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南宁的当天晚上,有人通过微信问我在哪。
我说在南宁。
又问,除了南宁,还要去哪儿?
我说还要去一个县里。
什么县?
毛南县。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有些不无心虚地说,好像听说过这个地方,又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我说我也是。
疲惫再加上倦意,再加上平时的习惯,我没有把后面的那句话说出来——毛南县有一条江,叫环江。之后,熄灯,睡觉,与那条此前闻所未闻更不曾见过的江一同沉入黑暗。
第二天,即出发去这个叫毛南的地方,不过,路上就知道错了。
不过,那种心情,很快就被环江的景色所驱散。
空气仿佛古代,不需要使用更多的词语去形容或比喻,纯净二字已经足够。事实上,置身于那种画卷般的情景里,你也想不起更多的词,也完全不需要想起什么。走在木论峰峦叠翠的山中,感觉就是在唐人的五言绝句里穿行。空气本身已足够湿润,却还有蒙蒙细雨相伴。这样的细雨一定不是心血来潮,或者奉命行事,专门下给外来的客人们看的,那些长满绿色苔藓的石头便是最好的注释。古人咳嗽的应该不多,某人如果咳嗽不止,多半是自身内部的问题。问旁边的佩华兄,地上的这些草是今年的还是去年的?他看了看,说应该是去年的。去年的?如果倒退回一年前的这一天,相信这些草还是现在这样的,那又是哪一年的呢?忽然感到这个地方的草木也许根本就没有黄的机会,想让自己任性地黄一下,恶作剧地枯一下,都没有任何可能。想起身后那个枯黄的内地,想起更远处的出生地,苦寒塞外,想起那里那些生长期十分苦短的草木,好可怜啊!好不容易绿了,却往往就像一转眼的工夫,一不小心就又黄了。这个时候的树木还都是一棵一棵的黑树,铜枝铁干,山也是黑山,要到五月以后才能渐渐地泛出绿意。绿上两三个月,到中秋前后,便又重新返黄,秋风起,秋草黄。某日宿于一个小型煤矿,早晨还在睡梦中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出门看见矿主正在其领地上大咳,咳得点头哈腰,弯腰驼背,几乎就要跪下,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打招呼。之后又慢慢站直,脖子伸长,往前咳嗽,其情其状,令人唏嘘而心悸,用一个准确传神却又有失礼貌的词来形容,完全就是在——狂吠。每天早晨都要这么折腾二三十分钟,作为新的一天的开始或前奏曲,之后才能渐渐趋于平静。
到达环江的头一个晚上,已沿着江边走了许久,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不是环江,但我认定她就是环江。对面参差的灯光映在水里。
云雾,细雨,峰峦,古木,飞瀑,石级,印迹……每一块苍翠的石头上都镌刻或附着着某种记忆,见证着这山中的岁月,无数双脚来过,又走了,无数双疲惫失神的眼睛在这里又被倏忽点亮,重新燃烧起来。这个纯粹由草木和流水及其各自气息构成的纯净的天然世界,确能让人产生那种山中一昼夜,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而保卫这个自然世界并使其内部至今万木争荣、流水不腐的真正功勋,属于那些千百年来一直雄踞在四周的巨大屏障,那些影子般神奇的山。那些山,真的是太像影子了,太像是上天的一次精心的布置或随意的路过,把一些葱郁的影子留在这里,三五个一群,十来个一排,临走前还嘱咐它们,不能坐着,更不能躺着,就站在这里,不要动。
果然,自他走后,它们就一直站在原地,再没有动过。它们都还记着他曾经说过的话,他会时常派云来,派雾来。
时间一久,它们更像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护神。
在毛南族人栖息的村落,在苗寨,在那些云雾漫卷的好像到处都能沁出水来的地方,对于“族群”“民族”这一类的词,会有更深一层的认识和理解,感觉那就是一个分叉更多的大家庭。上山,下河,去田里,似乎完全不需要出门前锁门。只这一条,在别的地方,就只能是一种理想或者幻想。没有围墙,当然也就无须考虑再加高加厚的问题。从屋门到院落,从山上到山下,从目光到歌声,一切都是敞开着的,没有遮掩,没有隐匿。
送别时的情景和歌声更令人难忘。已经好多天过去了,耳边依然会传来他们的依山而起的歌声,眼前会浮现出他们的蓝衣裳。西南数省,甚至包括湘鄂两省的西部,人们都喜欢穿那种蓝颜色的衣裳,我私下里把那种蓝称之为“西南蓝”。
苍茫的暮色里,他们唱着送别的歌,手挽着手,一排一排地簇拥着往山下走,送了一程又一程,令人心头发热,目光潮湿。
车从两间房子前经过,屋里黑暗,幽深,暮色中两位老人默默地坐在屋门前。
【作者简介】吕新,山西作协专业作家,著有《抚摸》《梅雨》《草青》《成为往事》《掩面》《下弦月》等小说多部。
◎朝各风光美如画-韦顺讲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