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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如果到环江

顾建平

在环江,最先让我们兴奋的是山腰间的雾岚。

从南宁四个小时的车程,进到环江境内。在服务区休息,环周四望都是桂林那样一个个独自兀立的山峰,不很高,但是半山腰就笼罩了雾气,遮没了山顶。

我客居北京三十余年,不太记得北京有没有过那种充满水分让空气湿润呼吸清爽的浓雾、大雾。自2008年奥运会前后北京产生了新生事物——雾霾之后,真正的雾,就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或者说被替代了。

有科学研究说,在人的记忆里,气味是留存最久的,一种熟悉的气味,能勾起人的回忆,回到早年的场景。它甚至是小说中意识流的主要触媒,据说普鲁斯特写《追忆逝水年华》就是凭着气味追忆往昔的。

离开北京赴环江的那天清晨,北京正下着小雨。我妻子常常说:“你一离开北京,北京就下雨了,下雪了。”言下颇替我遗憾。冬春天气,北京风大气燥,近些年又不断受雾霾侵扰,所以下雪、下雨在北京居民眼里几乎就是节日。有了微博、微信,进入自媒体时代,冬天一下雪,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拍雪景发照片,满屏都是赞叹和欣喜。尤其像我这样小时候生长在江南,成年后定居在北京的新移民,天降雨雪几乎是通往幸福的秘密道路,由此得以回返少年时光,重温多情岁月。

不远万里到达环江,这边却是天朗气清,春风吹拂。东道主很欣喜地说:“前几天环江都是阴雨绵绵,你们来了,天气就晴朗了。”

我的内心居然有隐隐的遗憾。我在想:徐霞客当年在环江,可都是阴雨绵绵啊!

每次出远门,到远离北京或者远离我的苏南故乡的地方,尤其是中国东南、西南部僻远的地方,我就止不住地想:徐霞客有没有来过这里?

徐霞客是江苏江阴人,我的同乡。他的出生地江阴马镇(现在归入徐霞客镇)与我的家乡江阴德积镇相距不过三四十里路。他是明代著名的旅行家,进入中学课本的伟大历史人物。

1998年夏天,我在大雷雨天气里,等待一下午一晚上,于午夜飞到武夷山。次日游九曲溪,于佳山胜水间赫然见一石碑,上书徐霞客的《游武彝山日记》(武彝山即武夷山)中的段落。这意外的发现让我甚为惊讶叹服,对这位明代同乡也充满好奇。

这年秋天到丽江,我们坐着范稳兄驾驶的捷达车,沿着尚未正式开通的楚大高速公路到大理,再走了数百里盘山公路到丽江。彼时丽江尚未声名大噪,游人多来自云南本地。此前我编发过诗人于坚的一篇散文《高原上的高原》,说是丽江这边的鱼都是傻的,不惧游人,以前没人捕鱼,鱼的身体里还没有恐惧的基因。在这离开江苏江阴三千里的地方,在纳西木氏土司的豪宅门口,白墙上赫然写着《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中的句子:“木氏居此二千载,宫室之丽,拟于王者。”

此后在黄山、曲靖、雁荡山、庐山、天台山……我都有类似遭遇。以至后来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不假思索地认为,徐霞客或许已经来过这里。

◎喀斯特风光-覃德志 摄

北京到南宁直线距离2500公里,飞机三个半小时行程。南宁到环江300公里,汽车走高速将近四个小时。

但是我的明朝老乡徐霞客,每到一处几乎都是徒步旅行。1637年农历闰四月初,徐霞客在游历了浙江、江西、湖广之后,由湖南入广西,历游全州、兴安、桂林、永福、柳州、柳城、融县、象州、武宣、桂平、陆川、玉林、北流、容县、贵县、横县、邕宁、南宁、隆安、天等、大新、崇左、扶绥、宾阳、上林、忻城、宜山、河池、南丹等地。1638年农历三月底,从南丹入贵州。徐霞客在广西待了整整一年,走遍广西大部分地区。这些行迹,他都记录在四篇《粤西游日记》中。

金城江、南丹都在环江的周边,游记中多次提到的荔波、思恩也与环江相关。明代正德元年(1506年)之后,环江主体所在的思恩县和明代洪武十七年(1384年)在思恩县西北部建置的荔波都归属庆远府河池州。荔波在清雍正年间改属贵州行省都匀府。环江现在的首府所在地就叫思恩镇。据此推测,徐霞客或许到过如今的环江境内,或许与如今的环江县境擦肩而过。

明代崇祯十一年(1638年)三月,徐霞客准备从广西入贵州,“初六日以一书畀吴守备,得其马票。韦亦为余索夫票于戚挥使。以为马与夫可必得,及索之,仍无应者。是日斋戒而占,惟思恩可行,而南丹不吉。其杨生之同行,亦似虚而不实。初七日索夫马仍不得。杨姿胜来顾,乃阿迷州杨绳武之族也,言其往黔尚迟,而此中站骑甚难,须买马可行。余占之,颇吉。已而冯使以一金来赆,侑以蔬酒,受之。既午,大雨倾盆,欲往杨处看骑,不果行。下午雨止,余作一柬,托陈君仲代观杨骑。是日为谷雨,占验者以甘霖为上兆,不识吾乡亦有之否也?”

在异乡行旅,如此艰难曲折,既因道路也因人事,于是占卦问吉凶。初六占卜是南丹不吉。“余卜之,则南丹吉而荔波有阻。及再占,又取荔波。余惑终不解。乃出北门,为北山之游。”山路险阻,又风雨泥泞。徐霞客在思恩、南丹、荔波间徘徊犹豫的景象,于此可见。

在《粤西游日记》《黔游日记》中,常常是某日“雨霏霏”“夜雨达旦”“雨渐止”“雨不止而势少杀”,这跟我印象中的黔桂“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是一致的。但我在环江的这三日,居然一直是难得的晴天。

即使是晴天,雾岚也依然在阳光下的山腰间袅娜升腾,这就是水汽弥漫的南国,雨露阳光万物生长的南国。

旅游是到一个初看有爱乃至久看不厌的地方去。旅游重在游,目的地是唯一追求。

旅行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旅行重在行,目的地固然重要,但沿途皆是风景。

徐霞客是个旅行家,不是个旅游者。他由湖南入广西,由南丹入贵州,在广西待了一年,但广西也只是他32年游历生涯中的一站。现在几乎没有这样一站一站一路走来的旅行家,多的是直奔目的地的游客。高速铁路开通以后,我们凭窗而坐欣赏沿途风景的乐趣也消失了。

作为旅游目的地,环江还缺乏强大的吸引力。一是对外省的人来说,路程遥远;二是环江的声名还不够大,磁场不足,吸引力也就不足。关键是第二点,如果是黄山、长城,路程再遥远,游客还是会不辞繁难地奔赴而来。

环江的朋友们说,荔波已经在扩建机场了,以后不必坐飞机到南宁再走300公里赶过来。荔波虽然属于贵州,但在地理上与环江是山水一体的兄弟区域,历史上还长期属于同一建制。两县气候、景观相似,都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都有水量充沛、各种落差的瀑布。在21世纪之初,荔波偏处贵州西南一隅,还默默无闻。2005年我到荔波参加一个新闻采访活动,从贵阳到荔波经过的路途比南宁到环江还要曲折漫长。这一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中国最美的50个地方,荔波以喀斯特地貌入选。在入选名单中,荔波是最新鲜、最陌生的名字,因而也是最吸引眼球的。记得那期《中国国家地理》刚出现在北京的报摊上,就有很多朋友询问:“荔波在哪里?”

现在荔波俨然已经成为贵州除黄果树瀑布之外最重要的旅游目的地了。

环江有与荔波、桂林同样的喀斯特地貌,奇峰兀立,有天坑,有地下溶洞,有千姿百态的钟乳石。木论喀斯特国家自然保护区更是生物多样性的典范区域。

环江植被葱茏,常年雨量充沛,瀑布如水晶珠帘。明伦镇的牛角寨瀑布,高下参差,或宽或窄,身置其下,顿入清凉境界。蓝天丽日,空气清新,有科研部门统计,牛角寨景区负氧离子每立方厘米最高可达2.6万个。广西的巴马是著名的长寿之乡,也是以负氧离子含量高闻名,就空气而言,环江或许不输于巴马。

多达万亩的龙岩朝各草甸,是罕见的高山草原。驯乐苗乡梯田,月亮山、中洲河、江色峡谷……这些还没有进入搜狗输入法词库的神奇景观,放置在通衢大道旁的任何一处,都会是游人如织的著名景点。但是在西南,在黔桂交界地区,它只是众多景色之一,所谓奇观美景都是相对于周遭景色而言的。

木论保护区内有一条长达25公里、横跨黔桂两地的古代商道,被称为南方的丝绸之路。我们在这条苔藓斑驳的古商道上攀登了五六公里,过了两个关口,道上坚石如翁妪齿牙错落不整,有马蹄踏过的洼坑,有少量平整石板,走过这些路,众人已经有些吃力,关口稍息后便乘兴而返。沿着商道再往前走,应该就是贵州的荔波了。我来到这两个先秦同属象郡,明朝同属思恩县,现在分属贵州、广西的县,前后隔了将,12年。同游荔波的诗人、书法家汪国真先生,前年已经遽归道山。12年对天地山河而言,只是一瞬间;对人生而言,却是巨大的跨度。

当年徐霞客辗转金城江、南丹之间,走的也许就是这样崎岖的山道,甚至更加险峻:“循东崖溯流上,升陟三里,渡溪而北,逾一坡而下,见东峡石壁危削,上有穹岩,下有骈峡,但闻水声喧甚,以为自堕峡而下也,而旁眺不见影。”(《粤西游日记》)在三十多年的旅行考察中,他主要是靠徒步跋涉,连骑马乘船都很少,还经常自己背着行李赶路,有时连寄宿的客栈都找不到,歇下脚来,也是“炊粥为餐,席板而卧”。相较吾乡先贤的旅行,我此刻的游赏实在是轻省之至。

《小说选刊》杂志这次在环江高中有一个“小说走进人民”的讲座,大礼堂坐了千余名学生,一张张都是年轻纯真充满向往的脸孔。孩子们普遍个子不高,但眉清目秀,透着聪明劲儿。据说环江高中教育质量远近闻名,很多附近县市的学生都到这里来就读。

如果在徐霞客时代,环江一个乡试得中的举人要赶在第二年春天到京城参加会试,南京也就罢了,若是在北京,大概在中举当年的秋天就要动身赴京了。

徐霞客是乡试不中后绝意于仕途的,普通士子恐怕难以放弃功名利禄之心。若是出师不利,三年一轮回,读书人将在往返京城的路上常年颠簸,随年华老去。

明代书画家文徵明从苏州到应天(南京)参加乡试,九试不举。苏州到南京如今只是不到一小时的高铁路程,在明代却是两天两夜的水陆兼程。

现代文明改变了人民对时空距离的理解,一切都变得轻快便利。但我们的生命体验并没有增加,甚至会因为过于丰富驳杂而失去深度,活在轻浮的状态中。

当然,现代文明的意义不只是衣食住行,民风民俗、人的素质或许是更重要的衡量指标。徐霞客到达思恩、南丹时,黔桂虽不是蛮荒之地,但地处边鄙,原住民(“土蛮”)粗野,部族之间还不时有战争,这也是他路途上的风险之一。明代崇祯十一年(1638年)三月十三日,徐霞客在德胜镇,当地的指挥使刘弘勋对他说:“去南丹州的路大而远,只是土司家中出了变乱。明朝崇祯九年(1636年)冬天,土司莫极因为母亲过生日,他的弟媳入府贺寿,莫极奸污了她,那是三弟的妻子。三弟与四弟都不平,共同作乱。莫极逃跑到那地州。后来,下司即独山州的烂土司,从前被南丹州害苦了,明朝崇祯十年(1637年)九月间,也乘机报仇,那一地区大乱。两个弟弟从下司借来一万人围攻南丹州,莫极率那地州的兵前来救援,他的三弟逃奔到思恩县,四弟逃到上司,莫极这才返回州城。十二月,莫极聚集了本州的兵马,在思恩县逮捕了三弟后,把他囚禁起来。今年春天,府中派遣戚指挥使前去南丹州进行调解,三弟得以不死,但在上司的四弟,还依旧虎视眈眈。去下司的路不通;经由荔波县走,路近但山险,瑶族人、壮族人时常出没。思恩县西部边界上有个河背岭,极高峻,是艰险可怕的道路,终日无人,往西走到茅滥,然后进入荔波县境内,才能征用脚夫前去。但这条路必须人多才能走。”这个故事在生于江浙鱼米之乡的徐霞客听来,纯粹是惊险刺激的传奇了。

环江现在是毛南族自治县,汉族、毛南族之外,瑶族、壮族或许也有不少,沿途所见,民族间互相友爱,人民和谐相处。各民族的婚丧嫁娶仪规,宰牛、祭祖、痛饮、共舞的习俗,民族的手工艺,都保存完好,也成为游客欣赏的项目。

地球村时代四海一家,现代人得到了便捷,不再有用脚步丈量土地的艰辛,也不会一步一景总有惊异的发现。蛮荒之地的传奇,永远是历史的传奇、纸上的传奇了。现代人或许还会有新的传奇,人生或许会更浓缩、更高效,但古人的专心和坚忍依旧是不可或缺的珍贵品质。

如果没有飞机,没有高速公路,我此生大概不会到环江。环江的风景、民俗、饮食、气候,迥异于我的故乡苏南地区,或者我成年以后定居的北京;环江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新鲜的异质文化,即使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也深感不虚此行。

【作者简介】顾建平,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十月》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长篇小说选刊》杂志主编兼《中华辞赋》总编辑。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编辑部主任、编审,兼任安徽省新安画院院务委员。 Z8tyYU+7pfaQyRtfYgDrY8qMpD+rrAo5zg+rge+ZHbvJabotAgRqXZvmqUzzqo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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