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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本序

1999年2月8日,二十世纪末英国文坛上的一颗璀璨明星——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在牛津河畔悄然陨落。默多克于1919年出生在都柏林一个英裔爱尔兰人家庭。默多克尚在襁褓中时,便随父母从爱尔兰移居到伦敦。她在布里斯托尔的巴明顿学校上中小学,后在牛津的索默维尔学院读大学。在那里她阅读了大量的古典文学、古代历史和哲学名著。1942年至1944年她曾任过英国财政部助理主管,其后两年在伦敦、比利时和奥地利的联合王国救济与康复组织(UNRRA)工作,安置战后灾民。1947年,她获得剑桥纽南姆学院萨拉·斯密森哲学奖学金(Sarah Smithson Studentship in philosophy),在该校学习一年,研究哲学。1948年她重返牛津,在圣安妮学院做了多年的哲学研究生(fellow),并执教哲学直至1963年。此后,她全心致力于创作。1963年至1967年她还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讲学。1956年,她与牛津大学的文学教师、批评家约翰·白利(John Bayley)结婚。他们在史迪坡·阿斯顿(Steeple Ashton)生活了许多年,后迁至牛津大学北部的郊区。

1953年默多克出版了第一本专著《浪漫理性主义者萨特》( SARTRE ROMANTIC RATIONALIST ,1953)。这是一部关于萨特其人及其小说的书。其实,默多克早在1940年就与法国著名的哲学家、作家萨特认识,并从此对形而上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其创作中体现出存在主义的思想。1954年《在网下》( UNDER THE NET )一书让她在英国文坛上一举成名。默多克一生共创作了26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钟》( THE BELL )、《被砍掉的头》( A SEVERED HEAD )、《红与绿》( THE RED AND THE GREEN )、《黑王子》( THE BLACK PRINCE )和《大海,大海》( THE SEA THE SEA )(曾获1978年度英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布克奖)。最难能可贵的是,默多克晚年仍旧文思活跃,勤于著述,几乎每隔一年就有一部作品问世,如《指引道德的形而上学》( METAPHYSICS AS A GUIDE TO MORALS ,1992)、《绿骑士》( THE GREEN KNIGHT ,1993)和《杰克逊的窘境》( JACKSON'S DILEMMA ,1996)。默多克其他作品还包括剧本、诗歌和哲学批判研究的文章,她在1990年被英国保守党封为爵士。

默多克是英国小说史上第一个把萨特式哲学小说引入英国文坛的人,其小说的典型风格是:围绕许多拥有不同哲学思想的人物,随着情节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如万花筒般的变化。她把二十世纪中产阶级的生活现实交织在不平凡的事件当中,小说多带有几分恐怖、怪诞和滑稽。默多克的小说揭示出作者本人的矛盾思想:尽管人类认为他们能够自由自在地用理性控制他们的生活和行为,事实上,他们受制于潜意识,受制于众多社会决定因素及其他非人为的力量。这一点在小说《独角兽》中也可见一斑。

《独角兽》( THE UNICORN )写于1963年,是一个哥特式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一个遗世独立的地方,那儿周围景色荒芜破败,令人心惊胆战。除了两栋破旧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房子和几间小屋子,只有海、沼泽和悬崖绝壁。小说的叙述者,在一所学校教书的玛丽安·泰勒与男友杰夫雷分手后,毅然决定离开自己已经熟悉的城市,到一个遁世的绝地盖兹(很可能是作者的出生地爱尔兰)去任家教。令她吃惊的是,她要教的学生不是孩童,而是盖兹的女主人汉娜·克里恩-史密斯夫人。从仆人丹尼斯·诺兰嘴里,她获悉汉娜竟然是被她丈夫软禁在家的囚犯。原来,汉娜曾趁丈夫彼特外出到纽约之际,与邻居莱德斯的少主人皮普·列殊偷情,被丈夫发现。事发后的一天,她将彼特推下悬崖,致使彼特残废。其后彼特远离家乡移居纽约。他把汉娜囚禁在家,让以前的同性恋情人吉拉尔德·司各托看守,并请汉娜的穷亲戚维丽特和杰姆西姐弟俩来对她严加看管。杰姆西曾想用绑架的方式救汉娜出盖兹,但绑架未遂,被吉拉尔德发现,杰姆西自此成为吉拉尔德的情人。近邻莱德斯住着麦克斯·列殊教授、他的儿子皮普以及女儿爱丽丝。老列殊以前的得意门生艾菲汉·库柏常来造访。玛丽安在听完丹尼斯给她讲的有关汉娜的故事之后,就开始谋划拯救汉娜。她和艾菲汉试图给汉娜一个刺激,使汉娜明白离开家她也并不会像当地传说中那样死去,可惜计划破产。随之传来彼特返家的消息,汉娜方寸大乱,最后不得已向吉拉尔德求助。可是彼特归家的电报是捏造的,汉娜终究没有走成,于狂暴之下,她开枪杀死吉拉尔德,自己也投海自尽。维丽特和杰姆西发现汉娜没有将遗产留给他们,反而留给麦克斯,一气之下两人离开盖兹。彼特接到家中出事的消息,从纽约返家,遇到洪水暴发,在路上被丹尼斯溺死在海里。故事结局是:丹尼斯走了,皮普自杀,玛丽安和艾菲汉又回到原来的都市生活。

小说题目中的独角兽,是传说中一种象征美和纯洁的吉祥物,它头和身似马,后腿似牡鹿,尾似狮,前额中部有一螺旋状的独角。在小说中它外化为主人公汉娜,一个美丽、超然,静静承受苦难,不予任何反抗的囚犯。她变成了当地的一个传说:她受到诅咒,在七年内如果走出盖兹大门一步就会丧生。汉娜不同寻常的经历使得她在别人眼里渐渐着上一层谜一样的色彩,不知不觉占据了她周围的人(甚至是老麦克斯)的想像空间。但是在默多克笔下,汉娜成为独角兽、“上帝”、“替罪羊”、完美无缺的爱的对象,或者说是浪漫的传说故事,所呈现的并非她的本来面貌;应该说这是小说的人物,主要是两个外来人玛丽安和艾菲汉,各自根据心理需要塑造出来的。正如麦克斯所指出的,“他们大家都往她身上去寻找他们各自痛苦的意义,把自己的罪恶卸下,放到她那儿去燃烧……” 汉娜后来对玛丽安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暴烈的梦”,一个“假上帝”,“我靠一群观众、崇拜者过活,我活在他们的思想、你们的思想中——就像你们活在自以为是我的思想中一样……” 而这一点玛丽安和艾菲汉开始并未意识到。汉娜要保持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就必须失真,失去自我;换句话说,就是追求小说中一再提到的“放弃”、“投降”、“宁静”或者“死亡”。可是,这一切只有在彼特不在场和汉娜不出家门的条件下才有意义。因此,汉娜不愿意,也不能够离开盖兹,那“会让我变得面目全非” 。正因为如此,那封捏造的彼特归家的电报在小说的结构上意义重大,它令汉娜意识到自己的真正处境,所以她才惊慌失措,向吉拉尔德投降,希望他带她离开盖兹。彼特的出现自然会打破笼罩在汉娜身上“纯洁无辜”的美丽的独角兽似的光环。开枪杀死吉拉尔德只是汉娜作为一个狂暴妇人在漫长的七年岁月中所积蓄的暴力的自然爆发。暴力摧毁了汉娜“假上帝”的形象,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她唯一的自由就是死亡。

对玛丽安来说,到盖兹以前的生活“只是一个频频更换序幕的舞台” ,她满怀着强烈的爱与被爱的渴望,带着对“高尚”生活的向往来到盖兹。从某种意义上说,为了满足自己爱与被爱的需要,她替自己虚构出一个神话人物,把失去自由的汉娜想像成独角兽,致使她对发生在汉挪身上的事情缺乏客观的认识。她一厢情愿地认为汉娜在承受苦难,心理上已被诅咒镇住,失去了自由的概念,因此需要被绑架出盖兹受受“刺激”。她的计划是注定要失败的。盖兹的另一个外来人是艾菲汉·库柏,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膨胀的自我中心主义使他忽视了汉娜的真实心境,默多克费了不少笔墨来描绘他的心理。可以说,他同玛丽安一样,于潜意识中将汉娜想像成爱的对象,他爱的实际上并不是汉娜,而是“附形于汉娜身上的梦幻女子” ,因为一开始汉娜在他眼里是一个纯洁无辜、不可接近的囚徒。“汉娜之于他一直是圣洁的女神和母亲” ,在他潜意识里替他承担了他母亲对他父亲和他的背叛。对母亲出轨行为的耿耿于怀使得他同其他女子只能建立精神恋爱关系。故事中,艾菲汉曾经一度以为爱丽丝才是他的真爱,可是在故事结尾,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这一感觉仍然是他的潜意识在作怪,他爱上爱丽丝“是为了博得汉娜的欢心,是为了让汉娜生气”,并不是为爱丽丝的缘故。 从这些人物身上,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默多克的创作理念:人的思想和行为常常受制于自我、潜意识和自然。身心自由和主观能动性只是人们的想像,一只美丽的独角兽罢了。

默多克的这部小说结构纤细精巧,但内容却庞杂繁复。人物之间的性爱关系宛如万花筒般变化多端,但是所有的变化都是围绕着主人公汉娜从一个普通人变成独角兽,再由独角兽变成一个普通的“真人”直至死亡的发展过程而产生的。未受监禁之前,汉娜被皮普、彼特爱着,而爱丽丝爱艾菲汉。受监禁之时,杰姆西曾爱过她,后来他被吉拉尔德俘虏;艾菲汉、丹尼斯、玛丽安和维丽特都爱着汉娜。等到她跌回到“真人”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弃她而去:玛丽安突然坠入丹尼斯的情网,艾菲汉转向爱丽丝,而我们发现爱丽丝则一直爱丹尼斯。汉娜死后,玛丽安与丹尼斯之间的爱就没有意义了,就像丹尼斯所说的,“我们俩之间有什么关系呢,玛丽安?……在 这里 ,我们过去能够交谈,似乎彼此心意相通,可是这里的符咒已经破了,魔力已经被驱散了……其实我们并不真正相爱。” 而艾菲汉不得不对爱丽丝承认,他对她有过片刻的爱,完全是因为汉娜的缘故。最后他仍回到他的同事——聪明的伊利莎白身边。

这部小说的确是“将传统的传说故事,中世纪浪漫的精神恋爱及现代多种性爱关系成功地杂糅在一起”。 富有神秘色彩和想像力的作品风貌在英国当代小说领域可谓独树一帜。这一点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也有体会。小说的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作家的智慧与幽默,显示出她深厚的文学与哲学功底。默多克认为,人类的语言不足以概括人类的经验。有些东西存在于我们的表达能力之外。她把这一见解应用到小说《独角兽》的创作技巧上,有意把读者引入迷雾之中,让读者和她一道体会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惑。读起来,《独角兽》似一个未完的故事,其中有几处谜悬而未决:比如,悬崖上彼特与汉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彼特究竟残废到什么模样;汉娜真正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为什么把遗产留给从未谋面、年近古稀的老学者麦克斯。这些谜就有待读者用自己的想像和推理去解了。由于译者才疏学浅,译作之中不当之处恐怕不少,敬请读者不吝指正。

译者
1999年3月于厦门 ugPolWMzmdUW/SKfHZEbX/O3Q3Bk5wgDwdKlyuA7pq69DUFU+bjaR3yzmepJHa1x



第一部

ugPolWMzmdUW/SKfHZEbX/O3Q3Bk5wgDwdKlyuA7pq69DUFU+bjaR3yzmepJHa1x

第一章

“离这儿多远?”

“十五英里。”

“有公车吗?”

“没有。”

“在村子里能租到出租车或是小汽车吗?”

“不行。”

“那我怎样才能去那儿呢?”

“不妨在附近租匹马。”沉默了半晌,有人建议道。

“可我不会骑马,”她恼羞成怒地说,“况且我带着行李呢。”

人们神色茫然,好奇地盯着她。曾有人告诉她当地人很“友善”,可是面前这些迟钝的大块头虽然谈不上充满敌意,却有失教养。当她讲清楚要前往何处时,他们看她的神情好生奇怪。也许那儿确实是一处离奇古怪的地方。

事先没有告知对方火车到站的确切时间,这下她知道这么做有多愚蠢,多不合礼仪了。原以为自己孤身前来、不期而至会更令人兴奋,多一点浪漫而少几分慌里慌张,可是当这列污泥满身的小火车载着她离开格雷镇火车站,在悬崖峭壁间吃力爬行,最后将她遗弃在这僻静之处,让她成为众人的猎奇对象时,她感到孤独无助、惶惶不安。对本地的荒僻她缺乏心理准备,也从未想过沿路的景色会如此令人心惊胆战。

“司各托先生的车来了。”有人指着路上说。

透过午后的薄雾,她凝望着空旷的山边和向远处如潮水起伏般排开的黄褐色岩石。岩石光秃秃的,巨大无比,光滑的断岩峭壁随处可见,峭壁底下是一条蜿蜒逶迤的陡峭山道。此时路虎车越驶越近,围观的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开,待到车子驶进站台时,周遭已空无一人了。

“是玛丽安·泰勒吗?”

终于有人知道她是谁了,玛丽安如释重负。从车子里走出一位高个男子,玛丽安握住他伸出的手,感觉十分舒畅。

“是的。很抱歉。只是你怎知我在此处?”

“你没有告诉我们何时动身,所以我特别请格雷镇火车站站长留心一下,见到你在等火车就让邮车捎个信来。邮车要比火车足足早到半小时呢。我想应该不难认出你来。”说完,他有意恭维地笑了笑。

他说话的口吻既严肃,又不失关爱,玛丽安对他很有好感。“你就是司各托先生吧?”

“是的。我应早说才是。我是吉拉尔德·司各托。这些行李都是你的吗?”他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悦耳动听。

她微笑着,神态端庄地随他走到车边,希望留给他一个好印象。刚才她那么惊慌失措,真是愚不可及。

“请上车,我们走吧。”吉拉尔德·司各托说道。

他把行李塞到车子后座时,玛丽安瞥见阴暗的车厢内有什么东西,乍一看她以为是只大狗,随后就认出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英俊少年。男孩没下车,躲在行李后朝她点了点头。

“这是杰姆西·伊夫克里奇。”司各托一边说,一边把玛丽安安顿在前座。

管他叫什么名字。不过,在打招呼时,玛丽安暗想他会不会是她未来的学生。

“你在格雷镇用过像样的午茶吧?今晚的晚饭会迟些。你能加入我们这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真是棒极了。”司各托发动引擎,车子开始在曲折迂回的山道盘旋而上。

“你太客气了,到这儿来我高兴都来不及了。”

“第一次来,我猜?沿海一带的风光还不错,称得上美妙,可内陆就差强人意了,我真怀疑从这儿到格雷镇的路上哪怕长有一棵树。”

玛丽安也注意到了,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同他客套一番,就在这时路虎车一个急转弯,大海跃然眼前。玛丽安不禁欢呼起来。

大海宛如一块含着暗紫色条纹的闪闪发光的翠玉,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涛之上,耸立着一座座小岛,岛的颜色是浅绿色的,比大海的颜色更晦暗,暮色投在岛上,将之一分为二。汽车不停地转弯、爬坡,海景在峻峭的灰色岩石之间忽隐忽现。车子越驶越近,玛丽安渐渐看清岩石上覆满了黄色的石头草、虎耳草和一簇簇的粉色苔藓。

“的确,”司各托说,“挺美丽的,可惜我已司空见惯了,像你这样觉得大海新奇的观光客已经很少见了。过一会儿,你就能一睹名闻遐迩的悬崖。”

“附近住的人多吗?”

“这可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你也看到了,此地几乎没有土壤。内陆有土壤的地方大多是沼泽。离这儿最近的居住区在布莱克港,也不过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渔村。”

“难道在盖兹也没有一个村庄?”玛丽安问道,心不由得一沉。

“现在是没有,或者可以说等于没有。过去倒有几间渔民的小屋和小酒馆之类的东西。再上去有一块禁猎地和一片湖泊,虽说不是十分有名,还是有些人会来打猎什么的;但是几年前的一场暴风雨毁了那块地方,渔船全被冲走,湖水泛滥,涌入山谷。那场洪灾挺出名的,你可能在报纸上读到过。如今禁猎地已变为另一块沼泽,连鲑鱼都游走了。”

霎时间玛丽安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暗想杰夫雷可能是对的。一起查看地图的时候,他对着地图直摇头。可标在上面的“盖兹”二字挺大个的,玛丽安因此确信它是个文明开化的地方,会有一些店铺和一间酒馆。

上个月玛丽安的心情起起落落,忽而狂喜,忽而狂悲。现在她明白把此行的终点想像成某种快乐的开始有多么幼稚可笑。杰夫雷虽非她的初恋情人,但她却投入了初恋般的激情,在与理智的苦苦搏斗中完全投入地爱着他。毕竟,她不再年轻,很快就三十岁了;迄今为止,生活于她只是一个频频更换序幕的舞台,这种感受使她越来越渴望一个完整的故事。彻底绝望之余,她极端理智地面对失落与不幸。确定杰夫雷不爱她,也不可能爱她之后,玛丽安决定远远离去。作为一名教师,她已相当安于现状,或许是过分安于现状了,然而仿佛突然之间,这个城镇乃至这个国家,都无法容纳她与他的同时存在。她津津有味地独自品尝这份残忍,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使她的心上人尝到了加倍的苦涩。怎么说呢,当她不再对他魂牵梦萦,不再当他是恋人之时,他们竟然能很好地交流,彼此关爱。她有意显得大度,落落大方地接受他因分手而给予的小小慰藉;在她几乎就要神奇地从自惭形秽中恢复时,他却快爱上她了,这一发现叫她心酸,又令她得意。

注意到那则有趣的小启事纯属偶然。杰夫雷打趣她说,单凭堂皇的名字和想像中的“高尚生活”就能使她着迷。她确实是被盖兹这个名字和那个遥远的有口皆碑的地方迷住了。有位克里恩-史密斯太太有意聘请一位懂法语和意大利语的女家庭教师,报酬极高,高得令人难以置信,杰夫雷说想必是考虑到那个荒僻的地理位置。他不赞同她的计划,玛丽安半是懊恼半是体贴地想,看到她如此迅速地从失意中恢复过来并且准备去冒险,他可能是嫉妒或者说是羡慕了。

玛丽安写了封信,信中说明了她的资历,后来她收到一位叫吉拉尔德·司各托的先生语气友善的回信。通信之后,她得到了这份工作,但她没去弄清楚来由,也不想询问学生的年龄和人数。从司各托先生的口气中她无法探明他与克里恩-史密斯太太之间的关系:朋友、亲戚还是仆人。一直以来,他都以史密斯的名义与她通信。

玛丽安小心翼翼地偏过脑袋打量吉拉尔德·司各托。这不难做到,他就坐在壮阔的大海与她之间。她还想转头瞧瞧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后的男孩——他的静默令她有几分不自在,可是她太拘谨,不好意思回头。司各托显然是位“绅士”——杰夫雷听见会讥笑她用这么严肃的词的,他的言行举止表明他不可能是谁的下人,因此玛丽安猜他或许是这家人的亲戚或朋友。可是,要是他住在那儿,他是干什么的?他长得高大、英俊,脸部光洁,神情坚毅,颇具军人的风采。浓密鬈曲的棕色头发一直下鬈到被风吹日晒弄得红彤彤的脖子上,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年纪大约四十刚出头,正从年轻时的帅气走向成熟。如今他给人的印象是更结实,更魁梧,非常壮硕但不乏优雅。玛丽安把目光转到方向盘上那双多毛的大手上,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蓦地很想知道是否有一位司各托太太。

“悬崖到了。”

玛丽安曾读过有关那些由黑色沙石构成的大悬崖的报道,朦胧光线下的悬崖呈褐色,拱壁层层叠叠地延伸,一眼望不到头,高大笔直、裂缝纵横的峭壁高耸入云,径直插入漂浮不定的白色云海中。海面黑压压的,夹带着白色泡沫,仿佛是掺了奶油的墨水。

“真是奇观。”玛丽安赞叹道。事实上漫长的黑黝黝的海岸线令她又嫌又怕,她还从未到过一处如此缺乏人性的地方。

“也有人称之为壮丽。”司各托说,“我觉得都可以,熟视无睹了。”

“有可以游泳的好地方吗?”玛丽安问,“我的意思是说,能下到海里去吗?”

“可以,但没人在这儿游泳。”

“为什么不?”

“没人会在这片海域游泳,水太冷,况且这海会淹死人的。”

玛丽安自信是个游泳好手,听到这话,仍然暗自决定要去游上一回。

夕阳之下,海面波光粼粼,玛丽安有些头晕目眩了。她朝陆地望去,身后沉默的男孩还是让她隐隐不安。光秃秃的石灰石荒漠渐渐远去,在悬崖峭壁间取而代之的是低矮、隆起的高地,像庞大的化石怪物,一个挨一个地躺着。岩石上长了些可怜的红色灌木和几棵朝东倾斜的小榛树,阳光的照射使树身变成沙石般的浅黄色。

“景致不错,是吧?”司各托说,“当然众口难调,不过你还是应该在五六月的时候来看看这些岩石。那时节,石头上长满了龙胆草。就是眼下长在石头上的植物也比你粗粗看上去的多。看仔细些,你能发现一些奇形怪状的小野花和某些肉食性植物,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山洞与地下河。你对地质学和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吗?看你随身带着野外望远镜呢。”

“我可不是地质学家,无非做些鸟类观察罢了,虽说我对鸟类也没什么研究。”

“除了打猎时常打的鸟之外我对鸟儿一无所知,当然在附近你可以发现一些珍稀品种,像渡渡鸟、金毛鹰等等。喜欢散步吗?”

“是的,非常喜欢。我想这个地方容易叫人迷路。”

“在斯加伦路标很少。除了巨石和石碑之外,几乎找不到直立的东西。这是一块历史悠久的土地。”

道路向内陆推进,在低矮的岩石间蜿蜒前行,坎坷不平的柏油碎石路逐渐变为颠簸的石子路。司各托减慢速度。前方有团黑乎乎的东西,驶近了才发觉是一小群驴子,中间有两头小驴子,差不多只有猎狐犬那么大。车子朝它们驶去,驴子们懒洋洋地迈着优雅的脚步闪到一边,发出一片怪叫声。

玛丽安趁看驴子的机会转头瞟了一眼身后的男孩,男孩冲她甜甜一笑,可她仍旧看不清对方的五官。

“可爱的小动物,”司各托说,“只是希望它们别走到路上来。幸好,这儿车辆稀少,然而这意味着人们会着魔似的开快车。本地有个说法:一天里你只会碰见一辆车,这辆车却会要你的命。”

一拐弯,远处漂亮的大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空旷的景色中,房子显得很醒目,在阳光下的暮霭里带着点海市蜃楼的意味。房子高高矗立于悬崖的边角上朝海的一方,是一栋十八世纪的灰色长条形三层楼房。沿途玛丽安曾见过几栋类似的房屋,但房顶都被掀掉了。“那就是盖兹吗?”

“不是。那栋房子叫莱德斯,我们最近的邻居。盖兹还不到它的一半大,但愿你不会感到失望。附近绅士们的住宅都被习惯地冠以城堡之名。”

“莱德斯住着什么人?”从路上屈指可数的文明迹象来看,这一问题显得十分重要。

“一位奇怪的隐士,名叫麦克斯·列殊,是位上了年纪的学者。”

“就他一个人吗?”

“整个冬天是孤身一人,当然,仆人除外。这儿冬天冷得可怕,不是人人都忍受得了的。夏天他有访客。目前他的女儿和儿子跟他住在一起。有个叫艾菲汉·库柏的男子也常来。”

身后响起一个古怪的、尖尖的声音,玛丽安察觉到是那个男孩在笑,同时也明白了男孩的年龄比她猜测的大——那不可能是一个十五岁孩子的笑声。她迅速扭过头,这回他的脸比较清晰了。他是个十九岁左右的天使般的小伙子,面色苍白,一副备受宠爱的模样,脑袋长长的,下巴突出。长长的柔软的鬈发垂到眉前,半掩着淡蓝色的聪慧的细长眼睛,使得他看上去像只狗。男孩向后甩了甩头发,睁大眼睛,顽皮地瞅着玛丽安,令玛丽安感觉她也在分享他的笑话。

司各托接着说道:“那一伙,加上我们这一小群,就是方圆三十英里所有的绅士了。嗯?杰姆西?”声音有些严厉,或许是那笑声惹恼了司各托。

玛丽安极想询问“我们这一小群”包括哪些人。算了,是好是坏,迟早会知道的。

“恐怕你掉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泰勒小姐。这儿的农民都是大老粗,其他人就更糟了。”男孩的声音轻快悦耳,略带本地口音。

“他的话一个字也别信!”司各托说,“杰姆西是我们的阳光,但却是个幻想狂。”

玛丽安尴尬地笑了笑,她不清楚杰姆西的身份,就是对司各托她也胡里胡涂。

司各托像猜出她的心思似的,继续说道:“杰姆西挺不错,允许我开这部车。”

“哦,这是他的车?”话音未落,玛丽安就知道自己搞错了。

“确切地说不是。杰姆西是我们的司机,我们心情忧郁时,他总宽慰我们,替我们打气?”

玛丽安脸红了,为什么她不能早些猜出杰姆西是个“仆人”?

“打这儿起是我们的领地,再过一会儿可以在你的左边看到一块相当引人注目的大石碑。”

大房子已脱离视野,藏身于石灰石的穹顶之后。景致渐渐柔和起来,地面上残留着一些衰萎的野草,可能是簇生地衣吧,在岩石间缀成一片片的橘黄。几只长着明亮的琥珀色眼睛的黑面山羊突然出现在低崖上,羊的身后一座大石碑直指苍天。两块粗大笔直的石头上横着一块压顶巨石,两侧伸得很长。这是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一边高一边低,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却是意味深长。

“没人知晓是谁,什么时候,为什么把它立在这儿,又是怎样立起来的。这些物事年代久远。话说回来,泰勒小姐,你是学者,会比我懂得多。石碑那边是黑泥沼泽区,绵延好几英里。盖兹就快到了。”

车子开始下坡,玛丽安注意到对面小山上的一栋冷峻的灰色房子,房子正面有短墙相护,狭长的窗户在大海的反光下熠熠生辉。房子用当地的石灰石建造,很醒目,极像那块大石碑,看上去与周围景致融为一体,实则格格不入。

“恐怕一点都不漂亮吧,”司各托说,“是十九世纪的作品。原本还有栋更古老的房子,但它像其他多数房子一样毁于火灾,仅留下十八世纪的露台和马厩。这是我们的小河,看上去并不危险,是吧?这是遗留下来的村庄。”

汽车缓缓减速,小心翼翼地行驶在一座吱吱嘎嘎响的长木桥上。桥横跨在布满带斑点的圆形石头的河道上。一股股如褐色雪利酒的水流在石头间跳跃不止,往海的方向流淌,流入一个泛起涟漪的浅水池里,池边长满了蓬乱的金光闪闪的海草。若干粉刷过的单间茅舍散落在路旁,玛丽安发现其中几间没有屋顶,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下面稍远处是金黄色的大海,夹在两侧笔直的黑色悬崖中间,悬崖的高度现在看上去分外惊人。莱德斯又重现在悬崖后头了。汽车开始在山谷的另一侧攀行。

突然间,玛丽安感到极度恐慌,目的地的临近使她惶惶不安。更糟的是,她竟害怕起岩石、悬崖峭壁、古怪的大石碑和那些古老神秘的东西。两位同伴仿佛也不再令人宽慰,反而显得极为陌生,甚至是邪恶。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完全孤立无援,危机四伏。恐惧使她离昏厥只有一线之差。

她开口了,带着求助的腔调说:“我好难受。”

“我明白。”司各托答道。他笑了笑,没朝她看,话语中依然带着体贴的保护色彩,“别紧张,很快你就能自如起来。我们这群人都挺和善。”

身后的男孩又尖着嗓门笑了。

汽车吱吱咯咯地在羊肠小道上颠簸而行,穿过一扇宏伟的带炮眼的拱门。备受狂风侵袭的灌木荒野中有一间小屋,窗户空空的,没有遮拦,屋顶乱蓬蓬的。一条坎坷不平的石子小径被大雨冲垮了,上面野草莽莽,由左侧向小屋盘旋而上。离开干燥的沙石,土地一下子变得潮湿乌黑,地面上是成片成片生机勃勃的绿油油的野草。花朵满枝的红色晚樱树点缀着山边参差不齐的黑黝黝的杜鹃花丛。小径又拐了个弯,离小屋更近了。玛丽安远远就瞧见环绕露台的石头栏杆,它们把露台高高地架在黑泥地面之上。稍远处,有一堵灰色石墙,几株落满灰尘的杉树和一棵智利松显示出里面的花园缺少打理。车子停了下来,司各托关掉引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玛丽安心里直发毛,幸好那种莫名的恐慌消逝了。现在她的害怕较为正常,只是胃有几分不适,感觉拘束,口张舌结。新的天地在面前令人惊疑不定地展开了。

司各托和杰姆西拎着她的行李,玛丽安跟在他们后面,没抬头去看那些醒目的窗户。他们来到一个满是裂缝、杂草,铺了石子的露台,经过一条宽阔华丽的石头走廊,穿过一扇扇玻璃活动门,里面是别样的寂静、昏暗、冰冷,弥漫着旧窗帘和经年潮湿的气味。两个戴着高高的白色花边帽,垂着一绺绺黑发的女仆低头前来接过她的行李。

杰姆西消失在黑暗中了。司各托说道:“我想你要洗洗漱漱什么的,慢慢来,时间早着呢。当然,通常这儿的晚餐时间是不变动的——我是指特殊情况除外。女仆会领你去你的房间。也许半个小时后你能自己摸索下来,我会在露台上等你。”

女仆提着行李快步走上楼梯,玛丽安跟着她们在半昏半明中行进。大部分楼板没有铺地毯,有些倾斜,走上去咯吱作响,空中回荡着脚步声。顶上垂着柔软的悬挂物,拱门上有帷幔,门前角落里张着蜘蛛网,隐约可见,人从那儿经过,蛛网就粘在衣袖上。终于,她被引到一间满屋夕照的大房间里。女仆走了。

玛丽安信步来到窗前。视线越过山谷,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莱德斯和大海。大海现在呈孔雀蓝色,而悬崖是黑玉色的,悬崖后面是黄褐色天空下远远的岛群。她一边眺望,一边赞叹,浑然忘我。

装有崭新的野外望远镜的小盒子就垂在她脖子下,玛丽安一面入神地遥望着,一面摸出望远镜。这是可爱的玩意儿。她把望远镜对准山谷,木头桥倏地跃入眼帘,慢慢地她把神奇的镜筒转向小山对面的房子:她看到了墙,留意到石头上不同寻常的纹理,落日余晖斜斜地照在那上面,留下斑驳的阴影;出乎意料的是那儿也有一道类似盖兹这里的石栏杆,栏杆后面是一扇百叶窗。她缓慢地移动望远镜,将视线停在一排色彩斑斓的帆布椅和一张放着酒瓶的白色桌子上,随后一个男子出现在镜头里——男子站在露台上,举着双筒望远镜朝盖兹的方向瞄准,那镜头正对着她的眼睛。玛丽安忙不迭地丢开望远镜,匆匆逃离窗户。莫名的恐慌再次向她袭来。 ugPolWMzmdUW/SKfHZEbX/O3Q3Bk5wgDwdKlyuA7pq69DUFU+bjaR3yzmepJHa1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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