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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现在还不能见你,”吉拉尔德·司各托说,“能否劳驾你稍候片刻,我去找找其他人。”

玛丽安在楼上没有闲待多久。从恐慌中苏醒后,她快速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十八世纪的书桌挺合她的口味,空落落的上了漆的书架颇中她的意,她也蛮喜欢那张式样古老、松松软软的印花棉布扶手椅。床架结实,上面的黄铜拉手仿佛是柔软的金子在闪闪发亮,令人目眩。叫她大惑不解的是,墙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彩色画片,但愿没人反对她拿掉它们。绿色和赭石色瓷砖砌成的洗漱架上放着盛有热水的花水壶和脸盆。粗粗洗漱过后,她壮着胆,忐忑不安地走进沉闷、寂静的走廊。在盥洗室附近,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椅子,经几代人使用,似乎尚有余温。另有一只浅底宽口的碗,周边饰以花卉图案,与她的水壶和脸盆配套,这一发现让她不知是喜悦还是不安。

匆匆换好外衣,她在漂亮的椴木镜子中端详着自己。镜子不长。她朝鼻子上扑了点粉,梳理好又短又直的黑发。粗大的五官在脸上显得很挤,“漂亮”是谈不上了,她暗想,不过可以说“端正”,至少是“丰满”吧。让人伤脑筋的还有她的面部表情。杰夫雷常说她表情阴沉、凶狠,她可不想在这里露出这副神情。记得杰夫雷说过:“别总以为生活在欺骗你,有什么就用什么,难道你不能现实点吗?”好吧,不管这里有什么,她都将全心全意地接受。也许现实主义的世纪已经到来。她这么想大概是对的,既然序幕已经落下,与杰夫雷的爱情故事也已经完结了。突然间,一阵浓浓的孤独感和对过去那个消逝了的温馨世界的怀念,使她迫切地渴望盖兹的人们会需要她,会爱她。她调整了一下脸部表情,鼓足勇气走下楼去。

司各托引她走进一楼的一间宽敞的客厅。现在她独自一人站在里面,手指间夹着一根未燃的香烟,一点都不打算见所谓的“其他人”。这是个九月的温暖的傍晚,可是房间里却充满着旧日暗淡、冰冷、忧郁的气息。两扇及地的拉窗和一扇高大的玻璃门连接着沐浴在夕阳中的露台,几幅下卷的脏兮兮的白色花边遮蔽了光线。厚厚的红色窗帘硬得如同饰有凹槽的柱子,散发出尘土味。黄褐色的地毯踩上去噗噗作响。一件暗色的嵌有镜子的桃木家什立在地面,高过壁炉,几乎触到灰蒙蒙的天花板,上面摆着层层叠叠的托架、搁板,架上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小件黄铜制品。一架墨玉色大钢琴被一排小桌子挡住,罩在桌上的刺绣天鹅绒布一直垂到桌脚。零乱的客厅内,处处可见明晃晃的雕花玻璃。厅里还有一面书橱,橱门厚实坚固,用皮革包好边的书架上摆放着好几排牛皮书。屋内四处都是乱糟糟的,一定很少有人光顾或使用。不管孩子们是哪些人,他们都不会来这儿。

玛丽安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屋内弥散着户外日暮时分的黄色光线,除了寂静仍是寂静,可这里总像有人在偷偷窥视,她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发现有人悄无声息地藏匿于某个角落。玛丽安蹑手蹑脚地走着,想找火柴点烟。一张铺着天鹅绒布的桌子上有一个褪色的银火柴盒,但里面没有火柴。她在门边仔细寻找电灯开关,没有找到,差点弄下一张松脱了的花墙纸。蓦地,她醒悟过来,盖兹当然是没有电灯的。为了集中注意力,安抚紧张的神经,她走到书架前,想瞧瞧里面放了些什么书,但玻璃太脏,光线太暗。她试着拉一拉橱门,想把它打开。

“上锁了。”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玛丽安惊跳起来,猛地转过身。一位身材高挑的妇女就站在身旁。她看不大清楚对方的脸。那人似乎长着灰色,或是淡黄色,或不知具体是什么颜色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子。她穿着一身暗色长衣服,衣领和袖口镶有白色花边。

玛丽安心头如小鹿一般乱撞,差点就要晕过去,“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吗?”

吉拉尔德·司各托令人宽慰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是伊夫克里奇小姐。伊夫克里奇小姐,这位是泰勒小姐。”

一束明亮的灯光移至门口,三个黑发女仆手擎罩着不透光的奶油色灯罩的油灯走了进来。她们把灯放在几张桌子上,房间顿时换了样子,变得密不透风,人影憧憧。这下玛丽安看得清伊夫克里奇小姐了:她身材瘦削,脸很窄,五官鲜明,颧骨很高,淡蓝色的眼睛油汪汪的,还有一张细长秀气的嘴。头发的颜色依旧很难辨出,年纪也如此,大约在四十岁至六十岁之间。她面无笑容地盯着玛丽安,眉头微蹙,神情严峻,虽无敌意但着实吓人。

“伊夫克里奇小姐是杰姆西的姐姐,”司各托说,“当然,是大姐,实际上等于他的妈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当然’,吉拉尔德,”伊夫克里奇小姐说,依然仔细端详着玛丽安,“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生客面前暗示我的年龄。”

“得了,得了,维丽特,”司各托说,在她跟前,他像是不太自在,“毕竟泰勒小姐不是生客,她是我们中的一员,很快就是。”

伊夫克里奇小姐沉默片刻,不再打量玛丽安的脸了。“可怜的孩子!吉拉尔德,书橱钥匙放在哪儿?泰勒小姐想要看看里面的书。”

“不,不必了,别麻烦——”玛丽安说道。

“我不清楚,”司各托说,“在我印象中,这书橱从未开过。”

“亲爱的,没开过,书怎么放进去?钥匙可能在那些黄铜碗里。我有印象。把它们都拿下来好吗?”

司各托微微做了个顺从的表情,玛丽安看得出是偷偷做给她看的。他开始把那些黄铜制品一件一件地拿下放到桌上,伊夫克里奇小姐从里面取出各式各样的纽扣、夹子、烟嘴、松紧带,还有一块类似金币的玩意儿,给她塞到口袋里去了。最终,她在一只黄铜驴背上的驮篮里找到了钥匙。伊夫克里奇小姐将钥匙递给玛丽安。由于局促不安,玛丽安手脚都变僵了,她将钥匙插入锁孔中打开书橱。既然人家似乎要她看看,她也就装模作样地瞄了几眼。

“怎么样,孩子?”伊夫克里奇小姐问道。

玛丽安拿不定自己是在受宠还是挨罚,答道:“噢,不错,谢谢,确实不错。”

“汉娜可以见她了吗,吉拉尔德?”

“还不行。”

伊夫克里奇小姐突然紧紧攥住玛丽安的手向窗户走去,直把她拽到窗台边。玛丽安的肩都钻到了花边窗帘下面,激起一股干燥的灰尘味。窗外暮色苍茫,一片金黄,海面上悬挂着一轮橘黄带紫的夕阳。玛丽安的眼睛仍不敢离开那张正凝视着她的脸。像在小小舞台上似的,那张脸熠熠生辉。

“你信什么教,孩子?”

“我不信教。”对此她感觉到心虚,一直巴望把被攥住的手抽出来的想法也同样令她惴惴不安。她下意识地荡开肩上的窗帘。

“起初你会觉得我们神经兮兮的,但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融到我们中间来。别忘了这一点。要是在这儿有什么需要或要求,来找我。一般我们不拿生活上的琐事去烦扰克里恩-史密斯太太。”

“汉娜现在可以见她了。”司各托的声音从油灯之间传来。

伊夫克里奇小姐兀自握着玛丽安的手,轻轻地捏了捏,说道:“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玛丽安。我叫你玛丽安,不用多久,你会叫我维丽特的。”她的腔调似在暗示什么威胁。她松开了玛丽安的手。

玛丽安轻声道谢后赶紧退开,她无法忍受伊夫克里奇小姐观察人时的专注。她向司各托友善的身影走去,心头舒坦了许多。

像是有意缓和气氛似的,司各托口气轻松地说道:“看看落下什么没有,手袋或别的东西?这间房常上锁,我们不太用它。现在跟我走吧。”

他们走进摇曳着橘黄色光影的大厅。这时一个男人穿过玻璃门从露台上走了进来。

“噢,丹尼斯,是你呀。”

“是的,先生。”

“泰勒小姐来了。泰勒小姐,这位是丹尼斯·诺兰。”

一位女仆举着油灯从身旁走过。客厅又暗了下来。借着过路的灯光,玛丽安看到一位与她身高相若的矮个男子,手里捧着一个大锡碗。男子长着当地人的黑头发和蓝眼睛。灯光消逝之前,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玛丽安看清了那确实是宝石蓝色的眼睛。他说话本地口音很重,而且看上去——玛丽安琢磨着——显得抑郁、驯服。

司各托接着说道:“丹尼斯是我的得力助手。他替我们管账,想办法不让我们有赤字。是吗,丹尼斯?”

丹尼斯哼了一声。

“你碗里装的是什么,丹尼斯?或者我该问,你碗里装的是谁?”

那人递过锡碗,玛丽安大吃一惊地发现碗里盛着水和一条硕大的金鱼。“是‘草莓鼻子’。”

“要给‘草莓鼻子’洗海水浴吗?”

“是的,先生。”那人面无笑容地答道。

司各托笑容满面地对两人说:“丹尼斯是位了不起的爱鱼之人。赶明儿你得去欣赏欣赏他的鱼塘,那是我们仅有的几项消遣之一。好了,我们上楼去吧,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在等着呢。”

玛丽安惴惴不安地随司各托走上昏暗的楼梯,楼梯口点了一盏灯,灯光若明若暗,像是从神龛里发出的一般。他们一直走到一扇巨大的双开门前,司各托将门轻轻地推开。走进幽暗的前厅,玛丽安捕捉到前方有一缕金黄色的光亮。吉拉尔德·司各托敲了敲门。

“请进。”

司各托恭顺地走进房间,玛丽安尾随其后。

虽然外面天色尚早,但窗帘已被拉下,盏盏油灯将屋内照得透亮。玛丽安被漫溢的灯光和内心的恐惧弄得晕头转向。

“她来了。”司各托低声说道。

玛丽安踏上厚实的地毯,向坐在房间远端的那人走去。

“啊……很好……”

玛丽安想当然地以为见到的定会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然而她跟前的女子却很年轻,可能年纪与她不相上下,虽非绝色佳丽,却也楚楚动人。她的头发很乱,是金红色的,眼睛的颜色与之相似,宽宽的脸庞苍白失色,长有雀斑,不施脂粉,身着一袭既可做晚礼服,也可做睡袍用的飘逸的黄色刺绣丝质长袍。

玛丽安握住伸向她的白皙而有斑点的手,轻轻地道声荣幸。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浓郁的气味,但一时辨不清楚。房间里充斥着各种情绪,有她的,也有来自汉娜和司各托的。

“你能来真是棒极了,”克里恩-史密斯太太说,“真希望你不介意和我们一起禁闭在这远离尘寰的地方。”

“我也希望如此。”玛丽安说完,立刻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挺粗鲁,赶忙补充说,“谁也不会介意禁闭在这可爱的地方。”这话还是粗鲁,于是她又说,“这也不算是禁闭。”

司各托在身后叫了声“汉娜”。

玛丽安侧身退到墙边,以免挡住他们。

“我想你愿意与泰勒小姐共进晚餐吧?”

“当然,吉拉尔德,如果方便的话。你和维丽特商量一下好吗?我不想惹麻烦,但我很愿意这么做,我敢说泰勒小姐一定饿坏了。这样好吗,泰勒小姐?”

玛丽安感觉不太舒服,说道:“好,挺好,就随便什么——”

大家都不吭声了。吉拉尔德鞠个躬退了下去。玛丽安离开墙壁。

“这儿的日子不好打发,我们独来独往,自娱自乐。真希望你旅途愉快。除非到了大山,一路上都是很乏味的。靠火炉近些,夜晚的凉意已经上来了。”

泥炭块在大壁炉里微微燃烧着,黑色大理石炉台上陈设着精美的瓷器。房间里镜子很多,有些还挺雅致的,但没挂装饰画,房间也看不出要有心打理整齐的迹象。两只黄铜花瓶里的银苇草和干缎花显然插了颇长时间了。这间屋子和楼下那间一样破旧和过于老式,但东西却堆得满满的。玛丽安觉得那圈堆满书报的褪色的扶手椅在隐隐威胁着她,会把她关闭起来。书桌的真皮桌面上乱糟糟地堆了许多稿纸,她注意到上面有一帧穿制服男子的照片。她走到炉火边和东家坐在一起,彼此打量着。

这时玛丽安发觉克里恩-史密斯太太光着脚丫,这让她明白了黄色长袍是做睡衣用的。此刻的她,总给人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的印象——她头发蓬乱,指甲未洗干净,动人的脸蜡黄、油腻,带点疲倦,像个久病的人。玛丽安不禁猜想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是否真的有病在身,她有点嫌恶病人,对此她心怀愧疚,不过,她也觉得如释重负,暗暗欢喜。这个人是与人无害的。

“满意你的房间吗?需要什么,尽管说。请坐,来点威士忌吗?”

“谢谢。”玛丽安霎时间明白房间里弥漫的是威士忌的酒香。

“谈谈你自己吧。我想你也有问题要问,这个地方在你眼中一定很古怪。”

“我一直在想,”玛丽安说,“想打听我的学生们的情况。可能我应早点问的,但司各托先生在信中对此只字未提。”

“你的……学生们?”

“我指的是小孩子,我要教的孩子们。”

克里恩-史密斯太太的眼里空洞洞的,玛丽安顿时忐忑不安起来。她的问题里有什么可怕的、荒唐可笑的错误吗?

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收住凝视的目光,走到威士忌酒瓶前,“这里没有什么孩子们,泰勒小姐,司各托先生应该早讲清楚这一点。我就是你要教的那个人。” oKdQ1via6SZpV9WEplRlHiCNZNyKB/c0UkorcMnrCTKDjDy5YqAX/uDbhS3hBe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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