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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生命在于创造

艺术的生命,在于创造。而且,只在于创造。

艺术的创造,从狭义而言创造了艺术作品,从广义而言则创造了新的精神天地,构建了新的人格质素。

很多人都说,艺术要适应社会,适应民众。无数艺术家还以此作为自己的目标。其实,真正自由的艺术,并不会消极地适应周际,它总会一再地突破老的适应关系,由自己来建立新的适度。

艺术的创造当然会受到不同人种、地域、文化传统和社会思潮的制约,但就其终极性的意义而言,却是人类的共同事业。

艺术家有国籍,但艺术无国界。

世上很多艺术问题的争论其实是不能成立的,艺术必须多元并存,那又何必争论?说到底,不同的艺术只是对应着不同的观众,因此一切艺术分歧其实是观众成分的分歧,一切艺术对峙其实是观众族群的对峙。分歧、对峙的双方,常常把一部分特殊观众看成正常观众,因而徒生口舌。观众心理学和心理美学是不参与争论的,因为它们首先把两方的特殊观众暂时搁置了,先在正常观众的基础上进行学理建设。待到学理建设有成,那些特殊观众才能成为边缘性的研究对象。

我们的艺术领域,必须以各守片面的互补关系来代替各自完满的互斥关系。这里有一个奇怪的历史现象:充分呈示个性的艺术家因为深知自己的片面和狭隘,在总体上会产生一种多元意向,相反,看似不分彼此的大一统,因人人争做典范,最容易滋生互贬、互斥纠纷。

艺术的本性,不应该仅仅是对民族心理的对应。只有创造,才是它的希望所在,包括中国传统艺术也是这样。我们历来过于寻求完满,包括寻求对民族心理的完满对应,而在今天,所有的前途就在于寻找不完满的所在,因为只有不完满的所在才是创造的空间。

延续传统,只能靠现代艺术家的个人创造。文化的梳理、堆垒、普及,都不能直接酿发创造。创造,只能倚仗天才。

任何时代的任何民众,都有可能汇成涌向某个现代艺术家的欢呼激潮。现代艺术家在哪里?请从琐碎的笔墨趣味中再往前迈一步吧,人民和历史最终接受的,是坦诚而透彻的生命。

在一个历史悠久而又渴望现代化的国度里,拥抱传统和反叛传统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欲望各自都能找到一系列理由,因此我们周围一再地出现情绪性的对峙:或者把传统文化和古典艺术看成是永恒的瑰宝,主张弘扬和振兴;或者把它们看成是旧时代的遗形,反对沉溺与把玩。后来这种对峙中间又出现了不少中介形态和暧昧形态,琳琅满目,然而遗憾的是,一直难以看到有人去做这样一项艰苦而重要的工作:为古典艺术提供切实的现代阐释。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我并不保守,一直主张创新和突破。但这主要是针对至今仍然控制着我们行为的惯性和惰性而言,相反,对于自先秦到汉唐的高贵之气,浩然之风,我们想要寻找和呼唤都极其艰难,哪里谈得上突破?这是一种未必完全失落却已严重破碎的韵致,这是炎黄子孙在美学上的最佳表现,这是中华民族曾经有过的千古绝唱,我们现在能够给予的态度,唯有虔诚,当然也应该有一些天赋异禀者去勇敢闯荡新路,但是更需要有一批人去寻幽索古,用自己的生命点点滴滴地开掘华夏文明的秘密,然后再用自己的生命去合成。

这是一条老实之路,又是一条深厚之路。在这条路上,再耗下去多少年月都值得,都不会濒临绝境。就艺术家本人而言,这是一条最便捷的扩充生命之路,由扩充了的生命来创新,当然要比原先偏窄的生命的创新更成气象。据我所知,古今中外的一切成功艺术创新者并不是时时都把生命搁置在创新前沿的,他们平日大多把最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丰富和充实自己的辛劳中,结果稍稍突破便不同凡响。

我们文化学术界的主流思维是继承既成传统,认为那就是“国情”。但是,百家争鸣的景象确确实实地出现过,而且正是出现在这片国土上,这难道不是国情吗?

相比之下,对传统文化和古典艺术,无论是做一般意义上的批判或颂扬,做就事论事的考证和研究,还是做大而无当的空论和概括,都不是我们所说的现代阐释。现代阐释是一种生命对生命的贴近,是代表现代人对古典艺术家提供的一种诚恳的理解,一种小心翼翼的选择,一种高屋建瓴的文化判断,结果使古典艺术有可能真正楔入现代,也使现代有可能从那些经得住时间冲刷的远年风姿中领悟自身的渊源和未来。

历史上,一切最出色地创造了传统的艺术家,都不会着力地论证和呼吁传统,而只是依凭着自己的天性素质自由流泻。一个能够自由流泻自己天性的艺术家是不可能没有传统意识的,因为他要寻找自由就必须先要寻找到自己,要寻找到自己就必须寻找到自己的时空立足点,他比周围所有的人都更懂得脚下的大地。一个能够自由流泻自己天性而又能引起广泛社会感应的艺术家更不可能没有传统意识,因为他的厚重广纳,他的备受欢迎,都是心理层累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激扬艺术自由,扶持艺术天才,其实也就自然而然地激扬和培植了传统。

正因为艺术的历史是一个层层累积型的动态过程,所以,一切有价值的创造都是传统的延承,都是对传统的再创造。

传统,不是已逝的梦影,不是风干的遗产。传统是一种有能力向前流淌,而且正在流淌,将要继续流淌的跨时间的文化流程。

寻根,是当代艺术家自觉的文化认同。但是寻根不应构成对文化渊源的静态迷恋,不应把渊源的态势奉为标尺,来度量流程中的一切阶段。根只是根,渊源只是渊源。以后的发展对于它们,既有遗传性又有变异性,而变异则是一种广义的遗传。

传统和现代并不严格对峙,寻根意识和当代意识并不你死我活。一条在丛山间蜿蜒曲折而终于流到了开阔平原的江流,仍然是这条江流,一个接纳、承载了这条江流的开阔平原,仍然还是开阔平原。我们看到的是在平原上流淌的江流和流淌着江流的平原,这里并不存在“要么江流,要么平原”这种非此即彼式的选择。在我们有些理论家心目中,江流只能被平原湮灭,或者,平原只能被江流淹没。

但是,在这不息的过程中,确实也存在相对意义上的适应。这主要是指艺术作品与接受者进行对话的可能性、顺畅性和有效性。这种追求,既需要艺术家对接受者进行了解和体谅,又需要艺术家对接受者进行训练和濡养。追随接受者,是为了超越接受者,从而取得引导他们的权利。如果在这不息的过程中截取一个环节来解剖,那么,这里有两种适应:前一个是为了创造而采取的手段性适应,后一个是在创造之后所达到的目的性适应。后一个适应,是创造了接受者新的感官、新的观念、新的审美心理定式所达到的适应,因此是一种创造的适应。

富有创造意识的艺术家每创造一个作品,都会使接受者产生一种或多或少的生疏感,同时又推着接受者从生疏抵达熟习,这便创造了一种适应。相比之下,创造适应,比创造作品艰难得多,也伟大得多。一切艺术家都在创造作品,但只有开风气之先的独创性艺术家,才能创造适应。

一种新的适应,既是创造的产物,又是更新的创造的突破对象。因此,创造适应,本身也是层累不息的动态过程。与创造结缘的适应,只能承受一种永远变动的命运,只能无休无止地伴随着遗憾和不满。

适应,并不永远是一个积极的概念。如果黑海夜航的船长的眼睛,完全适应了航标灯的光,那么,航标灯就大大降低了刺激他、提醒他的信号功能,很容易发生事故。于是,航标灯以一明一暗的节律,来打破眼睛的适应。同样,对于美的对象,欣赏者如果完全陷入适应,两者的审美关系就趋于疲顿。惊喜感失去了,发现的乐趣失去了,主体对于对象的趋求意向失去了,美的价值,自然也随之而锐减。

适应是一种惯性,一种惰力。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适应只是对审美关系的和谐性所作的停滞式的设想。正如世间的平衡都是相对的一样,适应也至多是对某些瞬间的粗浅描述。创造,从根本意义上说,就是对适应的打破,改变和谐而又停滞的黏着状态,把动态过程往前推进。

创造适应,也就是创造人的审美感知系统和人格系统。这种认识,极大地提高了艺术在与生活的比照关系中的地位。

在许多艺术家一再申言艺术对生活的模仿之后,有的艺术家一语惊人,提出了生活对于艺术的模仿的主张,很快遭到众多的贬议。其实,这个问题若要引向深刻,并不是谁模仿谁,而是两者互相塑造的问题。我们历来听熟的所谓艺术的教化功能,只是把艺术作为传达某种社会意图的工具。艺术,失去了目的性的意义,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失去自身。工具论的症结不在于“误找主人”,而在于取消艺术,取消艺术的本体力量。

艺术的主要职责不是讴歌创造者,它本身更是创造者。

艺术的首要任务不是塑造拓建英雄,它本身更是拓建英雄。

艺术,固然不能与世隔绝,固然熔铸着大量社会历史内容,但它的立身之本却是超功利的。大量的社会历史内容一旦进入艺术的领域,便凝聚成审美的语言来呼唤人的精神世界,而不是要解决什么具体的社会问题。在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有的艺术作品也会正面参与某些社会问题,但是,如果这些作品出自大艺术家之手,它们的内在骨干一定是远比社会问题深远的课题,那就是艺术之所以是艺术的本题。

艺术是自由的象征,是理想人生的先期直观,是人的精神优势的感性吐露,是世俗情感的审美净化。艺术对生活的塑造,都以此为目标。

不断地创造适应,是艺术归向自己目标的阶梯。艺术在自己的目标前铺展了一条创造长途,使所有的接受者和欣赏者都因被塑造、被创造而趋向自由和健全。

我们今天能为艺术的未来所做的最好准备,是多元催发。

多元催发的最大阻力,是大一统的艺术思想。

大一统,可以是简陋的、原始性的,也可能是精雅的、理想化的。

在我们艺术界,简陋的、原始性的大一统与精雅的、理想化的大一统同时并存,因此,多元催发就更其繁难了。

破除大一统,关键在于要容纳“异端”,鼓励艺术家有执持,甚至有所偏激。每个艺术家,每个艺术团体,都应以完全不同旁人的形态出现在艺术界,而不是永远在左顾右盼,不自信地寻求典范和规程。

在面向未来的艺术家看来,什么样的内外度量都应允许存在。评论家所说的“既能”这样,“又能”那样的作品也可能产生,但多半不会是好作品。

据一种理想化的设计,在一个营养学医生家里,老人显得年轻,青年更显娇嫩,原来他们家吃饭根本没有菜肴,人们在餐桌上吞咽的只是一颗颗营养胶丸。一个记者看了这种设计之后说:“这样过日子,如果答应我活到一百岁,我也不情愿!”

无疑,这位医生所制的丸药是有益而高效的,但这毕竟不是美食,毕竟离逸了美的人生。

还是让我们的桌上出现丰富的菜肴吧。每个菜,营养都是片面的;整桌菜,营养也仍然可能是片面的,但比之于精确估算,这种“片面性”实在可爱。只有片面才有个性,只有片面才有多元。处处整齐划一的天地中没有“生态平衡”,因为那里固然不愁不平衡,却没有“生态”。

以各守片面的互补关系来代替各自完满的互斥关系。多元组合因互补而成,大一统则因互斥所致。

互补意向和宽容心态,是很多艺术家的珍贵内质。无意称霸争雄,有意争先称胜;深知艺术世界之大,自安一隅之踞,却又尽心尽力,发挥自我。

于是,再美的鸟鸣也不要独占林野,独占了就失去了春天;哪一种鸟鸣也不要被扑灭,扑灭了就少了一分春色。

这里的豪情不表现为吞并,这里的谦逊不表现为退让。这里的热闹不表现为争吵,这里的和谐不表现为同调。

培根定义中所说的“人”无限,所说的“自然”也无限。

中国文论中所说的“人心”无限,“天心”也无限。

我们的艺术定义中的“人类生态”无限,“直觉形式”也无限。

那么——艺术的创造也无限。

艺术创造是人类精神活动中随意性最大的一种行为。作家写出这一句,画家画出那一笔,都没有什么必然性。只有写出来、画出来之后,才成为事实。在整个艺术领域里,哪个艺术家与哪种题材、哪种情感发生了偶然的冲撞,既不可预知,也无法追索。哪个艺术家什么时候产生了什么灵感,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千古秘事。

根本无法预料,明年,下个月,甚至明天,中国艺术界是否会冒出一个万人瞩目的天才。

艺术创造永远需要向人们已经习惯了的审美感知系统挑战,而不应仅仅在同一系统之内作数量上的加添。艺术创造,应该向人们提供从“语法”到“词汇”都是新鲜的艺术语言,而不是只做在既定“语法”框架下增补“词汇”的工作。

这是艺术大师与普通艺术家的分水岭,甚至是艺术家与艺匠的分界线。在前人已经提供了的审美适应范围内,再增补一些技巧性的产品,那么,技巧再高,也不会成为大家。

历史证明,艺术的创新者承受着无数的艰难,但也享受着特殊的荣耀。他们很可能失败,但最大的成功只能属于他们。艺术的接受者既有惰性心理,又有求异意向。他们从根本上来说是愿意被艺术的手掌所塑造的。他们希求着一种被塑造的快感。无疑,这是艺术快感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要求被塑造的欲求,正是人类的高贵之处,也是那些愿意创造适应的勇敢艺术家每每受到欢迎的重要保证。

创新者的幸运更体现为这样一个事实: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层累性遗存的,永远是创新者的业绩。历史,只记载首先创造了一种新的心理适应的人。

我将创造一个星体,

预备着地球的坠毁。

艺术家,应该是这样的气概。 yKmfW8m3leUyjoaF28lYdwFrnS/Qsl0lueadC12bgO35H55wpEIL7hSrr0FwgE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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