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万年—公元前3万年
早期的尼安德特人已经具备能说出单词的生理构造,但单词还不是语言。例如,乌鸦也会用不同声音描述环境中的不同事物,可以说它们会用特定的单词来表示人或狗,它们还会创造新的声音指代具体某个人,比如呱呱叫着提示其他乌鸦“农民布朗来啦!”但这不过只是单词,仅仅单词还不能构成语言。还有一个相似的例子:动物学家曾训练一只名为Koko的大猩猩学会了用肢体表达一千多种具体事物(比如冰激凌),但Koko只是掌握了词汇,它会指明具体某个东西,但这只能算是一种指识,还远远称不上语言。
真正的语言是通过连缀,把单词组合成千变万化的意群而形成的。语言是在语法和句法的框架中填入单词。在真正意义的语言中虽然也有不少单词直接对应具体事物或事件,如:
椅子、吃、杀
但不都是如此,如:
不、都是、如此
其实,很多单词的含义不在于对应现实世界中的哪样东西,而在于同其他单词间的关系。发展出语言能力,就意味着我们能把单词当作其所描述的客观物体一样使用,这样单词就可以脱离客观物体而独立存在。词汇的世界就这样形成了,它与客观世界相平行、相联系,又不完全对等。两个使用语言沟通的人能一起进入这个世界,相互交流无碍,就像在客观世界中一样往来自如。
想象一下两个人的对话。一个说,明天咱们去街角的卷饼店一起吃午饭吧。另一个说,行啊,什么时间?正午前后?——他们对话中的这些词在客观世界中都没有实物对应。明天、午饭、正午,如果要用手指识出来,这些概念在哪里呢?指不出来的。而这番对话还算不上是最抽象的语言。想想各类虚词:让、位于、关于……更是对应不到客观世界的实体存在。这些词语跟“明天”“午饭”“正午”一样,只属于语言的世界。
人类学会了真正的语言,发出的声音就不再限于提示同伴躲避危险、冲向猎物或准备开饭,而是进入了更高级的沟通阶段——开始用声音构建想象,描摹整个世界的样貌。两个人讨论明天午饭吃卷饼时,所对应的想象世界不是各自的而是共通的,否则两人根本不会在第二天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仔细想想,这其实挺神奇的,不同的人竟然能想象出相同的世界。
人类掌握语言技能比学会画壁画和吹乐器就只早了一点。它不是人类的发明创造,而是逐渐发展出的一种生物特征,跟手掌进化出对生拇指是同样的道理。人类的语言习得并不是像做菜那样对着菜谱按部就班地来,而是所在的族群说什么语言,自己就自然而然能学会这门语言。一个婴儿不管在谁身边,都会极力尝试去交流:或哭,或笑,或乱摆乱抓……直到这些交流产生意义。其中的实质是婴儿打开了符号世界的大门,进入了由身边人共同创造和维护的现实当中。
在使用语言进行抽象交流时,语义并不依附于个人,而是为某一个星群所通用。人们能通过语言向其他人传递意义,却不“占有”这些意义。我们拥有的只是语言,通过语言形成意义传递给交流网中的其他人。回到前述两个人约午饭的例子,“卷饼”“明天”“午饭”这些词可不是他们的发明,但哪怕这两个人有个三长两短,这些词语和语义仍会在他们所在的社交系统中长存。这就好像,即使旧星陨落,新星也会亮起,星群依然如故。
到了距今几万年前的某个时间,掌握语言的生物相比其他生物开始有了决定性的优势。自然选择长期向语言优势倾斜,人类进化出纯熟的语言能力,再无其他物种可以媲美。人类从所有会制造工具的双足灵长类中彻底胜出,对手们则从此逐渐灭绝。语言,就是历史这条麻绳上的第三股,是世界历史“三元辩证” 中的一元。
需要指出,人类并不是唯一会群体协作的生物,一个典型例子是惯于群体围猎的狼,以及应该至少有与狼群相当的协作水平的尼安德特人。然而,其他社会性动物必须聚在一起才能协作,因为它们得靠实实在在的信号传递才能组织起来,形成照应。而人类掌握了语言,就能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朝着相同的目标一起努力。语言织成的网络把无数个体的人联结起来,形成一个社会有机体。人们即使互不见面,各自处在不同的环境,也能够协同一致。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人们都生活在群体共同的想象世界中。所以说,人类并非直接生存在客观宇宙中,而是生活在通过语言共同建立、共同维系的世界模式(world model)中。这个世界模式先于我们的出生而存在,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融入了它,而长大成人就是指一个人终于能够充分想象出人们共同的世界。
作为生物的人,如果肚子饿了就会想要吃的,这跟身处哪个社会无关。但社会意义的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社会身份取决于所在的人群。生物意义的自我是指身体,即有一个由头骨包着无数神经细胞组成的大脑。而社会意义的自我是指人格,即从人类共同智慧的云团中汲取思想、态度、信息、观念等形成星群。这个星群与大脑和身体密不可分,却又存在于躯体之外由千千万万个体组成的社会网络中。而人们通过语言所创造的意义网络,正是把生物意义的自我和社会意义的自我统一起来的媒介。社会星群与环境不断交互,就像一个个细胞不断组成更大的机体。当人类开始形成群体自我的认知,组成了只存在于意识而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星群和意义网络时,人类历史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然而,语言在赋予人无穷力量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即把人群组织起来的世界模式必须与现实情况相符。而现实世界有着复杂迥异的样态和变化不息的未知性,为了与之保持一致,人们必须一边获取新知,一边不断调整认知中的世界模式。然而,要让整个社会转换思维可比改变个人想法难得多。虽然社会运转起来也类似一个庞大的生物,但它只是能让各组成部分互动起来的一个体系,并没有跟生物一样的大脑。能让社会真正实现改变的还是其中个体的改变,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心灵影响术,很难让所有人一下子全都改变。虽说人类一起生活在共同想象所建构的世界里,但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中仍然是独立的个体,有属于自己的信息、思想与观念的星群。
如果社会中的一部分人改变了认知观念而另外的人没有改变,人们所认识的世界模式就会逐渐失去凝聚力。而一旦世界模式变得混沌不清,社会星群共同应对环境的能力就会减弱。所以,人一方面不能与物质世界错位,另一方面也不能与其他人错位,但这两个方面之间常常会有冲突。其实从语言出现的那天起,与他人关联和与世界同步之间的矛盾就一直存在,这个矛盾诱发了许许多多的历史事件。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可以说语言同环境、工具一道,构成了人类历史“三元辩证”的三股力量。
在学会使用语言之前,人类的生活方式可能与其他高级灵长类动物并无区别,也是一个个小群体到处巡猎、采撷野果、茹毛饮血;也会在水源旁栖居,白天散往各处,晚上围坐在火种旁休息,还生怕火熄灭。在绝大多数的狩猎采集群体中,所有成员都有亲缘联系,当然其他所有高级灵长类动物也都是这样。那时的人们偶尔会在自己的地盘碰到其他人群,有时也跟其他群体聚在一起搞仪式节庆,过后有些女性就怀了身孕。甚至偶尔,在某些今天已经无法知其详细的情形下,人类与尼安德特人也会交欢受孕,毕竟两者之间差别很小。
但是语言出现之后,人类就与其他灵长类动物相揖别了。从那时起,有人开始进入洞穴探险,在洞壁和洞顶上留下了那些只有点着火把才有幸得见的壮观画作。音乐也出现在这前后的几千年中,后人在洞穴里发现的古老笛子就是证明。岩画中以线条勾勒的人形画显示,那时的人们已经会闻歌起舞,还会制造首饰,说明他们已经有了尚美的理念。人们制造的工具也比之前复杂了许多,不只使用石器,也开始使用骨头、贝壳、鹿角。当然还应该用到了木头,只是木器无法长久留存,所以无从考证。工具的功能不再限于研磨、劈砍,还出现了鱼钩和针等,有了针,就可以缝制衣裳。人们会生火吃熟食了,也肯定随之有了关于做饭方法的交流。
语言的出现让人们制造工具的能力大大提升,要学着做点什么东西不再需要亲眼看别人现场操作,只要做过的人能用语言描述,其他人就可以如此这般地学会。那个时候的人们尚未亲眼见过世界上很多东西,但只要群体中有一个人见过,就相当于其他人都见过了,因为那个人所见的东西已经成为他们共同的符号世界中的一个元素。技能和知识在符号世界中逐渐累积,过去的经验代代相传,从而使后人能制造出更好的工具。
如果说这样的突然繁荣说明人类已经掌握语言,那么从这时起人类应该也有了讲故事的能力。如果这个推断没错的话,这也是人类第一次有了历史意识,开始尝试构建自己的过去。宇宙诞生以来的亿万年中发生了太多事情,但要把这些讲成故事,首先得有诸如“昨天”“明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爷爷的爷爷”这样的说法。讲故事和历史概念出现了,才生发出所有的神话传说。当我想明白了是语言发展之后,才产生了故事、艺术、宗教、技术等等,忽觉茅塞顿开。我几乎能把自己代入当时当地的场景,跟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每个人既彼此有关又不失独立。从那一刻起,我们才能确凿无疑地说“人类”在地球上诞生了。他们虽然跟如今的我们穿着打扮不同,也不会像我们一样每天洗澡,但着实已经是“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