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去看过母亲一次,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我推开门,在陌生人的床位之间看到了母亲的病床。
母亲从洗脸盆里抬起头,看到了呆若木鸡的我。一瞬间,不同于呕吐时的窒息感的另一种红晕浮上她的脸颊。她故作无事地对我笑了笑,以为能蒙混过关。
印象中母亲只有在支撑不住的时候才会那样对我笑,我从小就是看着那种笑容长大的。
亮橙色的脏东西静静地沉淀到淡蓝色的洗脸盆盆底,真是奇妙的色彩对比,我被深深地吸引了。
母亲看到我全神贯注的样子,笑着说道:“不知怎么的,现在只觉得胡萝卜好吃,我成兔子了。”
我想起祖父曾经有段时间也只爱吃西瓜,当时我还觉得他像独角仙。在那以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我因工作去了加拿大偏远的乡村。当地负责协调的女员工告诉我,加拿大产的冰酒是从冻结的葡萄中逐一挑选出来酿造而成的琼浆,非常珍贵,像糖浆一般甘甜,还说“就算不胜酒力的人也能尽情享用”。工作顺利结束后,我乘兴喝了好几杯,没想到喝完后浑身燥热无比,直接在那个女员工家住了下来,连酒店都没回,因此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当我醉醺醺的时候,母亲化作烟尘和天空融为了一体。
这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昨天的摄影工作一直持续到了拂晓时分,我通宵没有休息,眼睛完全适应不了透过风挡玻璃射进来的阳光。
外出游玩的人们举家出行,驱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今天是人人都感到快乐的假日。
就算是东京,开着车行驶几十分钟后,也完全看不到都市的景致了,连绵不绝的茂密山麓和与世无争的田园景色仿佛从古到今都没发生过改变。我不知道面对此情此景,人的内心是否会涌起一阵乡愁。一切仿佛都在倒转,我有一种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就要被夺走的感觉,浑身哆嗦起来,打了一个冷战。阔别已久的窒息感重新袭上心头。不能再胡思乱想,该从下一个出口下高速了。
驶离高速,进入我从小长大的小镇,被人遗忘的风景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般静静伫立。
我以前常去的一家塑料模型店的橱窗里堆满了没开封的廉价商品,挡住了入口处的百叶窗,连同整个店一起落满了尘埃。
曾经被空罐子和生活废水污染了的小河,一度是我们小孩子争着抢着捕获猎物的战场,如今污染不再,清澈的河水哗哗流淌,也没有孩子们来这里玩乐了。
一群骑着锃亮自行车的小学生发出稚嫩的喊声,从眼前的斑马线上穿行而过。他们要去哪里?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幼稚?
又不行了吗?燃油表指针显示油量不足。我当时一眼就看中了这辆一九六四年款的福特旅行车,明知它驾乘体验不尽如人意,但还是买了下来。美国一味生产这种油耗高的车,总有一天会陷入油荒。
唉,终究还是在最讨厌的地方抛锚了。
通往我老家的单行道上只有一家加油站——早川加油站,是以我的姓氏命名的,哦,不,是父亲的姓氏。
家人不在这里,都在家做法事,一想到随后要见他们,我就高兴不起来。
我让打零工的黄头发男子帮我把油箱加满,面对着这个陌生男子,我有种奇怪的疏离感。
早川加油站坚持独立经营,不愿被大型公司收购,装潢显得很土气,有种摇摇欲坠的惨淡感。打开车窗,一股汽油味扑鼻而来,真受不了!父亲身上就是这个味道。我把车窗又关了起来。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子出现在风挡玻璃前,画圆似的擦拭着玻璃,胸部晃来晃去。廉价的粉底与她的肤色并不相称,和皮肤自带的油脂混合在一起,显得一片浑浊。紧绷的面部扭曲着,很丑。
这个人是智惠子。
我下意识地扶了扶架在脸上的太阳镜,避免与她视线交会,然后动作迅速地和黄头发男子结了账,没等智惠子擦完玻璃就换挡起步了。
发动机的轰鸣声吓了她一跳,她慌忙躲闪到一边。
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了我。后视镜里,她卑微地弯腰致谢的身影越来越小。
或许她一直在等我回来?难道她赌上了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甚至都算不上约定的期望?不不不,怎么可能!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太荒谬了。我告诉自己,我们只不过是在小镇上偶遇了而已,但还是不禁感到一丝寒意。我离开小镇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间根本从来没有想起过她。
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头顶了。门口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摆放着人们脱下来的黑色皮鞋,像一大群厚壳昆虫。屋子里鸦雀无声,听不见诵经的声音。我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我穿过走廊,打开推拉门。佛龛前宽敞的榻榻米上坐着许多身穿黑色西服的人,他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着我。头顶寸草不生的住持也中断了诵经。
就是这种眼神。它们默默无言地像针尖一般刺入我的毛孔深处,纠缠不休,满怀恶意。母亲就是畏于这种消极的暴力,才可怜地把僵硬的身体藏在黑暗中,过着像蛆一般的人生。无论是看的人还是被看的人,都是蛆。
大家好。没错,我就是这个家厚颜无耻的小儿子。我不孝,没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就连今天的一周年忌日都迟到了,还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服。
“嘿,猛!”
像门神一般站在门口的我往里一瞥,只见跪拜在房间一角的哥哥正招手叫我过去。我似乎终于融入了氛围,住持继续诵起了经。哥哥看我拿着今天早上匆匆忙忙扔进车里的西服,边说着“没关系”边把我拉到座席上。
大概两个月前,事务所采编大庭皱起修剪精致的眉毛,用手遮住话筒,回头惊讶地对我说道:“是个自称你哥哥的人……”
我从大庭手里接过电话,一个男人为难、紧张又兴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他首先为冒昧打电话到我的事务所反复道歉,然后又解释没想到是个年轻女子接的电话,一时间慌了手脚。我还没怎么听明白,他又开始询问我近来过得怎样。
没错,是我哥哥。
一旁的大庭脸色急转直下,马上对我不理不睬,似乎为不知道我有一个哥哥而不悦。我完全理解不了她的自尊心。不过,我居然没告诉过她我有哥哥这件事吗,还是我告诉的人并不是她?
“老爸很在意,你抽空回来一趟吧。”哥哥担心我工作忙,特意提前通知我什么时候会举办法事,给我留出了充足的时间。
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才终于从加拿大的酒店打电话回家。不幸的是,接电话的人是父亲,我们大吵了一架。父亲数落了一番我的工作,我回击道“你现在生气只不过是因为在别人面前出丑了”,还说“瞧不起亲生儿子的工作,脑袋简直有问题”。父亲又说:“因为你和女人鬼混,才没有及时收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我没有办法反驳。最终我们不欢而散,关于悼念母亲的话,我们一句都没有说。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和父亲通过话。哥哥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打来过几次,但我从来没有接过。不过他似乎完全不介意,面对吞吞吐吐、连句回复都惜字如金的我,他只是不停说着“没关系”,就像照看孩子的老婆婆说话时的语气一般。
坐垫有些温热。我向后看了看,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哥哥冲我笑了笑,丝线般的笑纹在他的眼角形成深深的沟壑。
我直起身看向前方,被熏黑的房梁下方挂着母亲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正呆呆地俯视着像绵羊一般静静聆听诵经的来客们。她的照片和祖先们的照片摆在一起,怎么会挂在那么奇怪的地方?哦,对,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个一脸虔诚的大叔究竟是我的什么人?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男性化妆品的味道,酒臭味从一口黄牙的间隙里缓缓飘出,他隔着近得快要接吻的距离朝我靠过来,奇怪的味道迎面扑来,让我恶心得想吐。
“就因为你在摄影圈,我开始关注起摄影这门艺术了。电视上播放过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的节目,他那种生活方式和将生命奉献给战地的精神实在太让我感动了。我也很憧憬那样的生活。不过那种人太厉害了,所谓的一流摄影大师就是那样吧?小猛,你也了不得啊,一定很受欢迎吧?你认识很多帅哥美女吧?你不是还给人拍裸体照吗?拍照时多少会有些尴尬吧……”大叔不停地唠叨着。
我不擅长应付这些,表面上尽量迎合,心里却觉得麻烦极了,希望他能停下来。虽不擅长应付,倒也没有不开心。他向往的东西是如此单纯,艳羡的东西又是这么庸俗,他只是个善良的普通人。如果我对他的一番热情表现出回避、不屑一顾的冷漠态度,感到受了冷遇和不愉快的人是他吧?我不确定了,他能感受到吗?总之我尽力了。如果面对我这种微弱的优越感,他能表现出些许甚至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足以对我造成一点伤害的情绪,我反而好受些。
真正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
来我家的宾客围着父亲呈U形坐着,这个大叔越说越兴奋,向我父亲喊道:“哥哥啊,你家小猛真优秀!太优秀了!”席间一片喧闹,父亲正和身旁的住持聊得起劲,似乎没有听到大叔的话。我努力编造给女性拍裸体照片的话题,试图转移大叔的注意力,想在父亲回过神之前让他安静下来。
我背井离乡、背负着“不孝子”和“自私鬼”的骂名换来的所谓成功,在父亲看来或许只是“和恶魔的交易”。多年来,他体内一直有一股没有完全升腾起来的怒火,随着我们之间距离的缩短,这股怒火已经爆发在即,这个时候千万别再火上浇油了。不仅我这样想,或许这也是父亲内心的写照。但是大叔仍旧纠缠不休地朝父亲大喊,宛如一条唾沫横飞、失去控制的狗,只知道狂吠。
住持不再说话,朝我们这边看过来,父亲也不得不看向大叔。一瞬间大叔开始像决堤的洪水般不停恭维我,对此父亲佯作笑颜。
看到父亲的眼神,我确信从大叔开始喊起,不,甚至在那之前,父亲就一直在听我们的对话。他体内的怒火早已熊熊燃烧,面对像孩子般聒噪的大叔,他忍耐着,敷衍着,但我知道他的情绪已经缓缓地一路爬坡,到达了顶峰。
“你看,你看看我老婆的遗像。”父亲仰了仰头,用下巴示意大叔看一下母亲的黑白遗像,“这遗像是我放大她在町内会上和别人一起捣年糕的合照后得来的,脸以下的部分是请殡仪馆师傅合成的。寒酸吧?儿子干摄影这一行,他老妈却连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想想真可怜啊。”
遗像上的母亲仍在憨笑。因为是由一张小照片强行放大的,焦点模糊,显得很怪异,母亲瘦削的脸和后来合成的部分极不匹配。这张遗像的身体一看就是别人的,穿的应该是殡仪馆经常使用的丧服,而顶部的空缺被母亲的脸硬生生地补满了。合成照片上的母亲老态毕现。
“有什么事情能忙到那种程度?什么事情能让你连你母亲的葬礼都参加不了?还说什么是因为工作……我觉得根本就没那种事!”父亲的话震耳欲聋,把走廊上的一扇薄玻璃震得哗啦直响。
训斥别人的人简直傻透了。
前几年我还在摄影棚里给人打杂的时候,经常被人训斥。年长的同事似乎认为被大声臭骂是“人生必修课”。对于从小在父亲的暴风骤雨中长大的我来说,训斥只是背景音乐。训斥带来的震慑力层层递减,到了我耳朵里时,我只把它当作代表人类愤怒的琴弦而已,不觉得那种冠冕堂皇的“必修课”有什么意义。面对大声训斥,我从不沮丧,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只是一如既往地冷漠。
一天,摄影棚的经理对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可靠,稍一被训就辞职。只有你不一样,顽强不屈,是个很有前途的人。”
简直是一派胡言。没多久,我辞掉了那份工作。
我讨厌训斥,也讨厌被人训斥,简直讨厌极了。
“你也能拍啊,拍一张照片而已,现在这个时代弄一台像样的照相机又不是什么难事。”我任性地说道,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父亲怒目圆睁地瞪着我,双眼充满血丝。
我的脑袋尤其是太阳穴燥热不已,隐约听到一旁的大叔在试图安抚我。
“还说我妈‘真可怜’,当然了,几十年如一日在这种积满灰尘、充斥着汽油味的家里从早忙到晚,不可怜才怪!”
一直说说笑笑、喧闹不已的宾客们都停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声音已经大了起来。
“大概我的工作给你添麻烦了。你啰唆这么多,总归就是觉得我对你、对家里的加油站没有出力,你还得养我这么一个闲人,所以一直心怀不满吧?”
啪的一声,父亲踢翻了面前的小饭桌。就在这时,黑色的幕布在我眼前缓缓拉上,一切都结束了。
“好了好了,老爸你别生气了。猛啊,你说的我都知道,不要再说了。住持,法事的事情就有劳你了。”哥哥牢牢按住脸颊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仍在骂骂咧咧的父亲。
记忆中的哥哥从小体弱多病,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此刻竟然制伏了坚如磐石的父亲。是父亲老了吗?
哥哥为难地皱起眉头,宽慰着我,委婉地规劝着父亲,哄逗着亲戚家被吓坏的孩子。在他的引导下,尴尬的平静被打破,四周又慢慢响起嘈杂的聊天声。
父亲不再看我,低头沉默不语。住持跟他打趣道:“真羡慕你还能跟儿子吵吵架,我儿子都不怎么理我,反而是儿媳妇有时还能听我发几句牢骚。”
“天天在一起生活,这都是免不了的事。在老爸跟前我天天都提心吊胆的。”哥哥的一番话惹来一阵笑声。父亲难为情地缩了缩头。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哥哥一边忙着缓和气氛,一边趴在地上收拾撒了一地的饭菜。桌子上的酒壶被掀翻了,酒从倾斜的壶口一滴滴流出,滴到了哥哥的裤腿上。
哥哥感觉不到那份冰凉和不适吗?或者毋宁说经常背负着不适生活对他来说才是理所当然的?他为什么不大叫着躲避,在擦地板前先擦擦自己的腿?不大喊大叫、不躲开、最后吃个大亏,这种似乎是从母亲身上继承来的、类似于“耐性”的东西令我焦躁不已。
被别人惹的麻烦影响到时,他从来不抱怨,不光如此,更滑稽的是,他还会噘起嘴将苦水呼噜呼噜地吮吸进去。我每次看到这种不堪的姿态,就会浑身发冷,但是哥哥完全意识不到他的行为。别人提醒他裤子都湿透了,他一副没有注意到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回忆着似乎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然后才意识到裤子湿透了。断断续续滴下来的酒,看上去像是将哥哥的腿缠起来的枷锁。吧嗒吧嗒、哗啦哗啦,一点一滴无休无止地落下来。被打湿的地方越来越大,最后会把肉都腐蚀掉吧!我不想再看下去。
哥哥自读高中起,就开始代替身体每况愈下的祖父,在加油站帮忙。祖父过世后,哥哥也毕业了,没人问过他想做什么,他也从来没有说起,顺理成章地待在了加油站。
有时打零工的人没来,父亲会让我去加油站帮忙,但那时读高中的我直接回绝道:“我才不去!我有想做的事,我已经决定了。”其实哪有什么决定了的事,我压根就没考虑过将来,不过我倒是有“不想做的事”,那就是决不留在这个地方,决不留在加油站工作。我那时根本不懂什么摄影,只不过是随便找了一个理由罢了,把摄影换成其他也一样。我那时只想着要做那种不太辛苦、一个人就能做得、很酷的行当。
自然,我父亲因此大发雷霆,不过他从没有说服我留下。他没有向我低头,没有摆出老好人的样子,也没有找我的麻烦,只是从那以后就将我视若无物了。我自是求之不得,顺顺利利地去了东京的摄影学校上学。哥哥当时不停地笑着说“摄影太酷了”。
只因为出生得比我早,哥哥就必须背负起一切烦琐的事,但他从来没有质疑过,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哥哥还是孩子时,曾在某球场见过长岛茂雄一次,那时候他说要去东京亲眼再看长岛茂雄打一次球,不过后来一次都没去东京找过我。哥哥还没来得及去东京,长岛茂雄就退役了。
母亲很介怀我和父亲决裂一事,一直无法释怀。对此我的回击是:“我之所以觉得待在这里没有好下场,就是因为看到了你这一生。”母亲无言以对,只能羞愧尴尬地笑笑。我拒绝接受一切生活补贴和其他东西,母亲更不好受了,样子非常沮丧。
不过我误打误撞选了摄影这一行,契机可能是上中学时有一次从母亲娘家拿回了一台老式禄来双反相机。那是母亲婚前玩的东西,我觉得很好看,就直接拿回了家。没有想到我居然会摆弄相机。母亲教我布朗尼式胶卷的填装方法,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我从没听说过的英文专有名词。
“当时我去旅行,火车晃晃荡荡个不停,我只能趴在桌子上,就在那时拍下了迎面而来的火车头。两列车交会时的声音太大了,强风吹过,哗啦一下把草丛整个吹翻了。”母亲说道,脸上洋溢着我从没有见过的表情。
我没有什么耐心,对那台老式禄来双反相机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没多久它就被我放在卧室搁置起来,一直到离开家前我才把它从一堆灰尘里拽出来。
“我把这个拿走了。”
母亲听到我的话后,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宾客基本都走了,大厅显得越发空旷,我无所适从,于是去了储藏室,在母亲的梳妆台旁坐了下来。
梳妆台下藏着一个宝物,被灰尘隐秘地遮盖住了。
那是一台八毫米胶片放映机,其上刻着“FUJICASCOPE ·SH9”的字样,应该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的日本制产品。虽然机体粗糙,色泽黯淡,样子也死板,但我还是从它身上清晰地看到了足以与那台禄来双反相机匹敌的美。
不经意间抬起头,哥哥正一边麻利地给法事善后收拾东西,一边用头和肩夹着手机示意我:我们开车去加油站,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哥哥和手机那头的人正在说话,好像发生了一点状况。他的声音里充满不容置疑的霸气,让人感觉很可靠,似乎在说:“世界上的麻烦事都交给我去处理吧!”
“智惠子,那就麻烦你先给他上些茶水之类的吧。”说着他挂断了电话。
噢,难不成哥哥喜欢智惠子?我暗忖。
难得看到哥哥一时兴起喝得微醺话多的样子。他从门框处轻轻搬起一摞小饭桌,来到我身边,把它们一一放到橱柜里整理好,然后突然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说道:“哦,对了,刚才和我打电话的人是智惠子。川端家的智惠子,就是河那头的川端家。”
我没有回应。
“她现在在咱们家的加油站工作,今年有四年了。”
“知道。”我慢半拍地敷衍道。
“咦,你已经知道了?”
“嗯,回来的路上加油时碰到的。”
“你们见过了?你早就知道?”
“并没有,她看着倒像是打零工的阿姨。”
“说什么呢!她比你小。”
哥哥笑了,我也笑着应付过去。
“她之前上班的公司倒闭了,公司社长逃跑了,赶上经济最不景气的时候。她妈妈来找老爸,老爸就让她过来了。那时候正好老妈身体也不好,正缺人手。她现在什么活都干得来,真是个好帮手。”
“而且哥哥也该找个媳妇成家了。”
哥哥忙着收拾的手突然僵住了,耳朵像发烧一般变得通红。“说什么呢!”
“老爸是这样打算的吧?”
“你小子可别对她说这种话啊,她可是个老实姑娘。”
“哼。”我嗤笑一声,暗想,什么“老实姑娘”,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事就雇了她。
“对了,那是老妈的遗物,给你了。”哥哥注意到我手中的放映机,将话锋转向了我。
“这是老妈的吗?”
“咦,你不记得了吗?我想着你小子想要这类东西,就给你留下了。”
“美得无法忍受,真不错。设计精良,有些粗犷,产自日本制造最辉煌的时候。”
“你小子和老妈说的话一模一样。”哥哥说着,使劲踮了踮脚尖,从橱柜顶端取下一个装有东西的纸袋。
袋子里装满了边长七八厘米的小方盒子,盒子里装的是八毫米胶片,每个盒子上都有母亲写的标记:“猛·一岁生日”“稔·幼儿园毕业仪式”“秋季抬轿子活动”“猛·咔嚓咔嚓山”“七夕节”……我们一一拿起来,认真读着盒子上边的字。这些字有的是用签字笔写的,有的是用红色铅笔写的。
“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咔嚓咔嚓山’的故事我完全不知道啊。”
“是吗?偶尔可以拿出来看看……‘莲美溪谷的回忆’,哇,就连莲美溪谷都有!”
“什么嘛?”
“咱们以前经常去那里啊,真让人怀念。”
莲美溪谷若隐若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的河水很深,似乎将山的颜色都吸入其中。遥远而凉爽的空气带来的感触复苏了。
“对了,明天咱们一起去吧?智惠子明天应该也休息。”
“啊?”
“这个季节去最好了,我们去兜兜风吧!”
“我不去了,你们两个人去吧,我今天就回去了。”
“别着急回去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们再去钓虹鳟吧,虹鳟!”
“虹鳟?”
“以前老爸不是钓过那种鱼,还烤给咱们吃过吗?”
“老爸?没印象。我当时不在吧?”
“瞎说!你小子也吃了呢。”
“我没吃过。老爸从没带我出去过,那肯定是我出生以前的事。”
“你小子都不记得了,脑袋被东京的气体搅浑了吗?”
“才没搅浑,还什么‘东京的气体’,信口胡说。”
“一起去吧,好吗?那里风景很美,还能净化心灵,让你拍出好看的照片。”
“哥哥你真啰唆啊。”
闲聊间,哥哥衣服口袋里响起了流行音乐的来电铃声。加油站那边似乎遇到了麻烦。
我让哥哥坐在副驾驶席上,开着车行驶在小镇。太阳快要落山了。哥哥兴致勃勃地说着无聊幼稚的笑话,一直笑个不停,似乎已经把一小时前的骚动忘得一干二净了。纵然他讲的笑话不怎么好笑,我也笑了。
哥哥提到的人全都是我记忆角落里若有若无的人,对我来说是古老神话传说里上了年纪的人,却活在哥哥当下的生活中,着实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远在天际的晚霞,漂亮极了。小时候每当看到这样的风景,我就莫名觉得惴惴不安,只想赶快回家,不过想回的自然不是那个脏兮兮的老家,也不可能是东京的公寓。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想回去的想法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哥哥无休无止的笑话温柔地触碰着我的耳畔。
“他简直无所事事到极点了,经常来加油站捣乱。稔也是的,要是不理他就好了。”
我从加油站办公室远远地看着外面的争执,打零工的黄头发男子身穿花哨的丝卡将 ,殷勤地和我搭着话。
空地中央停着一辆国产高级轿车,身穿刺眼大红色运动衫的“无所事事”的顾客一手指向那辆车,一手挠着乱蓬蓬的头顶,时断时续阴阳怪气地尖叫。
大浪来临时,哥哥深深地低下头去,潜入了海底。
打零工的男子取下带有油渍的毛巾,抱怨着那个顾客怎么都不肯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试用期过后没有转正,就是因为曾和那个顾客发生过争执。我没主动惹他,但他一直不依不饶,我一下子火气就冒上来了。”
“你动手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惹得稔生气了。那次还挺险的。”
“生气的人难道不是我爸?”
“是稔。”
“哥哥还会生气?”
“当然会生气了。”
“是吗?他生气时是什么样子?”
“嗯?什么样子……”
“会大喊大叫吗?”
“不,不会那样。”
“会打人吗?”
“当然不会了!他会打你这个弟弟吗?”
“会啊,我经常挨揍。”
“你瞎说!不是真的吧?”
“他经常揍得我鼻青脸肿的。你也小心点吧。”
“瞎说。”他边笑边狠狠地戳了我一下,露出来的门牙格外洁白,“有些不好形容。他没有提高声调说话,也没有死揪着问题不放,而是平心静气地讲道理。也怪,我突然觉得好像做错事了,就低头了。我身边没有稔这种人,都是动不动就动手的家伙,能打得对方肚子疼得死去活来。”
“用手吗?有机会让我也见识见识你的铁拳。”
“你很有意思啊。”他爽朗地大笑着,笑声中还留有一点少年特有的高亢。
外边响起引擎的声音。哥哥目送汽车扬长而去,头低得快碰到地上了。智惠子站在他的身后。
打零工的男子拿起放在地上的头盔,突然一改刚才的模样,认真地低头对我说道:“我叫洋平,承蒙照顾了。”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玻璃窗外,了结了一桩事情的哥哥表情渐渐放松,和智惠子聊着什么,就像是在慰劳留守在家忍受苦难的妻子。
刚才我把哥哥送到加油站时,智惠子看到了我,却没有露出一丝示好的微笑。她就像一条被主人养了很久的小狗,缠着哥哥让他帮忙处理棘手的事。现在她又像刚才一样突然贴近哥哥,黏了上去和他聊天。她将哥哥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一会儿说说自己,一会儿又开开玩笑,逗哥哥开心。现在的她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又胆小又笨的家伙。
迟钝的女人!你看看哥哥,你知不知道和他离这么近说话,会让他每晚都做怎样的梦?
或许她在故意讽刺我、报复我?
骑着摩托车的洋平不由分说地闯入哥哥和智惠子二人之间,像水一样融入其中。原来这里已经是哥哥的王国,女人也好,镶着洁白门牙的小鬼也好,这些本来我以为和哥哥相距很远的人,在哥哥的王国里对他俯首称臣。擦得锃亮的玻璃形成的墙壁,早已成为我和哥哥之间的隔阂。
我对哥哥绝没有丝毫不服气或看不起的意思,只是觉得内疚。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在某些方面他能永远羡慕我,注视着闪闪发光的我。不过哥哥已经建起一个符合他尺寸的大本营,并在其中心满意足地安宁度日,根本一点都不羡慕我。他已经看不到我了。
一阵类似于电流的物质在我的血管中游走,身体好像小便时一样抖了一下。我暗暗打赌,只要数到五,哥哥就会看到我并朝我微笑……
只要数到十……只要数到二十……
但是哥哥始终没有看向我。
“智惠子,可以下班了。”哥哥说道。
智惠子听到后急忙微微点头行礼,然后去办公室最里面换衣服了。我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哥哥谢过我后说了一句:“你也先回去吧。”
“要不我开车把智惠子送回家吧?”
“哦,对了,她搬到商业区了,现在一个人住。”
“正好我肚子也饿了,我带她随便吃点东西就回去。”
“也行,那就拜托你了。”哥哥取出钱包,抽出一张一万日元面值的钞票,一言不发地塞到我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我也挣钱呢。”说着,我把钱递过去。
“也是啊。”哥哥笑着说道,却没接过钱。
我知道这很无聊,但还是对智惠子发出了邀请,迈出了第一步。没想到智惠子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话说出口我才暗暗懊恼不已,心想,这下可糟了。
智惠子看我想离开,把手搭在我的后背上,微微用了些力。于是我抱着她,抚摩她的头发,对她微笑。对我来说这些行为没有任何意义,但贴在我胸前的智惠子一脸满足的表情。看着她,我的心底没有一丝波澜。和已经断绝关系十多年的女人上床,不代表就死灰复燃了吧?但很不幸的是,眼前的智惠子不这样想,她显然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猛,好久不见,好怀念那时候啊,我们做爱吧!——如果她是这种类型的女孩,我倒还好受一些。不,要是这样,我就不会向她发出邀请。明明更容易得手的类型,反而让人不想去争取,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现在不想考虑哥哥。智惠子家里的钟表指针马上就要指向九点半了,我得赶快回去了。我正想着在她这里冲个澡,把身上的味道洗去,再去哪里吃点东西,突然她开口了:“猛,明天去莲美溪谷吗?”
刚才她坐我车回来的一路上,明明一直小心翼翼地使用敬语,甚至都没直呼过我的名字。
“去吧,这样就不会引起他怀疑了。”
确实如此,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智惠子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共犯,这让我心烦意乱。
“稔经常紧张兮兮的。”智惠子嘻嘻笑着说道。她嘲笑我哥哥时的表情看上去十分丑陋。
打开玄关的门,家里一片漆黑,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小时候我坚信在这片黑暗的更深处,有某种不是人类的东西在屏息凝神。它深不可测,似乎必须藏起来才行,这让我很害怕。为了不惊扰它、不惹它生气,在这个家里过夜时我总是静悄悄的。
推拉门关着,客厅里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我被吸引着向那边走去。
跪坐在客厅中央的哥哥弓着背,背部没有多余的脂肪,此刻正在整理洗好的衣服。他娴熟地叠着男款贴身内衣,再整整齐齐地放到膝盖上,叠衣服的方法和母亲一模一样。
我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打开推拉门。哥哥注意到了我。
站在黑暗中的我像被什么催促着似的,喋喋不休地说着小镇变样了、开了些什么店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
哥哥静静地笑着,仍在叠衣服。
“我们想找个店去吃饭,可是没有合适的店。”
“我想也是。大多都是连锁居酒屋。”
“哦,对、对……最后……”
“智惠子挺黏人的吧?”哥哥背对着我说道。
脊背袭来一阵凉意。我浑身僵硬起来,不敢大声呼吸。“她喝酒后就是那样。”哥哥接着说道。
我的心还悬着,措辞慎重起来。“是吗?她挺能喝的,真看不出来。和她在一起我有些别扭,毕竟我不怎么擅长和人相处。”我笑得云淡风轻,腋窝已经湿成一片。
哥哥点点头,轻轻笑了。“洗过澡了吗?”
“没有,这就去。”
“嗯,去吧,就剩下你没洗了。”
哥哥话里的音节静静地、稳稳地渗入我的皮肤和内脏。我关上推拉门的时候,又观察了一次哥哥的背部。是像女人一样的背部。我突然对一切感到异常悲伤。我想将今天以前发生的事,还有今天的事都告诉哥哥,向他道歉。我想请求他的原谅。
我呆呆伫立着,他又回头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再次开口,我却在感谢他把我叫回来参加母亲一周年忌日。我用还不及小孩子的拙劣话语道谢,哥哥看着结结巴巴的我,眼睛眯成一条缝,再次笑了起来。
门关上了,机会再也不会出现了。如影随形的黑暗再次降临,将我的身体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