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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伦敦犬岛东侧有一片街区,即使相对于杂乱无章的周边环境来说,也可谓异常狼藉。河水被分割成块,货栈、铁轨和移动吊车随处可见,其间有两条布满破旧房屋的街道,街上有两家酒吧和两家商店。大批运货的船只停泊在房前屋后。这里有多少个家庭就有多少种语言。可是此刻不大听得到人声,因为整个街区已经被政府疏散。甚至有一艘货船被炸弹击中起火,也少有人靠近围观。城市的上空阴霾笼罩,探照灯射出的光柱苍白无力,防空气球零星地散浮在空中。探照灯在天上发现的尽是防空气球,而一枚枚炸弹骤然而降,仿佛神秘地凭空而至。它们落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或附近。

人们站在大火旁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燃烧,却无能为力。自来水管早已断裂。此前燃烧的大火将一切吞噬,由此形成的防火隔离带随处可见,它们是遏止大火蔓延的唯一途径。

大火的北侧有几个人,他们站在被炸毁的消防车旁,凝视着眼前的新景象。即使像他们那样经历丰富的人也未曾见过此番情形。在探照灯的映照下,一幅景象如高楼一般在空中形成,其轮廓虽然不如光柱那么清晰,但却更加明亮。它是一道烈焰,一片燃烧的丛林。透过火焰,相比之下,单薄的探照灯光柱便显得暗淡无力。丛林的四周是从地面腾起的滚滚浓烟,也如同火焰一般。丛林的中心原先是狭窄街道的地方,火焰的颜色更加夺目。烈火不停地抖动跳跃,但随着墙壁坍塌,屋顶陷落,其亮度也或明或暗不时变化。大火的咆哮声,轰炸机飞离时的呼啸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隆声——这一切之外,落在残垣断壁中的延时炸弹,则冷不丁地发生爆炸,时而在废墟中划过一道闪电,时而在封堵的瓦砾中发出沉闷的轰响。

被炸毁的消防车停在一条自北向南的道路旁,道路的南端湮没在一片火海中。车旁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无语,一动不动。他们身后左侧二十码的地方有一个弹坑。一枚炸弹炸断了此处的自来水管,也将他们的消防车炸得面目全非。自来水仍然在弹坑中汩汩流淌,但水流越来越小。长长的弹壳碎片将后轮劈成两半,最后落在了汽车附近。弹壳已经不再发烫,可以用手触摸。但这些人对弹壳视若无睹,正如他们对许多日常小事视若无睹一样——弹壳、自来水、被炸毁的消防车,若放在和平时期,一定会引起一大群人围观。他们顺着公路朝前方的浓烟、烈火注视着。他们站立的位置远离高墙,除了炸弹,不会有别的东西落到他们头上。奇怪的是,这却是他们工作中最没有危险的,因为到处是摇摇欲坠的楼房,随时塌陷的地窖,煤气与燃料的二次爆炸,以及各种来源的有毒气体,与之相比,炸弹落下来的危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现在仍然处于战争初期,但他们已经有丰富的经验。他们知道,爆炸可能把一个人埋进废墟,但第二次爆炸说不定又会把他解救出来。他们对爆炸采取中立的态度,仿佛它们是自然力,比如说流星,碰巧在某些季节频繁袭来。这几个人当中,有些是战时业余救援人员。有一位队员此前是音乐家,现在他的耳朵在认识、阐释炸弹的爆炸声中经受了充分的洗礼。炸断水管、炸毁汽车的那枚炸弹险些将他击中,他因防护充分而逃过一劫。不过他一点也未退缩。像队中的其他人一样,他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另一枚炸弹上。这枚炸弹落在公路上,位置在他们与大火之间。它正静静地躺在弹坑底部,不是哑弹,就是延时炸弹。他站在消防车未损坏的一侧,像其他队员一样,朝公路的前方注视着。他在喃喃自语。

“我不高兴。不高兴。说实话,伙计们,我不高兴。”

其实,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感到高兴,甚至包括他们的队长。队长的嘴唇抿得那么紧。也许是嘴唇用力过猛,也许是局部肌肉牵动,他的下巴在不住地抖动。他的救援队员并非冷漠无情。另一位业余队员是一个书店店主,正站在音乐家的身旁。每次穿上战争制服,这位店主的内心总是充满疑团,而且能估算活命的概率到底有多大。他曾眼睁睁地看着一堵六层楼高的墙突然发生整体垮塌,向他压来。可是他竟然站立未倒,身体动弹不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随后他发现,四楼的一扇窗户四周的砖墙将他紧紧围在当中,救了他。像其他队员一样,他惊恐的心情难以用语言表达。他们所有的人都处于深深的恐惧状态中。明天的天气,今晚敌人的意图,接下去是有保障的安全还是可怕的危险,这些支配着生活。他们的队长力所能及地执行上级下达的命令,但当在电话里听到天气预报,表明敌人无法进行空袭时,他感到如释重负,甚至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他们是一群值得尊敬的人。听到轰炸机离去的嗡嗡声,他们就会意识到,尽管目前的局面糟糕得难以描述,但他们又可以多活一天了。他们全部顺着颤动的街道注视着。对古典世界充满幻想的书店店主感到难受,想到码头这片区域多么像当年的庞贝城。在庞贝城,火山灰让白昼变成黑夜;可是在这里,在街道的尽头,所有物体都是那么明亮,到处是肆无忌惮、残酷无情的火光。而到了明天,一切又会变得暗无天日,气氛阴沉,肮脏不堪,满目将是残垣断壁,还有堵死的窗户;不过,就在刚才,熊熊火光之中,废墟中的石块闪闪发光,其情形仿佛是地狱之都的翻版。越过发光的石块,是大火的核心地带,火焰不是在跳动,而是在颤抖,所有物体,墙壁、吊车、桅杆,甚至道路本身,全部熔化在毁灭性的火光中,仿佛在那个方向的世界的本质连同一切最不容易燃烧的物体全部在熔化,在燃烧。书店店主心中暗想,战争过后,如果有这样一个战后的话,庞贝城旧址的入场费将不得不降低,因为太多的国家将会拥有自己的战争废墟可以让游客观光。

透过各种噪音,间或可以听见巨大的轰鸣声。在大火的白色中心附近,跳动着一道鲜艳的火舌,随后又被大火吞没。也许在某个地方,油罐发生了爆炸,或是煤气从煤窖中泄漏,侵入封闭的房间,与空气混杂在一起,最后达到燃点——情况就是这样,书店店主这样富有见识地想着,非常有把握地为自己的见识感到骄傲。多么奇怪,他想,战争之后,我将会有时间——

他飞快地朝四周扫视,目光寻找着;在他的脚下,有一小截屋顶上的木板条。他弯下腰,把它捡起来,顺手扔了出去。他直起身子,看见音乐家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大火,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

“我不高兴。是的,我不高兴。”

“怎么回事,老伙计?”

其他队员也同样更认真地注视着前方的大火。他们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嘴角绷得很紧。书店店主转过身,朝他们看的方向看过去。

白色大火正变成粉红色,随后又变成血红色,然后又变成粉红色,滚滚浓烟不断地升起。大火仿佛成了这个地方永恒不变的特征。救援队员们一直在注视着。

在街道的尽头,或者在眼前这个地方,从人的角度来说,街道不再是可以居住的地方——此时,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大火炉——此处,怪异的亮点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根屹立不倒的灯柱,一个直立的邮筒,还有奇形怪状的瓦砾堆——就在那里,瓦砾遍地的街道亮成一片,其中有一个物体还在移动。书店店主移开目光,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看过去。他对很多假象了如指掌,对大火中移动的物体了如指掌:阵风吹过后散落的箱子和纸片,燃烧时酷似肌肉运动的膨胀或萎缩的材料,耗子、猫、狗或烧伤的鸟拖动的袋子。马上,他强烈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一只耗子,但最后却可能发现是一条狗。他又转过身,背对着他肯定没有看清的物体。

当时的情况相当特殊,他们的队长最不愿意看到。他把身子从大火的方向转过来,对着报废的消防车沉思,而他的下巴一动不动。其他队员有意无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们非常随意地把目光从大火移开。一双双的眼睛,所有队员的眼睛,刚才是朝着被熔化的世界尽头凝视,现在又投到了相反的方向,无精打采地看着上一场大火的遗迹,以及弹坑中越来越细小的水流。队长的心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这使他立刻不再朝他们注视的地方注视,而是朝他们没有注视的地方看过去。

马路远处三分之二的地方,有一段墙体发生倒塌,垃圾散落到人行道上,部分墙体碎片滚到马路对面。一块碎石击中了街道另一侧的垃圾箱,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仁慈的上帝啊!”

这时,其他人也像他一样转过身子。

轰炸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小。五英里高的白色光柱群已经齐刷刷地消失。不过,大火仍一如既往地发出明亮的光芒,也许比此前更加明亮。现在,大火的粉红色光晕早已散去。藏红色和赭黄色变成了血红色。大火的白色中心抖动得越来越快,超出了人眼的限度,最后变成了一道夺目的强光。在强光之上的天空,在两根明亮的烟柱之间,第一次出现了冷冰冰的、完好无损的一轮圆月——情侣们的月亮,狩猎者的月亮,诗人们的月亮;古老而严肃的月亮女神,现在有了全新的功能,全新的头衔——轰炸机的月亮。她是轰炸机群的司月女神,比此前任何时候更加冷酷无情。

书店店主随口说了一句。

“那儿有月亮——”

队长粗暴地反驳了他。

“你认为月亮在哪个方向?正北?你们没有长眼睛吗?什么事非得让我来留意吗?你们朝那儿看!”

原本不可能、也不真实的事情变成了事实,他们所有的人都很清楚了。一个黑影从晃动的强光中凝聚起来。黑影在道路的正中心移动着,而这条道路似乎比以前更长了,更宽了。如果道路像以前一样,并没有变长变宽,那么那个黑影就矮小得令人难以置信了——令人难以置信地幼小,因为整个地区最先疏散的就是孩子;在破败的街道废墟中,着火的地方随处可见,不会有任何家庭仍然生活在此地,也不会有幼小的孩子从熔铅销铁的大火中走出来。

“喂!你们还在等什么?”

没有人说话。

“你们两个!快去救他!”

书店店主和音乐家朝前跑去。在街道的中间地段,右手仓库下的一枚延时炸弹突然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人行道掀到道路另一侧,墙壁轰然倒塌,落入新的弹坑中。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心动魄,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跑回来。在他们的身后,长长的街道笼罩在尘土与浓烟之中。

队长大吼。

“啊——上帝!”

他向前跑去,其他人紧随左右,跑到没有烟尘的地方停住脚步,而大火引发的一股热浪突然猛烈地撞击到皮肤上。

黑影是一个孩子,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绕过刚刚形成的弹坑时,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他赤身裸体,各种光线照在身上五彩斑斓。孩子的脚步很快;但是这个孩子走在马路的正中央,像大人一样迈着宗教仪式般的庄严步伐。队长能理解——此时他的心头涌动着实实在在的人类情感——理解这个独特的孩子为什么用这样的方式走路。他的左半身锃光发亮,但不是灯光照耀的结果。被烧焦的痕迹在脑袋左侧更加明显。左侧的头发全部烧光,另一侧的头发则萎缩成胡椒粒般的黑点。他的脸肿胀膨大,只能眯缝着眼睛来看自己从何处窄隙穿过。也许是某种动物本能指引着他,使他从大火吞噬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也许是运气或不幸,使他朝着唯一能活命的方向走过来。

此刻,他们快步走到孩子跟前,孩子不再是难以置信的事物,而是他们身上的一块肉。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帮助他,救护他。队长此刻对马路四周隐藏的危险全然不顾,第一个冲上去抱起他,充满细致入微的关爱与呵护。有一个队员主动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奔向百码外的电话亭。其他队员看到孩子被抱起来后,立刻在他身旁紧紧地、不太专业地围成一圈,仿佛这样做可以给他带来什么。队长有点气喘吁吁,但心中满是爱怜与幸福。他赶紧对烧伤的孩子进行紧急救护,而这样的急救大约每年医生都要在他身上演练一次。几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关于孩子的身份,队员们还没有得到任何信息,他就被送走了。救护车一路响起也许是多余的铃声。

消防队中最小的队员说出了大家的感受。

“可怜的小家伙。”

几乎同时,大家对这一不可思议的事情热烈议论起来:一个孩子从这样的大火中走出来,赤身裸体,浑身烧伤,却迈着不停的脚步,从容走向细如游丝的安全之门——

“勇敢的小家伙!竟然没有失去理智。”

“时代创造奇迹。看看飞行员们。据说,他们的脸仍然完好如故呢。”

“他的左半边身子,可能有点烧焦了。”

“谢谢基督,我的孩子不在伦敦。还有我的老婆。”

书店店主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睛似乎茫然地凝视着。在他的脑海深处,一丝模糊的记忆忽隐忽现,但他无法把它确定下来,对它加以审视。他还能记得孩子乍一出现时的情景。由于视力不好,他觉得孩子也许根本不存在——当时,他实际上是搞不清,移动的黑影究竟是人,还是微微颤动的小亮点。难道它是上苍的某种启示?一个被大火残酷吞噬的世界,最能给人以末日灾难式的启示了。可是,他仍然回忆不清。这时,他的思绪被音乐家的作呕声打断了。

队长已经转过身子面向大火。他朝马路上看过去。刚才的事说明,马路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炙热,那样危险。他突然把注意力从大火转移到消防车上。

“喂。我们还等什么?如果车子还能拖动的话,我们就请人把它拖走。梅森,试一下方向盘,看能不能转动。韦尔斯,别出神了!你去查一下刹车线——动作快一点,别不高兴!”

汽车底下,韦尔斯骂骂咧咧,样子很凶。

“好了,韦尔斯,给你发工资,是让你动手干活的。”

“该死的汽油流进了我的嘴巴!”

一阵窃笑——

“跟你说过,要闭上你的嘴!”

“汽油是什么味道,韦尔斯?”

“不比食堂里的味道好多少!”

“好了,小伙子们,把车子翻过来。抛锚的汽车不能替我们干活,是不是?”

队长转过身对着大火。他打量着前方马路上的新弹坑。测算着面前场景的几何位置,他清楚地看到,发现孩子时,如果他第一时间冲上去救援,那么会出现什么情况,自己会从哪一条路线跑过去。他会直接穿过前方的空地,而这片空地现在已变成了弹坑。他将正好遭遇炸弹爆炸,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防车的部件掉落时发出了叮当的响声。韦尔斯在车底下又是一顿咒骂。队长几乎听不见他的咒骂声。他的身上似乎已经结霜。他闭上了眼睛,有一会儿想着自己已经死了,觉得自己真的死了;可现在又活过来了,跳动的眼睑像一道帘子遮住了内心的活动。这时,他重新睁开了眼睛,夜晚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切正常如故。他知道皮肤上结起了冷霜。他明智而直观地想着,对此事想得太多实在没有必要,可不管怎样,这个小家伙将不再痛苦地遭受兵燹之罪了,不管怎样——

他转过身子,面对被炸毁的消防车。他看见拖车来了,静静地走过去,心里充满了特别的悲伤。他不是为受伤的孩子感到悲伤,而是为自己,一个仅此一次对事物本质进行过思考的残疾人。他的下巴又开始抖动起来。

这个孩子被称作7号。他惊魂甫定,医院便不得不对他进行急救手术。手术之后,“7号”便成了他从外部世界得到的第一件礼物。至于他的沉默是否天性如此,大家微微感到困惑。他仍然能够听见声音,即使左耳只剩下可怕的一小片。由于眼睛周围的肿胀很快消退,他也能够看见了。他目前的病情无须服用大量药物,但需要长期住院治疗。不过,他的烧伤面积估计占了整个身体的一定比例,所以不可能经常从一所医院转到另一所医院让相关专家进行治疗。尽管如此,他毕竟活了下来。当他能够偶尔说出某个英语单词时,大家仍然搞不清楚,究竟英语是他的母语,还是他在医院里刚刚学会了那个单词。没有任何他的背景资料,只知道他是从大火中救出来的。在住过的一个又一个病房里,他有很多名字:宝贝、亲爱的、宠儿、宝宝、甜心、布布。人们最后给他取了个正式名字,因为有一个护士长跺脚发火了。她说得很严厉。

“我们不能再在这个孩子的背后叫他7号了。这样很不合适,而且会带来伤害。”

她是一位老派的护士长,说话非常严厉,而且很有效果。

相关人员按照字母表上的顺序一一查询,因为这个孩子是从废墟中救出来的众多孩子之一。这些人刚刚给一个女婴取名“维纳布尔丝”。负责用字母“W”取名的年轻才俊想到了“温达普”,因为她的上司在一次空袭中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她觉得,即使自己结婚了,仍然可以继续做这项工作。她感到很安全、很优越。她的上司对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头,用笔在名字上画圈,想象着一群孩子正齐声大喊:“温达普!温达普!”他写下了他自己取的名字,不过当他低头看到自己写下的名字时,又觉得似乎不太合适,所以又划掉了它。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取这样的名字。这个名字首先跳入脑海时,他感到莫名其妙,仿佛它来自虚空,或只是一个临时的名字。它之所以引起你的注意,是因为你正好处在了它降落的位置。你仿佛静静地坐在丛林中——我的天!——世界上最珍稀的蝴蝶或飞鸟栖息在你的眼前,久久不动,清晰可见,然后又带着永不回头的架势飞走了。

孩子现在所在的医院接受了一个中性的名字“塞普蒂默斯”,但是没有使用过。也许,这个名字有“败血” 的意思。他的名字“马修”变成了“麦蒂”;因为“7号”仍然写在所有的相关文件上,所以没有人使用他的姓。不过,在他的童年岁月里,所有来探望的人不得不透过床单、绷带以及医疗设备,来打量他的身体,只有右脸除外。

当各种康复设施从他的身上移开后,他的话也开始多起来。人们注意到,他和语言的关系极不寻常。他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用力说话时,他不仅攥紧了拳头,而且还眯缝着眼睛。每个单词似乎成了一件物体,实在的物体,有时是圆圆的、光滑的,仿佛高尔夫球之类的物体,他只是想方设法从嘴巴里吐出来,尽管在吐字时,他的脸发生扭曲变形。有时候吐字不顺,会带来巨大的痛苦,结结巴巴的样子,引起其他孩子哈哈大笑。经过基本的治疗,在没有进行整容手术前,当包裹头部的绷带拆去后,他那皮肉半现的脑袋与残存的耳朵不忍卒看。耐心与沉默似乎是他本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一点点地学会控制说话时的痛苦,直到最后,高尔夫球与粗砺的石头,蟾蜍和珠宝可以从他的嘴巴里正常吐出来了。

在童年的无边空间中,时间是他唯一的伴侣。大人们试图通过语言同他进行交流,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他听见别人说话后,似乎要思考很长时间,有时候会回答。但语言的通道似乎阻断了。在这个时候,只能通过超越语言概念的方式来接近他。因此,照料他的护士用双臂紧紧地搂住他,心里知道他身体哪些部分可以拥抱,而他则将没有被烧伤的半个脑袋深深地埋在她的怀里,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一个生灵,他似乎成了一个触觉生灵。很自然,这位护士忽略了接下来她所观察到的事情,因为它太细微,甚至太隐秘,很难被看成是对某种征兆的感知。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特别聪明或伶俐。所以她让自己的感知沉入大脑的底层,并没有给予特别的关注。她仅仅认为,是她,而不是其他护士,现在能了解麦蒂的本性。她经常自言自语,想表达某个意思,但是在别人听来,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

“我可以分身出现在两个地方,这就是麦蒂的思维!”

随后,她会发现,她所观察到的事情随风而逝,或者被脑海中随机浮现的词语表达得极不准确。不过,此事发生得太频繁,最后使她形成了固定的信念,从而把它看成是对麦蒂本性的一种定义。

麦蒂相信我是两个人。

不久,甚至出现了更加隐秘的想法—— 麦蒂相信我随身带着一个人

她微妙复杂的大脑知道,麦蒂这样的信念是独一无二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也许,有了如此不同寻常的思考,她对自己大脑的本性的复杂性有了一定的认识。不过她觉得,与其他护士相比,自己与这个孩子的关系更加亲近。她的表现让其他孩子愤愤不平,因为她很漂亮。她叫他“我的麦蒂”。当她这样叫的时候,人们注意到,自从大火中逃生以来,他第一次试图用复杂的面部肌肉来进行交流。肌肉的重新组合缓慢而痛苦,仿佛小小的肌肉需要润滑油,但是其终端产品是毋庸置疑的:麦蒂在微笑。不过,由于嘴角向一边歪斜,双唇紧闭,他的微笑不像是孩子发出的微笑;它似乎也表明,尽管可以微笑,但微笑并非家常便饭,而且如果经常微笑,微笑反而会令人生厌。

麦蒂继续转院。他用动物般的耐心承受着这一切,知道这是经常要发生的事情,而且无可逃避。漂亮的护士硬起心肠,告诉他他的未来是很幸福的。她对离别早已习以为常。她非常年轻,所以认为他能活下来自有吉人天相。此外,她恋爱了,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麦蒂这样表示,她却那样理解。不久,复杂的感受中止了,因为她不会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理解自己的孩子。她很幸福,早把麦蒂忘了,直至青春消逝,人到中年。

现在,麦蒂被以另一种姿势固定在病床上,这样可以对他的烧伤部位进行自体皮肤移植。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在烧伤医院治疗的其他孩子,本身没有多少可以取笑的,却对他的处境津津乐道。大人们前来逗逗他,安慰他,但是没有妇女将他没有烧伤的一侧搂在怀里。如果这样做了,她们会龇牙咧嘴的。他的微笑不再出现。现在,他的身体更多地暴露在普通的来访者眼前;这些人因为匆忙看望自己的不幸家人,对麦蒂这些日子所经历的悲惨遭遇视若无睹。他们扭过身子飞快地对他挤出一丝微笑,而他理解得一丝不差。当他最终被拆去绷带并经过最大限度的恢复后可以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微笑似乎永远消失了。左侧的烧伤使他的肌肉发生了萎缩,而且年龄的增长并未使之恢复,所以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的脑袋右侧还长有头发,左侧则是一片骇人的白色,似乎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孩子。秃发的外表使他的童稚气大打折扣,容易使他被看成是一个固执或愚傻的成年人。各种社会组织继续围着他做了大量工作,但能够让他获益匪浅的事情几乎没有。人们对他的背景深入调查,但总是无果而返。即使是最艰辛的调查工作也只能证明,他是在一座苦难的兵燹火城中诞生的。 2XcVl6IMEhq8GYAm0l/EjiL0CXQuv41sGE9488bUzIYdkXPqXIYuxegQ6HN7e/w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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