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跨文化态度” |
|
一、我们今天的文化处境
讨论跨文化这个题目,有必要首先审视一下我们今天的文化处境,特别是各种文化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暴露出来的局限性,它们所提倡的生活方式遇到的考验,文化的分解与分裂造成文化从同质性向异质性的转变,以及文化多样性不仅呈现于不同文化之间,而且带有个性化和主观化的色彩,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各种文化面对同样的挑战:建立全球伦理,履行全球责任。
1. 文化全球化与文化的局限性
在全球化——包括文化全球化——的过程中,每一种文化的理想和追求已经远远超出产生这种文化的地域。文化全球化伴随着各种文化的竞争和冲突。每个文化提倡的生活方式是否健康?是否值得全球人向往?是否合乎人类的尊严?是否利于人类的续存和发展?这些问题需要广泛参与的社会对话来探讨。在这一过程中,文化间对话应当走出文化交流和传播的模式,进入真正的跨文化对话阶段,对话者不仅应当表达本文化的理想和优秀的东西,也要指出本文化的缺陷和局限,尤其是本民族文化在理解其他文化的价值和信仰方面的局限性,有时甚至不惜触犯众怒,指出国人的某些偏见,维护他者的文化权利。就像1861年雨果在流亡期间给法军上尉巴特勒回信,将英法联军火烧和洗劫圆明园比作昔日英国人埃尔金劫掠希腊帕提侬神庙,谴责“文明的欧洲”对“野蛮的中国”犯下的罪行。这种超然的立场虽使其一时为陶醉于英法联军胜利“荣典”的同胞视为民族叛徒,却为崇尚文化的法兰西和英吉利人民赢得千古殊荣。
2. 文化分解与文化分裂
当人们谈论中西对话的时候,通常预设了具有主体性的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存在,就像人们说西方世界和阿拉伯世界对话的时候,也预设了作为主体的西方世界和阿拉伯世界的存在,然而我们知道实际上情况要复杂得多。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今天的社会都正在经历文化分解和文化分裂的过程。有些现象,用不同文化的矛盾和冲突来描述,不如用同一种文化内部的矛盾和冲突来描述更符合实际。例如一个社会的民主化问题就不是简单的本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冲突,而更多的是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一种文化内部分化和冲突的结果。文化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更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相异性也可以表现在一种文化的内部。
3. 文化的同质性与异质性
今天各种特定的文化都程度不同地经历了从同质性向异质性的转变,它们之间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至少是不那么清晰了,出现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不同文化的因素相互交融,就像牛奶和咖啡一旦合到一起就无法分开一样,例如在中国现当代文化中就有许多西方文化的因素:共和国的建制,法治国家的观念,复合型的市场经济,大学的学科、学制、学位的设立,科学技术的现代化,等等。又如在欧洲文化中可以看到许多伊斯兰教文化的因素,阿拉伯世界对欧洲来说远不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在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法国的马赛、德国的不来梅,人们甚至觉得伊斯兰教文化是欧洲的一部分,伊斯兰教的传统与犹太-基督教的传统一样,也是欧洲文明的来源,至少欧洲的历史与伊斯兰教文化是不可分割的。有人甚至认为欧洲文化和阿拉伯文化同属于一种文明。
4. 文化多样性的个性化和主观化
今天世界各国都有一些人并非按照他们所处的文化传统或主流文化的方式生活,无论在身份认同上还是在行为方式上,他们都已经综合了多种文化的因素,甚至要求按符合自己确定的原则生活的权利,这些人通常被视为另类人或边缘人。在当今世界,文化多样性不仅体现在群体性上,还可以打上个体性和主观性的烙印,换句话说,个性化和主观化成为文化多样性的特征之一。这一点似乎并没有引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起草者的足够重视,这个宣言对文化的定义虽然很宽泛,但似乎只强调了文化的社会性和群体性:“应把文化视为某个社会或某个社会群体特有的精神与物质、智力与情感方面的不同特点之总和;除了文学和艺术外,文化还包括生活方式、共处的方式、价值观体系以及传统和信仰。”
5. 全球伦理与全球责任
文化不是单纯的智力活动,离不开社会关切和社会实践。今天,无论是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明,无论是南半球国家还是北半球国家,都面临共同的挑战:贫富差距扩大,生态环境恶化,气候变暖,自然资源——特别是能源——危机,金融危机,发展模式的不可持续性,恐怖活动,等等,人类离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和掌握集体命运还很遥远,不同文化的社会都有义务建立一个“全球伦理”。保罗·尼特(Paul F.Knitter)提出应将“全球责任”(Global Responsibility)作为宗教间和跨文化对话的基础。 [1]
二、“跨文化态度”的思想资源
“跨文化态度”是我从三个欧洲人的论述中引申出来的概念。这三个欧洲人是康德、柏格森和雷蒙·潘尼卡(Raimon Panikkar)。说他们是三个欧洲人也不尽然,因为雷蒙·潘尼卡有一半印度血统。
1. 康德:思考他者相异性的三个原则
根据德国学者桑德库勒(Hans Jörg Sandkühler)的研究,康德提出的思考他者相异性的三个原则是,一是独立思考,二是站在他者的位置上思考,三是不违背自己的真实思想。在康德看来,这是一个世界公民应有的思想和行为方式。 [2]
2. 柏格森:“精神的礼貌”
在哲学上受康德影响的柏格森在《论礼貌》一文中表达了与康德类似的思想,他说“精神的礼貌”(la politique de l'esprit)是一种“放弃的能力”:“如有必要,放弃长期养成的习惯,甚至是与生俱来,后天又得以发展的禀性;设身处地,关心他人,思考他人的想法,总而言之,体验他人的生活,忘记自己。这就是精神的礼貌,一种精神的柔性。一个完美的人……能够了解他人的观点,但不一定同意其观点;他可以理解一切,但不一定原谅一切。” [3]
3. 雷蒙·潘尼卡:“对话的对话”
印度-西班牙哲学家雷蒙·潘尼卡提出的“对话的对话”(dialogical dia-logue)要求对话者首先“忠实于自己的传统” [4] ,其次要有理解另一种传统的深切愿望,信任与你对话的人,甚至预先设想他是有道理的。对话者应当始终牢记:“他者带来的不是对我的想法的批评,而是他自己的经验的见证。” [5] “对话鼓励双方穿越他者的传统,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传统,将对方经验的见证纳入自己的视野,使自己的眼界更开阔。” [6] 这不仅可以使每个人按照他者对自己的理解而理解他者,而且能增进每个传统对自身的理解。
三、“跨文化态度”的基本要素
从康德的“思考他者相异性的三个原则”、柏格森的“精神的礼貌”和雷蒙·潘尼卡的“对话的对话”中,我们可以引申出“跨文化态度”的三个基本要素。一是不带偏见地思考。用康德的话说是“独立思考”,用柏格森的话说是“如有必要,放弃长期养成的习惯,甚至是与生俱来,后天又得以发展的禀性”。二是分享他者的经验,进入他者的象征世界。具体做法就是康德和柏格森都谈到的“设身处地”,想他人之所想,雷蒙·潘尼卡所说的“信任与你对话的人,甚至预先设想他是有道理的”。三是一种文化需要通过其他文化来理解自己。对话者在穿越了他者的传统后,“再回到自己的传统,将对方经验的见证纳入自己的视野,使自己的眼界更开阔”。因此理解他者不意味着赞同和原谅,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自身的文化。
四、结束语:从文化间到跨文化
如果说文化间对话是从自己的文化出发与其他异质文化的对话,文化间性主要指文化的相对性,那么跨文化对话可以说是一种超文化对话,跨文化性具有某种超越性。在这个意义上,跨文化对话实质上是一种哲学对话,因为哲学关心的终极问题不是文化问题,而是人和真理的问题,哲学本身就是对文化的超越。例如同样为了表达“诸行无常”的思想,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孔子对颜回说“回也见新,交臂非故”。同样为了表达“生死转换”的思想,赫拉克利特说“生者死,死者生”,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我们还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超越文化仅仅是一种思辨的需要,还是有某种道德意义?换句话说,是否存在超越文化的共同伦理基础?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可以说跨文化对话的性质是超越文化的局限,或克服文化上的障碍,达到在文化之上存在的某种更高的价值或境界。我们可以将这个目标称为一种普遍性的伦理。
如果说,文化间对话的目的是增进文化的相互理解,消除不理解或尊重不理解的话,跨文化对话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在跨文化对话中,对文化的尊重不能局限于承认另一个文化的存在,就像法律要求我们每个人尊重他人的存在一样。跨文化对话使我们在与另一种文化的接触中意识到自身文化的缺陷,而这一缺陷可能正是你与之对话的另一种文化弥足珍贵的东西。
尼采问过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这些好的欧洲人,是什么使我们有别于那些国家主义者?”他的回答是:“超越欧洲思想。” [7]
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跨文化态度”是超越民族文化的一种精神演练。
注释
[1] See Paul F.Knitter, One Earth , Many Religions : Multifaith Dialogue and Global Responsi - bility (Maryknoll,NY: Orbis Books,1995).
[2] See Hans Jörg Sandkühler,“Monde Arabe&Monde Occidental: Un Dialogue Philosophique par une Approche Transculturelle,” Journée de la Philosophie à L'UNESCO , November 20,2003.
[3] Henri Bergson, La politesse (Paris: Rivages poche,2008),p.23.
[4] Raimon Panikkar, The Unknown Christ of Hinduism , 2nd rev.ed.Maryknoll(New York: Orbis Books,1981),p.35.
[5] Raimon Panikkar, Myth , Faith and Hermeneutics (New York: Paulist Press,1979),p.244.
[6] Raimon Panikkar, Myth , Faith and Hermeneutics (New York: Paulist Press,1979),p.244.
[7] Jean-Pierre Faye, L'Europe une (Paris: Gallimard,1992),pp.233-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