之际,中央联盟中的红色头盔军团呈现出了破竹之势,迎来球队史上的黄金期。身为强打者的衣笠祥雄凭借其鲜明的个人特征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每当被老师喊到全名时,班里的同学都会一齐扭头看向幸夫,仿佛专门要看他发窘。就连在医院候诊或毕业典礼这种都是成年人的场合,只要听到幸夫的名字,人们还是会竖起耳朵,用目光搜寻即将站起来的人,最后还会憋不住笑出声来。
青春期的幸夫对自己的名字更加敏感,满腹牢骚,他的父亲却随随便便几句话就打发了他:“衣笠祥雄可是非常优秀的运动员,这世上还有人和没什么名气的二流、三流笨蛋球员名字一样呢,和他们比起来你已经很幸运了。”
“这是什么歪理!”
“本来嘛,名字就应该让人印象深刻。”
“所以我才讨厌自己的名字。”
“傻瓜,等你以后步入社会就知道它的好处了。就连老爸我,在向客户自我介绍时都会提一句和衣笠祥雄同姓,然后客户就会感叹是那个铁人啊,还让我加油。这种对话会让气氛变得融洽起来。”
“什么嘛!明明你自己都经常找借口不去公司。而且你又不叫幸夫,怎么会懂我的心情?”
“混账东西!怎么和我说话呢?”
如果父亲索性表示是鲤鱼队的忠实球迷,而且是衣笠祥雄的头号粉丝,希望儿子能像衣笠祥雄一样坚韧不拔、不断努力,因此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幸夫或许还能接受。
幸夫发誓决不打棒球,他害怕在成为真正的自己之前,被当作祥雄看待。只要和名人有一样的名字,人们就会没来由地期待这个人和名人具有同样的才能。幸夫认为对抗这种期待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拿起球棒。本来他对自己的体力就没有什么信心,同时也害怕一旦挥出一棒,不管好坏,人们都会同祥雄做比较而忽略他本人。
而且讽刺的是,少年时代的幸夫遗传了母亲雪白光滑的皮肤、淡淡的发色和细长的眼睛,就像少女们喜欢的恋爱漫画中的男主人公。这种文弱的气质和衣笠铁人浑身散发出的野性魅力完全不同,反而更加招致人们的嘲笑。
班里还有一个同学的名字很特别,叫伊刈靖 。他名字的发音和肥厚突出的下唇容易让人联想到当红搞笑组合漂流者的队长碇矢长介,因此同学们十分热衷于戏称他为“碇矢”“阿长”。面对嘲笑,伊刈靖却不为所动,渐渐地甚至模仿起碇矢长介的表情和态度来,有时候被取笑时还会回应一声,就像亮出了家传宝剑一般迎来满堂喝彩。伊刈靖其实长得并不是很像碇矢长介,可是这样一来反而像极了,简直一模一样,惹得同学们捧腹大笑。伊刈的姿态和气量反而将嘲笑者的好奇心转变成亲切感和声望,虽然仍被大家称为“阿长”,但是不知不觉间他的领导力和统筹能力已经开始显现了。
幸夫忌妒伊刈,甚至想干脆就像他那样,做一个让别人开心的角色。然而,只要有一次让别人笑不出来,就再也难以找到让别人发笑的切入点,甚至越是挣扎越是陷入沼泽一般的境地,于是只好每天小心翼翼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至少不要让对方抱有敌意。究其根源无疑是父亲起的名字,而不是深受女孩子欢迎的白净的脸,想来想去幸夫憎恨起自己的名字来,倒是一点也不厌恶自己的长相。
整个少年时代幸夫都没有对棒球产生过兴趣。大学毕业后幸夫就职于一家公司,有时候在饭店吃饭看到电视上直播棒球比赛,播报员报出已经退役的衣笠祥雄的名字,祥雄稳重的解说声随之传来,每当这时幸夫都会想,如果少年时代能和衣笠祥雄见一面,祥雄一定会鼓励自己打棒球,说出“总之你先打打看吧”这种话。第一次击球、第一次挥棒、第一次跑垒、第一次守卫、第一次失误,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拿来和祥雄比较,和祥雄的经历碰撞。即使他被人嘲笑,祥雄也会鼓励他继续试试看,慢慢地幸夫会培养出自己独特的打球风格,总有一天大家将不得不承认衣笠祥雄和衣笠幸夫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球员,然后幸夫就能脱离这个名字,获得自由了。
少年时代没有机会见到衣笠祥雄的幸夫最终选择以写作为生,恐怕是为了弃用自己的名字。他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津村启”。作家津村启自出道以来,本名一直秘而不宣,就连关系最好的工作搭档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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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知道津村启本名且仍有来往的人,大概只有他的妻子了。他们刚上大学后修过同一门语言课,下半学期的课程她没有参加,据说是退学了,从那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那年她十九岁,复读过两年的幸夫二十一岁。
三年后的初夏时节,上大四的幸夫参加完一家公司的面试后,回家路上突然想修剪一下长得过长的头发,于是走进路边的一家理发店。一个染着茶色头发的年轻女子带他去洗头发的地方,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围布,就在那个时候,两个人注意到了彼此。
“衣笠!”她马上喊出了幸夫的姓氏。幸夫故作惊讶状,虽为这偶然相遇欢呼欣喜,但其实对面前这个女子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全无印象,十分尴尬。
她说自己从大学退学后读了一年美发学校,然后考取了资格证。
“是你自己决定的吗?”
“不然还有谁呢?”
仰躺在洗头床上的幸夫脸上盖着一块毛巾,她说话时的温热气息传递到了毛巾上面。
“我一直很向往这个职业,小时候就非常喜欢在别人的脑袋上捣乱。我爸爸去世之后,我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没去学校上课,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决定的。”
听到这里幸夫才终于想起来,她从大学退学是因为父亲生病去世。
“挺好的,有一技之长。”
“你不也有一技之长吗?你不是写小说的吗?”
“嗯?我和你说过吗?”
“你不是给我看过嘛。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啊,连同我的名字一起。”
“喂!等等!”
“先别起来,我马上要给你冲水了。”
“不是的,你搞错人了,才没有那回事。”
“别说话了,我刚来这家店没多久。”
“你说的人不是我,因为我还没写呢。”
“我想也是。”
比幸夫先步入社会的她已经出落得十分成熟了。幸夫倒是不讨厌她像现在这样占上风,不仅如此,还觉得她指腹的触感简直太棒了,比此前任何一个理发师和那些主动献身共浴并为自己洗头发的女子给自己带来的感觉都舒服。只让这双手为自己洗头发未免太可惜了,于是剪发过程中,幸夫突然向她的上司提出要烫发。烫发使得头发变得卷曲,可能会影响第二天的面试,但是为洗掉烫发药水再次洗头时,他非但没有对她指腹的触感感到厌烦,反而舒服得仿佛脑髓都要融化了。幸夫真切地感受到了把喜欢得不得了的事情当作工作的意义。
幸夫终究没有想起她的名字。被送到门口的时候,幸夫道歉并询问她的名字。“我叫夏子,田中夏子。”她笑着说道,但瞳孔里透出的一丝失望没有逃过幸夫的眼睛。喂喂,什么嘛!就因为这个?衣笠幸夫感觉心头一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个瞬间他沦陷了。
幸夫对夏子的表情有自以为是的判断,不过应该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的名字被遗忘而高兴。夏子是心气很高的女孩子,上大学的时候,幸夫稍微打理一下,班上的女生就会成群结队地围过去,而夏子却同他保持距离,大概认为远远地关注更好。幸夫想当一名小说家的愿望被很多人传来传去,估计她也听到了。或许夏子只想问问这个身穿带有汗渍的正装的男人,大学新生的豪言壮语和那热腾腾的青春期的理想在过了三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夏子退学后偶尔联系过几个朋友,许久不见,他们个个面无血色,这让夏子不由得觉得,所谓的大学,就是用四年时间舍弃天真的雄心、学习向黑暗妥协、变得现实的地方。衣笠幸夫说的“还没写”在夏子听来既好笑又意外。“还没”的意思是“总有一天”会做吗,还是永远都“还没”呢?
二十八岁的夏天,幸夫向工作了四年的出版社提交辞呈,并断了其他退路。四年来,他一直负责一本周刊的美女写真页,会认真地在会议上提议选用谁在什么场景下穿什么衣服会显得性感、出人意料、有创意。他四处寻找合适的旅馆、学校、游乐园和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便于年轻女子穿着半透明的内裤或者一丝不挂地拍摄。他花公司的钱在各地匆匆吞下美食和美酒,因为忘记把太阳伞带回来而在女子面前被上司辱骂,然后又以同样的理由用更不堪的话辱骂下属。刚入职时他提出希望担任文艺编辑,但愿望一直都没有实现。工作第四年的某一天,拍摄结束后他去模特的休息室收拾,看到榻榻米上有一条像柑橘网兜的红色内裤。他捡起来拿在手里闻了闻,没有柑橘的气味。幸夫仅仅是想吃柑橘了,他心想这可真是糟糕。
那之后不久,在京都寺院里给穿着开襟长襦袢的女子拍完写真回到家后,幸夫接到分管文艺杂志的前辈打来的电话,说他正在招待一位幸夫从中学时就非常崇拜的作家,叫幸夫也过去。在一间有中庭的茶室里,作家就二十几年前自己获得一项文学奖时没得到当时一个小说界泰斗点评一事,滔滔不绝地讲了五十分钟,称其是“因为时代的错误而磨平了感性认识的权威主义顽固分子”,同席的编辑们则趁作家为数不多的喝水间歇,像合唱团成员一样齐声批判小说界泰斗。这个话题结束后,他又讲到几年前自己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出演女主角的演员说服了编剧和导演,把“老子的台词”改得面目全非,还增加了即兴表演的部分。他甚至还提到了那个演员的私生活和严重的口臭。幸夫正襟危坐,默默听着,在终于没有话题可聊的时候突然被作家问道:“听说你负责美女写真页?”于是幸夫开始解释被迫负责美女写真页的过程,还透露了一个模特的脾气。当幸夫试图用高雅的言辞去描述生殖器时,被问到模特是谁,他无法透露,仍被作家穷追不舍。几个回合之后,幸夫站了起来,可是因长时间跪坐而发麻的腿却不听话,他整个人撞到了隔扇上,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在面向中庭的外廊里蹲下,把当天吃的东西喝的酒全都吐到了面前的池子里。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深粉色杜鹃花的花瓣,池底一群红色和白色的大鲤鱼将头伸出水面,哗哗地摆动着光滑的身躯,挤在花瓣中间,大张着嘴,争先恐后地吃掉了幸夫的呕吐物——咖喱饭、抹茶冰淇淋、天妇罗,还有京都小菜、焯烫海鳗和鲤鱼酱汤。
“哈哈,你们啊,同伴的肉好吃吗?你们这群野蛮的家伙!”
公司配备的手机在裤子口袋里响个不停,屏幕上显示的是邀请自己前来的前辈的电话号码。幸夫看着面前的一条金色鲤鱼,把响个不停的手机径直扔了出去。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电话没有打中鲤鱼,而是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飞去,撞到水池边缘的石头上,然后沉入了幽暗的水底。幸夫心想,果然还是应该尝试一下打棒球啊。转念一想,又觉得要是写作,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总有一天”,来了。
“我支持你,不然你还没开始写作就想放弃了。”
幸夫断了其他退路,全因为有妻子衣笠夏子这样一个后盾。夏子为了将来某一天能开一家自己的理发店已经开始攒钱了。“这一局要赌好几年,不过别担心。”她的话让人安心。夏子是唯一对幸夫深藏的才能寄予期望的人。幸夫心想,就是她了,没错。比起美女模特的丰满胸脯,夏子那乳头离得有点远的干瘪胸部更好。幸夫听说通常在婚前谈恋爱阶段,男女间的爱意就会燃尽,但他一直认为,和夏子深厚的缘分不是那么粗浅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彼此间的理解和尊敬会加深,如同瓮中水满,两个人之间的爱意也会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