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和他的长篇小说《追寻逝去的时光》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为世人所公认。正如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所说,普鲁斯特发现并挖掘的不是“矿脉”,而是前人未曾发现过的新的“矿藏”。
普鲁斯特是为文学而生的。他曾说:“人们敲遍所有的门,一无所获。唯一那扇通向目标的门,人们找了一百年也没有找到,却在不经意中碰上了,于是它就自动开启……”当这扇“唯一的”门开启时,普鲁斯特看到的就是这部以时光为主题的生活的“大书”。他后来在小说中写道:“真正的生活,最终被发现并被阐明,因而是唯一完全真实的生活——就是文学。这种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每时每刻都不仅寓于作家身上,而且同样寓于每个人身上。但是他们看不见它,因为他们缺乏阐明它的意识。他们的过去充斥着无数杂七杂八的底片,派不上用场,原因是智力根本无法将它们冲洗显影。”智力无法将这些底片(以往的生活)冲洗显影。
那么,要靠什么才能将它们冲洗显影呢?他在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的“玛德莱娜小蛋糕”那个著名段落中已经提出,只有不由自主的回忆,才能通过当时的感觉与某种记忆之间的偶合(无意识联想),使我们的过去存活于我们现在感受到的事物之中。
在第七卷《寻回的时光》中,他以圣卢小姐为例,说明“生活不停地在人与人、事与事之间编织这些神秘之线,让它们穿梭交叠,愈织愈厚,直到过去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点和所有其他的点之间,都存在一张密密匝匝的回忆之网”。而圣卢小姐出现在作者眼前,无异于在向他诉说这几个字:逝去的时光。从她那儿辐射出来的道路(网线),在作者心目中是数不胜数的。加入时光这一重要的维度,平面的心理分析就成了空间的心理分析。而一旦在回忆之网中找到了一个个节点,所有往昔的岁月就都融合了起来。
对普鲁斯特来说,写作是他人生最重要的内容。他在小说的第七卷中吐露了他的心声:“真正的作品不会诞生于明媚的阳光和闲谈,它们应该是夜色和安静的产物。”
这部“大书”,仅就形式而言,有两个特别之处。
一是体量特别大。普鲁斯特起初只考虑写两卷,第一卷叫《逝去的时光》(Le Temps perdu),第二卷叫《寻回的时光》(Le Temps retrouvé)。但写着写着,篇幅越来越长,因为他“把自己的思想乃至生命中最好的部分,都倾注在这部书里了”。他在生命的最后十五年中,以献身的精神完成了七卷巨制的写作。第七卷保留了《寻回的时光》的卷名。第一卷改名为《去斯万家那边》,原先第一卷的卷名,则融入了总书名《追寻逝去的时光》(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这部书的中文译本,有250多万字。
二是句子特别长。据统计,原文约有三分之一的句子超过10行。全书最长的句子有394个法文词、2417个字母。翻译时,为了尽量保留原著中语气绵长的感觉,也不能有太多的短句。我翻译了七卷中的第一、二、五卷,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原著的魅力,也真切地体会到了长句对阅读者的考验。
我想,倘若我不是译者,而只是读者,我可能也腾不出那么多时间、打不起那么份精神来一卷一卷往下读。直到有一天看到了法朗士的这句话:“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我才清晰地意识到,把这部小说浓缩成一个体量小得多的选本,并非对原著的冒犯、亵渎。尤其在当下的中国,这样做不仅是可以的,而且几乎是必要的。这个想法,得到了朋友和出版社的鼓励和支持,于是就有了这个选本。
选本的主要对象,是有意阅读这部小说而又苦于抽不出时间,或者面对二百多万字的大部头翻译作品,心里多少有些犹豫的读者。为了尽可能地让读者领略到普鲁斯特独特文体的魅力,选本采用“大跨度”的节选方式,即先在整部小说的每一卷中,分别选取我们认为特别精彩的大段,每个大段的文字一字不易,完全保留原书中的面貌,然后用尽可能简洁的文字连缀这些段落,并作一些必要的交代。“我们认为特别精彩”,仅仅反映了我和涂卫群等好友的看法,到底选得是否允当,自然是可以讨论的。至于各卷选取的文字多少,跟各卷本身的厚度并不成比例,这只能说是一个不得已的遗憾。
选本的目录,是所选内容的撮要。目录中的文字,并不一定在相应的选段中完整地出现。选本保留原著的框架结构,所以看上去体例并不统一,例如第一卷分三部,每部都有标题,第四卷分两部,不加标题,但第二部又分四章。而第六卷不分部,仅分章,第五、第七卷则既不分部,也不分章,整卷文字没有任何分隔。
荷兰画家凡·东恩(Van Dongen)为《追寻逝去的时光》所作的水彩插画,有力而传神,在原著的法文版本中多有采用。我们从中挑选了八幅,作为选本的插页。
周克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