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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江一日

潘 灵

大病初愈,已是南国落花时节。错过了花期,便想抓住春天的新绿,让生机充盈虚弱的身体。我正愁着去何处,就接到东西兄微信,邀约采风环江。瞌睡就遇见枕头,真是美差一件,应允声落,银鹰腾起,一个半小时,我从云贵高原,降落在了八桂大地。采风团全是老友,“落花时节又逢君”,春意盎然里,又平添了一份诗意。中巴车将欢声笑语,撒落在南宁到环江的妩媚之途上。

◎峰峦叠起影相随-曾珍 摄

一路上我都在想象这个名叫环江的县,以为这次采风,就是在岸边看落花,在船上望流水。但到环江采风第一站,却是看山。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从高原上来的人,山已经不是风景,只是背景,我像被当头浇了凉水一盆,心中生出的小小激情,瞬间熄灭。去木论的路上,我都在昏昏欲睡,中巴车拉着的,仿佛不是我自己,而是一具兴味索然的躯壳。导游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一路上都在用言语诱惑她的游客,什么世界自然遗产,什么千年古道,我感觉就像自己的耳畔,有只挥之不去的蜜蜂,让人心烦意乱。好在我的前面,坐着的是作家荆歌,这个浑身都透着幽默气息的江南才子,一路上都有讲不完的笑话和段子,让这去山中的车程,仿佛被折叠了。

当中巴车将我们从车门中吐出来,我这个地道的山里人,还是被这木论喀斯特群山吓了一跳。说真的,这木论喀斯特群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轻易地就超越了我对山的经验。我看到的仿佛不是山,而是一支军队。它们井然有序地排列在我的面前,每一座山仿佛都是单独的,单独得像一个立正的士兵。但放眼望去,它们又像是被某种号角或旌旗召唤来的,森然而严峻地横亘在我的面前,山后还是山,绵延不绝。有某种震撼,漫过了我的心际。

一条宽不足五尺的乱石路,从荒草和荆棘中,像一条蛇一样在山里蜿蜒。这几日恰逢春雨,坎坷的石道更加不易行走,不小心就会脚下打滑。陪同我们的导游讲解说,这就是存在了上千年的黔桂古道。从这儿往里走,就能走到黔地。当年,这里行走着的都是马帮,但我更加愿意相信,这上面走的,更应该是那只技穷的著名驴子。因为它实在太窄了,窄得只有驴子才能通过。走在我旁边的毛南族作家谭自安告诉我,抗日战争时期,湖南战役期间,一支日军的部队,曾从这条古道走过,他们试图从这里进入贵州,威胁陪都重庆,但不知什么原因又退了回来,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我想,我能破解这个谜团。这些日本士兵,一定是被这木论喀斯特的山峦吓住了,他们也像我一样,看到的不是山,而是一支由山组成的庞大军队。他们越往里走,恐惧会越发强烈,会误认为自己正被包围,被吞噬。最后,他们像惊弓之鸟一样,只能选择退却。

我沿着古道走了一段,见有古树参天,越往里,越安静,越幽深,树木和乱草越发密集,景象也别有洞天。气喘吁吁的我,想站在路边朝着这些突兀的喀斯特山峦大叫,但张大了嘴,却没敢发出声音,我害怕我的呐喊,会招来阵阵咆哮。我感觉自己正在远离人间,不自觉间,后背上生出了凉风,慌忙折回头,往外走。直到看见袅袅炊烟,我紧张的内心,才缓解下来。路边竟寻得桑葚几粒,抛入口中,酸甜的滋味,烟火的气息,让我心中有了份悠然。

其实,看山并不一定要深入山中,在山之外,保持一定的距离,山,可能看得更为真切。在环江的木论,我这个山的看客,自以为面对这喀斯特地貌的群山,看到了山的真意。

看山者,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本意并不是看山,而是在观天下。观天下,只凭一双眼睛是远远不够的,一个人的视野,毕竟太有限,有限得怎么也不可能看清万千世相。在木论群山中,我选择静静地伫立,在和风细雨中,看静默的群山,看它的每一个凸起。我不只用眼看,更多的时间里,我更愿意用我的感觉,用我的心在看。

在木论看山,我明白一个道理:要看远山,其实不必妄图登顶;要看深壑,也无须沉入谷底。人的某些努力,是徒劳而可笑的,你真登上山顶,看到的依然是山顶;你沉入深壑,却只能坐井观天,看不到壑深几许;你想看清一片森林,没入林中,看到的不过是一棵或几棵树木,却看不到森林的样子。而感觉和心,却能让目光超越一切阻碍,看得更远、更高、更深。

在广西的环江县,我就是一个看客,一个外边来的异乡人。在环江,我观山望水,都不如看人。离开木论后,我们要去下南乡的波川村,那里,住着一群毛南族人。作为中国少数民族的一支,毛南族人口太少,也太神秘。在不太平整的乡村公路上,我们颠簸着来到这个藏在喀斯特群山中的村子,怀揣好奇之心,来领略一种鲜见的民族风情。

说真话,毛南族的风情,虽有亮点,但并没超出我的想象,跟南方的稻作民族一样,共同点多于差异点。我本身就是一个在少数民族地方转悠的少数民族的一分子,领略过太多的所谓民族风情,对此已经有了审美的疲惫。但当我走进波川村,我还是惊住了,不是风景,不是风情,也不是鲜艳的服饰,而是毛南族村民的眼睛。

这是我看到的最明亮的眼睛,从眼睛中可直抵毛南族人干净的内心。这种眼睛,我只有前些年在故乡云南的深山中从佤族人脸庞上见过,它亮得像纯银,干净得像山中清泉。这种没有被“文明”污染过的眼睛中,羞怯中有晃动的善意和温暖,好奇里有满满的包容和情谊。我们在这个村子里,看到了太多的这样动人而迷人的眼睛。我们的到来,让他们把一个寻常的日子变成了节日。

我心里很清楚,我领略的风情事先已经被人刻意安排过,场景也用心布置过。在风情旅游甚嚣尘上的今天,环江人想分一杯旅游业的羹,本就无可厚非。但我却多了些隐忧,我有时甚至自私地想,这样的地方,让开发离他们远点吧!我在这之前,听过太多的《敬酒歌》,那里面的言不由衷和虚情假意,反感得让我作呕,而毛南族人的《敬酒歌》,却让我眼眶潮湿。那不是歌,那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携带了旋律的酒,是心律一样跳动的真情意。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黄昏我们作别的时候,有两个毛南族村民,竟然流下了泪水。他们仿佛不是在送一群过客,而是在跟一群亲人惜别。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我在迪庆高原,每经过一个村子,总能看见路边的牧童,向我和车辆挥手致意。而今,你打那些村庄过,提防的都是石子。

环江一日,世间也一日,但有些感受,却相隔数载。走马观花,潦草得一切就像模糊的照片,但有些东西,却又清晰得像纤尘不染的环江风光。时间终会越走越远,环江却在离别后,近得进了心间。

【作者简介】潘灵,布依族,小说家,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边疆文学》总编辑,全国“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朝各风光美如画-韦顺讲 摄 rkOc02fsf8iQ5iAVgqZGwVz/AMbKe7B28/P2Ptt1LwdGD89PpJufbv8rpHpJXX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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