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标题,马上就觉得,这既是一个庸俗的题目,也是一个大胆的题目,庸俗是因为有许多人曾经用窥视作为名字来写游记和印象记,著名的如妹尾河童的窥视系列:《窥视日本》《窥视印度》《窥视欧洲》等。说大胆是因为既然不能直面对象,而是偷偷摸摸地看,暗中看,侧着眼看,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幸好环江人曾经大胆过——当然现在勇气也不小,所以我也就壮着胆子,来描述一下自己的环江印象——本来想用印象环江或环江印象之类的标题,转念一想,这个题目就更加庸俗,不知有多少人写过,虽然不差自己这一篇,但实在过意不去。都说大美环江,像我等这样形迹匆忙,难以目睹全貌,窥视倒也切题。
以前曾路过环江一次,是从贵州荔波回来,在环江吃午餐。其他味道是早已忘记了,包括那名震区内外的香猪和香牛,那是到环江的客人必须要吃的美味嘛,倒是带回家的牛肉干,让家里那些口感刁巧的妇女小孩赞不绝口,让我下次去一定要多带。这个下次就等到今天,一晃十年过去了。
这次仍然是走马观花,但能真正接触到环江人,看到真实的环江,这让我马上改变了许多刻板的印象。有一个朋友跟人合作,在环江某乡承包集体土地种植桉树,网上也众声喧哗,常常让人以为环江处处是充满争议的桉树。到了环江才知道,环江还有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层峦叠嶂,溪流潺潺,自然资源十分丰富。气象万千的峰丛,壮美的高峰峡谷,悬瀑飞流,给人们提供了观光赏玩的好去处。
◎“肥套”-谭自安 摄
◎放长生鸡-卢增令 摄
但说实话,自然风光再好,也是不能引为自豪的。那是大自然的恩赐,并不是人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生产的成果。一个地方的真精神,还是人在自然世界中,与自然抗争、对话和谈判所创造和形成的文化与文明。来环江之前,我们知道环江有香猪香牛,这算是人类改造自然的产物,因为猪牛都是人类驯化的;也知道这里有傩戏,但只限于有这个印象,并无真实的观察与体会。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当我们行走在黔桂古道上时,会感觉到先人们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的艰辛与顽强;当我们欣赏毛南族的傩面具时,会为民族先民和今天工匠丰富的想象力和精湛的手艺所折服,那些千姿百态的面具,或慈眉善目,或狰狞恐怖,或嬉笑自若,或凝神沉思,正是人类精神的投射与升华。我们欣赏的“肥套”表演,可能经过适应现代和现场演出的若干改造,但仍可见其基本仪式。在举行仪式的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横批四个大字“恭迎圣驾”,使我有些犹豫,不知草民入内是否合适,当然这“圣”也可能指祖先幽灵,让人颇费思量。想起一位作家的名言,也许我对别人毫无价值,但对我自己,则是上帝,又有先哲说,满街都是圣人,人人可为圣贤,也就坦然入内,“随喜”众人了。神坛前一副对联“一身出入阴阳路,寸舌分开祸福门”,师公的自信自负与自大溢于言表,让人不禁莞尔。不过,师公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人类的精神需要,没有一种信念,人其实是一天都活不下去的。神也罢,导师也罢,信念也罢,都是从我们身上“分泌”出来的。
环江人民还创造了许多丰富多彩的文化形式和文明成果,如盛行于岭南的铜鼓,如用大青石雕刻成的北宋牌坊,如精美的花竹帽,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一一欣赏,也许就是来许多次也欣赏不完。但我完全没有遗憾,因为亲身接触了几个创造文化成果的环江人,这才是文化的活生生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这比那些古老的仪式更重要,也比那些已经创造出来的文明和文化成果更重要。以前我也认识几个环江人,其中还有我的同事,但并没有把他们和环江联系起来。只有到了环江本地,和充满生命力的环江人在一起,才能真正理解环江。这又不是一般来旅游一下就可以达到的。比如说谭自安,是毛南族中的才子,写了畅销书《秦朝那些事儿》,还挖掘整理了许多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成果,不认识他的人,可能会以为他是一个冬烘学究,可你只有接触了他本人,才会明白那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郁勃之气。那种从底层出身的人才有的生存智慧,那种缘于熟悉身边生活所产生的幽默才情,让他成为一个妙语横生的超级“段子手”。但那些段子他是信手拈来的,是从实际发生过的现实生活中随意拾取的,并不像有些段子,看起来像段子手的杰作,但留下明显编造的痕迹。在他的段子里,当今许多基层官员的生活常态,环江农民的喜怒哀乐,都一一呈现出来。有时候,我产生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这才是他创作和整理出来的最好的作品。
我期待,下次我到环江的时候,就是正眼看她的时候,到那时,她的面貌会呈现得完整一些,也更深入一些。
【作者简介】张柱林,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专著三部,多篇作品在国内外报刊发表,其中一些曾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