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宁出发,朝向西北偏北。
山的形状,在不知不觉中,从连绵起伏转变成一座座圆锥形山峰。先是一个两个,然后是一簇一簇。到了一定的时候,它们一排排的,成群结队地迎面而来。尽管那种状态几近“拥挤”,它们却依然保持着独立的姿态,不把个头长成一般齐,也绝没有彼此间勾搭粘连的暧昧。天半阴着,云层很低,它们比肩而立,沉默寡言,孤独中带着骄傲,不肯向近在咫尺的同类伸出友好的手掌。那些在山石中挣扎生长的树和草,在风中朝着一个方向运动,把一些不能与人言说的心事排遣出去。这样的画面在眼里蔓延了很久,包括辟开的山道两侧,黑色的页岩裸露在山体之外,一层层挤压重叠。从常识来说,页岩的出现表明这里曾经是海洋,或者湖泊。从主观的角度,在我眼里,那些页岩好像大片大片的擦伤,在风蚀雨侵中永远无法愈合,干脆成了天荒地老的标志。
四个小时行程的尾声,在一个陡然的拐弯下坡之后,亮出目的地——环江毛南族自治县,山谷中一个密集的小城。一条江很平静地从城中流过,这条江的名字,就叫环江。环江上接贵州驯乐河,在广西境内一路流入龙江、西江,然后汇入珠江,最终向南海奔去。
◎大环江风光-覃德志 摄
环江和桂林同属喀斯特地貌,并在2014年联袂进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但是,环江的名气比桂林小得多。林林总总的原因很多,我想,最主要的,应该还是它西北偏北的地理位置吧。
历史上,环江的行政区划一直游移不定,名字也改来改去,直到1951年才正式定名“环江”。此地虽有水路经过,却远远偏离漓江南下通达西江的主航道。在陆路尚不发达的千年岁月中,南下的漓江不仅从地理上沟通湘漓,成为广西水运的主动脉,带动广西经济、社会的发展,同时还是一条中原文化向南输运的大动脉。历朝历代多少来自中原的文化使者,经灵渠、越五岭,顺湘桂走廊来到广西,在秦汉唐宋明清的时光隧道中留下动人的身影和丰厚的文采。广西的山川湖泊在他们笔下,从“百越炎蒸地,千山虎豹群”的恶劣印象,转变到“千里景千变,一山一诗篇”的由衷赞美。
自古名胜出文章。很大程度上,中国很多名胜是缘于汉文化中的文人到访、点化。一个地方,去的人多,便有了路;说的人多,便成了风景;说的水平高,便成了名胜。桂林如若不是因为占据岭南对接中原的不可替代、无出其右的地理位置,成为南下文人的必经之地,从而赢得文化精英的眷顾和加持,或许也会被埋没在众多的大好河山中。如果这条著名的水路往左或者往右偏差几百公里,或许今天朗朗上口的有可能是其他什么地方“山水甲天下”。桂北一带拥有惊世之美的风景太多,“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并不独独是漓江景致。因此,数百公里外的环江纵然也拥有“千峰环野立,一水抱城流”,可与桂林媲美的,却终因偏居一隅,不在便利通达的地理位置,也就意味着不在传统的文化视野之内。
事实上,我们不得不承认,被历史给予足够重视与描摹的山水,到了今天已经越来越有了同质化的倾向。造成趋同的,是那些趋之若鹜的脚步,和携同脚步一起到来的经济的、审美的、意志的侵蚀与碾压。换个角度而言,未曾被文人浓墨重彩地书写过的山水,未必不是一种幸运。这意味着,在大范围的文化同质化的关头,还有着另外一些可能。尽管它们注定改变不了小批量的,甚至零星存在的模式,但的确因为它们存在,为我们保留了照见来路,亦照见去途的火种。
西北偏北的环江,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这里尚有大片森林和石峰未被人的足迹所至,原住民与自然万物的唱酬还随处可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有着极其淳朴的性格,保留着活态的民俗文化。
这里的人唱山歌。盖房子要唱歌,谈恋爱要唱歌,结婚行礼要唱歌,吊丧出殡要唱歌,敬神祭祀要唱歌,甚至哄小孩睡觉也要哼歌。他们可以用毛南语唱歌,还可跟邻近的壮族人用壮语对歌。唱歌的场合不同,形式与内容也不相同。抒情诉苦道衷肠的时候唱“比”歌,贺喜敬酒猜谜时唱“欢”歌,叙唱历史和神话唱“排见”,连小孩子也有自己的“耍”歌。这种自然的音响至今依然嘹亮在环江的山坡谷地、田间地头,沁人心脾,成为喀斯特地貌的天籁,一端连着那些深不可测的、通向地心的溶洞,另一端连着青瓷般的蓝天,还有高天上的流云。
这里的人跳傩舞。毛南族人跳起傩舞,向赐给他们后代的神灵还愿。通常是在主家的堂屋里,师公或道公戴起木刻的傩面具,扮演各路神仙,持打神鞭竹笏,走叉步、丁字步、猫步,模仿现实生活中的耕种、渔猎、战斗甚至男女相爱。一套完整的仪式做下来要三天三夜,毛南语称为“肥套”。“肥套”有唱有跳,有场景有细节,有对话有表演,是戏也是舞,是虔诚的仪式,也是生活常识的科普。比如其中的“鲁仙架桥”,有一段砍树的情节,鲁仙通过与现场观众的对话,一一讲解砍大树、砍小树要用什么工具,哪个季节不宜砍树,哪个季节才能砍树。在“瑶王舞”里,瑶王拿着一根象征男人性器官的红棍子,以舞蹈的形式,通过肢体语言,向人们传授性知识。性教育在城市中是难以启齿的老问题,在“肥套”中如此破局,可见毛南族的健康心态和民间智慧。
说实话,我听不太懂他们都唱些什么,参悟不透其中的玄奥。但我想,作为西北偏北的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他们从自然界里获得物质补给,从歌词里获得精神滋养,从仪式中获得道德智慧,收获的是坚忍宽和、明达开放的性格。而我,则从中体验到中国民间古老信仰仍然拥有的非常之强的生命力。正如文化学者傅谨所言:“这种生命力的深厚文化基础,并非否定神灵之实体存在的科学知识所能置换。”
环江之所以今天还能保留着被称为“活化石”的傩舞,保留着原汁原味的山歌,保留着在房前屋后自娱自乐的属于民众自己的歌舞与风俗,保留着各种各样与生活密切相关而不是作为旅游表演项目存在的各种民俗礼仪,保留着在原住民心目中的神圣与敬畏,保留着世相的陌生感与神秘感,和它西北偏北的位置密不可分。至今,它的交通都不算太方便,高铁不经过它,也没有接通高速公路。但是不难猜想,一旦解决了交通问题,它奇绝的喀斯特高峰丛深洼地的地貌景观和奇异的民风习俗,会成为那些又一处趋之若鹜的脚步所追赶的观光目的地。
那些影影绰绰在我眼前晃动的傩面具,正在酬神还愿。曾几何时,国家有大傩,民间有乡人傩。如今,它们只能生存于偏远的地方,守着小小的地盘,演绎着我们这个国度里最古老的文化。它们还在坚守什么,也好像在奋力抵御着什么。
在我有这种念头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在平地上狠狠摔了一跤。右手背擦伤严重。脸也重重地磕在地上,却意外地没有半点红肿青紫,如果不是面颊骨隐隐作痛,我真要怀疑自己长了一张假的脸。
回程路上,再次经过那些深嵌着黑色页岩的山体。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背上深咖色的伤痕。依然天阴。如果晴天,有阳光照射下来,山体有了明暗错落的层次,天光水色与良田山影相通,也许它们会妖娆得多,有一种镏金镶玉、喜庆洋洋的俗世之美。
现在看来,这种没有灯光效果的凛冽风格,比较契合环江的气质。它在西北偏北兀自孤独了多少年,就是把本真的自我坚守了多少年。
【作者简介】锦璐,广西作协副主席。中短篇小说见于《十月》《当代》《钟山》《花城》等刊物,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年选》转载,并多次入选年度选本。有小说集《双人床》《美丽嘉年华》,长篇小说《一个男人的尾巴》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中篇小说选刊》“2004—2005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文化随笔多次获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