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皋文 谓 飞卿 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 冯正中 足以当之。
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张皋文的《词选》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对于飞卿之所以有不同的评价,便因为张皋文往往把自己的偶然之联想便指为作者之用心,因此便不免有牵强附会之处,而王国维则只从飞卿词之纯艺术性之成就立论,因此只评飞卿词为“句秀”,称其“精妙绝人”,又以“画屏金鹧鸪”来比拟飞卿的词品。“画屏金鹧鸪”原来就是一种不具生命和个性的,徒以其精美之外型供人赏玩的艺术品而已。而中国诗中有一部分作品,如南朝的宫体诗、晚唐五代的艳词,它们的性质就很像这种徒然供人赏玩而并无鲜明之个性的画屏上的金色的鹧鸪鸟。飞卿词在这一类作品中,虽然乃是表现之艺术最为精美,予人之联想最为丰富的一位作者,然而在风格上言之,他毕竟仍然是属于晚唐五代徒供歌唱赏玩的艳词之作者,不过,他确实乃是所有的“金鹧鸪”中最精美的一只,而且是美到具有着某种象喻意味的。至于端己的成就,则在于他能把个人之生命感情带到了不具个性的徒供歌唱的艳词之内,写成了真正属于一己抒情的诗篇,他的好处第一在于感情之深挚真切,其辞藻虽不及飞卿之精妙绝人,然而清新劲健,别具活泼之生命与鲜明之个性,所以《人间词话》乃称其“情深语秀”,而且将之比拟为“弦上黄莺语”,“黄莺语”自然是有活泼之生命的,即使那乃是人所弹奏出来的如“黄莺语”一样的弦音,这一分流利生动的弦音中也是充满着弹奏之人的感情与生命的,而这种鲜明真切的个性的表现便正是端己词的特色。从不具个性的艳曲,到具有鲜明个性的情诗,这是晚唐五代词在意境方面第一度的演进。至冯正中的词,则独以意境之深美闳约见长。我在前面已曾把正中与端己作过比较,说端己所写的乃是感情之事迹,是有拘限的,正中所写的则是感情之境界,是没有拘限的,斯固然矣,但是我却未曾把正中与飞卿在这方面作过比较,其实飞卿词之易于引起人丰富之联想,从表面看来似乎也是不为现实所拘限的,与端己之写现实情事者当然不同,而与正中之不为现实所拘限者反若有相似之处,我想这也许正是张惠言《词选》之所以把“深美闳约”四字的评语归给飞卿,而《人间词话》却要将这四个字的评语归给正中的缘故。其实飞卿之不为现实所拘与正中之不为现实所拘,虽看似相似,其实乃大有不同之处。飞卿之不为现实所拘,乃因其根本不作主观现实之叙写,往往只是一些纯美的意象的组合,他的词之所以能引起读者某一种深美闳约之感受可能只是由于读者对那些纯美的意象所生的一种联想,而并不能因此就指为作者一定有此深美闳约之意蕴。张惠言一类的读者就是因为把自己的联想便认为是作者的意蕴,所以乃把“深美闳约”四字的评语归给了飞卿,而王国维却因为飞卿词除了精美的辞藻外并不能证明其确实有如张惠言所说之意蕴,因乃认为飞卿不足以当此四字之评语,而把这四个字的评语归给了正中,因为正中之不为现实所拘限,才确实乃是因其本身具有深美闳约之意蕴而非仅是由于读者之联想而已。正如我在前面所言,正中词所表现的乃是一种经过酝酿提炼以后的、有着综合性体认的感情之境界,他的情意虽不为现实所拘限,然而是确实有着某种主观深挚之情意的,也就是说如果以作者真正具有的意蕴而言,正中才是当得起“深美闳约”四个字评语的一个作者。
按:“深美闳约”表示文学作品兼有精深宏大的内容和简约美赡的内涵。
张皋文: 清代张惠言,字皋文。
飞卿: 唐代温庭筠,字飞卿。
冯正中: 南唐冯延巳,字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