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居深山,远离平原,这几乎是所有少数民族的宿命。桂西北的毛南族当然也不例外。河流从更远的地方穿山而来。峡谷是它的路径,曲折而蜿蜒。这就是环江,一条环绕群山的河流,它流淌的声音夹杂着毛南族的方言,日夜不停地讲述着这个民族的故事,讲了怕不止几千年了吧。
造物主给大自然留下了无数处喀斯特地貌奇观,与环江相比,都不足为奇。上天给了环江格外眷顾,把最经典的部分赐给了它,所以它才成了公认的“世界自然遗产地”。我们见多了形态各异的山峦,或俊秀,或雄奇,又或绵延起伏,但它们在任何地方,几乎只是单一的存在,一眼看去,难免单调和大同小异。唯独环江的山是与众不同的,无疑堪称大自然的宠儿,它们一座座耸立,春笋般生长在同一地平线上。它们之间的空隙疏朗有致,宽阔处可作为人类耕耘的土地,狭窄地段可辟为通途,有名的黔桂古道正以蛇行的方式穿插其间。这条始于两千年前的古道,是连接两地的丝绸之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依稀记录了当年商旅和马帮往来的影踪。古道早已经弃用,而今被附近的国道所取代,它只是作为一处遗迹保留了下来,又因为旅游需要重新启用。沿着古人的足迹行走,其实就是走在石峰的丛林里,走在历史的缝隙之中。古道全长数十里,接通了山内外,也接通了古今。每一座峰林都可以做证,它们见证了古往今来所有的通行,从远处看,人类的行走一如虫蚁般蠕动,这并无什么不同;而一旦逼近眼前,过去与现在就泾渭分明了。历史的脚步是沉重的,那些纯粹为生计出行的人,无暇也无心顾及周边的风景,赶路是他们的唯一目的,相比后来的游人来说,是前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毛南族姑娘-谭和宾 摄
◎“肥套”-卢增令 摄
不久前,古道前所未有地迎来了中国著名作家采风团。我们正是这样一批貌似休闲的特殊客人。特殊之处在于,我们并非单纯地前来游山玩水,而是每个人都负有特殊使命。我们一边行走,一边各怀心事。举目四望,望不尽的崇山峻岭,这时候我们的目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了目力所及的地方,那里出现了和喀斯特地貌相伴而生的梯级瀑布,天坑群落,地下溶洞和暗河,它们共同构成了环江的生态奇观,足够作家们用想象的文字去尽情描绘。当然,作家们并不满足于只做山水文章,大家明白,整个环江是个大舞台,一切山水只是背景,生活在此的人才是戏的主角。采风中我们发现,毛南族的人很懂得和自然相处,他们没有辜负上天赐予的这块宝地。或者说,喀斯特地貌另外还有神奇之处,它肯定先于人类而存在,在它诞生之时,就为未来的主人储存了智慧。这便是毛南族之幸,他们在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上创造了自己的文化,这道只属于环江的人文景观便和它的自然景观相得益彰了。
行走贯穿了采风始终,其间免不了停留,那也只是短暂的小憩。唯独毛南族人居住的新村屯,久久地缠住了我们的脚步。这是一个普通的自然村,纵观其建筑、人的服饰和生活习俗,它和平常的汉族村落并无多大区别,这充分说明了毛南族的开放性,它没有刻意固守传统,而是自然地融入现代文明的社会之中。但是如果我们细心观察,或者说一旦走进毛南族人的内心,就会惊异于这个民族精神的执着和顽强。在很多人看来,图腾和信仰只是一个空泛的说辞,在这里却是一个具体的存在并且亘古不变。记录下一个仪式是很有必要的,毛南族人用最简单的方式,演绎了他们的历史,也诠释了他们的图腾和信仰。这便是“肥套”。
在毛南族语里,肥即举办,套是还愿的意思。一个愿字,含义十分丰富,崇拜、感恩、诚信全在其中了。屯前宽敞的岩坪场专门为祭祀而建,被称为万岁娘娘的菩萨正供在厅堂。不知从何时起,她就一直这么被供着,并且还要永久地供下去。作为掌管人间生育的天神,自然也是族人共同的圣母,毛南族每一个生命的降临,都是她恩赐的结果。为了感恩,事主家是不能吝惜财物的,必须备好丰厚的供品,由父亲出面请师公主持仪式祭拜,求神明祈福消灾。供品通常是糍粑、水果、刀头肉之类,外加一只大公鸡。既然是祭奠生养之神,公鸡的出现一定具有某种象征意义。送达供品的过程复杂而漫长,考验着人的耐心。还愿事主双手端着装满供品的托盘,背上活公鸡,弯腰,垂首,虔诚得近乎可怜。但他心里正乐着哩,正享受着比婚礼还要隆重的喜悦。师公头戴傩面具,口中念念有词,他是神的使者,此时正以神的身份在说话,每一句都代表神旨,神的语言通过他的口述传达给人,就成了人的准则。这些话虽然重复了千遍万遍,但人类也要洗耳恭听,半点不得懈怠。神在谆谆教导人如何做人,如何和自然相处,尤其讲到男女交欢之事,格外细致。这些都是为人的常识,一经神的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不可违背的天理。这时候,凡置身仪式现场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师公身上,具体说集中在那副面具上。我们对傩面具并不陌生,许多地方都可以见到,但那只是普通的工艺品,一旦作为神的道具,用场就大不同了。完整的“肥套”仪式往往需要两三天时间,其中傩戏、傩舞、傩歌等环节都要用到它。毛南族人相信,它是能够通神的,神秘的仪式赋予了它神性,人类在制作它期间,就给它分了类,固定了面相,一副傩面具完工的瞬间,神灵就附在了上面,从此神便开始履行它的职责或义务。可以说,傩面具在毛南族地区是无处不在的。这一天,我们不仅看到了“肥套”,而且目睹了雕刻傩面具的独门技艺。在傩堂正门的外墙,挂满了神态不一的傩相。“肥套”仪式正在进行,傩面具制作者就端坐在大堂门口,一刻都没有停止手上的活计,潜心地工作是他的本分,近在眼前的热闹仿佛视而不见。这是一个成年男子,手艺已经熟练到闭起眼睛也能够刀法自如。此刻,他的内心很平静,甚至很庄严,整个毛南族山里的林木都在他的掌管之中,要哪一棵砍伐哪一棵,要哪一节就截取哪一节。这是他一个人的仪式,也是“肥套”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他的功夫是丝毫马虎不得的。由一副傩面具,我们联想到一个大山民族的命运。毛南族人对天地神灵的敬畏感染了我们这些外地人,“肥套”虽然教谕色彩浓厚,给我们的印象却十分深刻,这也许是我们此行的最大收获。通过“肥套”,我们见证了一场人神合一的精彩演出,也找到了一个兄弟民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答案。
夜幕四合,仪式收场,我们也该告辞返程了,但就在这时候,感人的一幕突如其来,我们经历了人生最难忘的离别。全村男女老少都自发赶来送行,一直将我们送到屯口也不肯留步。于是,我们只好排成人墙阻止他们前行。僵持良久,才让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出很远,耳边还回荡着送客的歌声。
环江之行仿若一梦,一个值得珍藏的梦。
【作者简介】田瑛,著名作家,生于湘西,当过兵,任过主编,居广州,现为《花城》杂志名誉主编,主要作品有《大太阳》《风声》《未来的祖先》等。
◎凤腾山古墓石雕-谭家乐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