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的第一天开始,接连一个月,张雨昂都无法正常入睡。每天一到夜里十一点,他就瞬间睡意全无,即使强迫自己躺下,大脑也无比清醒。只有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窗帘的缝隙中透进一丝亮光,他才能够短暂入睡片刻。但没法睡更久了,两小时后他总会毫无征兆地醒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梦,一个古怪的梦,一个不愉快的梦。
一个都不需要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再现的梦。
一个月前的那天夜里十一点左右,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不见天花板,视线的尽头是一片圆形的夜空,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四周一片静寂,能听到的只有若有若无的流水声。周围的温度陡然下降,背上传来一股凉意,他慌忙坐起身,伸手摸向开关的位置,却只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砖块。恐惧袭上心头,他颤颤巍巍地试图站起身来,却一脚踩空栽倒在地。
微弱的月光洒在地上,面前是一片泥泞。
张雨昂的脸色瞬间一片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他感觉到体内的氧气迅速流失,呼吸变得急促,冷汗逐渐浸湿了衬衫,大喊起来:“有人吗?”
然而只有空洞的回音在周围回响,墙壁似乎就在身旁,他打了个冷战,浑身哆嗦——这里怎么看都像是幽静的井底。
他顾不上疑惑,这种地方多待一秒都是一种煎熬,生存的本能让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从这里出去!他猛地抬起头,丈量自己与洞口的距离。爬!爬到洞口,这是唯一的出路。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抓住湿滑的砖块,只是向上攀爬一步便立刻坠回井底。反复几次之后,他的手指都被磨出了血,再也没有攀爬的力气,整个人颓然地瘫在地上,绝望的空气笼罩了整个井底。时间也一同失去了意义,张雨昂觉得十分钟过去了,不,一个世纪都过去了,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盯着洞口,盯着那遥远的亮光。
忽然间,洞口的月光被挡住了。是一个人影!
“救我!”张雨昂声嘶力竭地呼救,这一次,声音伴随着气流直线上升,他确信自己的声音传到了那人的耳中。可那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了井底一眼,像是一次例行检查,默默盖上了井盖。井底瞬间变得一片黑暗,沉重的黑暗……
“老张,老张?”龚烨的声音让张雨昂回到现实。
张雨昂怔了一下,他看向龚烨,看到了对方脸上慌乱的表情。龚烨此刻正用嘴唇无声地比画:“到你了,快说话啊。”
“喀”,客户不满地干咳了一声,有那么一会儿,张雨昂依然有些恍惚。他茫然地看着客户那张不满的脸,似乎是在等待自己说什么。这时龚烨用手指捅了捅张雨昂的腰,用眼神指向放在他面前的文件夹。张雨昂这才回过神,慌忙起身,却趔趄了一步,说话的声音也跟着磕巴起来:“这是我们所做的市场调研,不动产市场和股市都在上升期,通过合理的运作,您的财产会得到巨大的升值……”
“当然,通过我们的运作,您的部分税务也将得到减免。”
龚烨立刻把话茬儿接了过去,他详细说起事务所的运作方式,客户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了些。
会议结束后,张雨昂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镜子中的自己看起来很是陌生。以前还算圆润的脸庞,现在已然消瘦了不少,脸颊都莫名凹陷了一块。皮肤很是粗糙,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像是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似的狼狈不堪。那个梦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他一脚踢翻身旁的垃圾桶,又反复冲了几次脸,才稍稍镇定下来。
他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漫漫长夜才刚开始。于是他走回办公桌前,刚一坐下,耳边就响起了龚烨的声音:“老张,你这个工作狂还不回去?”
“还有些资料要处理。”张雨昂笑了一下。
“得了吧,哪儿有那么多资料让你每天都熬到这个点,走,喝一杯去呗。”
张雨昂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地铁站附近的小酒吧里坐满了人,一打开门,电子音乐的声音、人们大声说话的声音、玩骰子的声音、酒杯碰杯的声音,顷刻间都涌向了张雨昂的大脑。太阳穴传来一阵刺痛,他头昏脑涨,眼前的景象瞬间颠来倒去。他把住门把手,缓了缓神,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龚烨点了两杯酒,等酒时一直没有说话,他先是看了会儿张雨昂,又低下头盯着手机。张雨昂也看了会儿手机,右手漫无目的地滑来滑去,同时暗地里调整自己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勉强适应了身边的嘈杂。
“山崎还是辣嗓子啊,”两人碰杯后,龚烨皱着眉说,“毕业前我可没想到自己现在居然每天都会喝酒。”
说完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张雨昂的回应。
“想什么呢?”他问。
“啊?”张雨昂下意识应了一句,随即摇头说,“什么都没想,对了,你现在喜欢喝山崎了?”
“哪里谈得上喜欢,不过是想弄懂那些大人物为什么爱喝嘛,尤其是刚刚开会的夏老板,”他笑着说,“我不得赶紧摸出点门道来?饭桌上酒可是个好话题啊,只要你能说出点东西来,他们准满意。”
张雨昂也笑了笑,拿起酒杯。
“不过大人物的品位还真是贵啊,”龚烨看了眼手机,用四根手指比画了下,说,“现在都得这个价,对了,他们还爱喝茅台。最好的茅台都被炒到五位数了,还好我前段时间攒钱屯了些。”
张雨昂点头表示回应。
常规话题,张雨昂心想。每天在事务所里,大家谈论最多的当然是工作,偶尔也会聊一些行业内的热点事件,剩下的就是最近看上的东西,谁买了瑞典的高级沙发,谁购入了高端的高尔夫球杆,自然也少不了关于名酒的讨论。
“你知道现在网上还能买车吗?”龚烨接着说,语气听起来仿佛是随口一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换辆车,看着小程换车了,我心里也直痒痒,俗话说得好:车是一个男人的脸面嘛!谁不想脸上有光呢?”
张雨昂一时没有想起小程是谁,他的大脑晕晕乎乎的,接收信息的速度都比以前慢了不少。
“你该不会忘了小程是谁了吧?”龚烨笑道,“咱们事务所最近的风云人物啊,前不久他不是抢了一个前辈的几个重要客户嘛。”
张雨昂点点头,感叹道:“他啊,是个人精。”
“可不是,他这人连客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什么时候生日都知道。”
“有时候是要做到这种地步。”
“看到他就觉得咱们这行业啊,还真是跟过山车似的,好坏全在客户的一念之间。客户满意了,生活就立刻能滋润起来。看看小程最近的状态,面色都好了不少,怪不得他连前辈的客户都要抢。”
这句话让张雨昂记起,他上个月还在公司楼下看到了小程和那位前辈。前辈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点精神,萎靡不振。小程看向前辈时一脸嘲讽的模样,让张雨昂印象深刻。
“说到底金钱才是最好的补品啊,神仙难救的事情,钱能救。前辈会变得怎么样,也压根儿就不重要。”龚烨就这话题做了最后的补充。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又各自看了会儿手机。
离开酒吧时,龚烨邀请张雨昂去吃夜宵。张雨昂没有胃口,摇摇头拒绝了。
龚烨盯着张雨昂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张雨昂一时没能做出任何回应。
“老张,你说实话,最近你是不是一直都睡不好?”龚烨摇了摇头,接着说,“你最近看起来跟2G网似的,得过很长一段时间数据才能加载出来。也就现在你状态看起来好了一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雨昂一眼,耸了耸肩:“看来是了,好在你工作没出什么纰漏,也按时完成了,不过可别这么下去了,今天幸好没误事,不然后果可就严重了啊。”
“今天多亏你了,”张雨昂回应道,“不过也没什么,失眠而已,谁都会有失眠的时候。”
“但你的状态太不对劲了,以前你可不会开会的时候走神。”龚烨说,“我有一个朋友前段时间也失眠,去看了医生,要不我把医生的联系方式要来?”
张雨昂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用,我会自己调整好的。”
龚烨停了下来,没再问下去,最后挑了挑眉,说:“行,那我就先走了。”
两人在路口告别,张雨昂看着龚烨轻快的背影,不由得感叹,年轻真好。
他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实在不是一个可以承受无端失眠的年纪。
回到住处后,张雨昂坐到桌前,又处理起工作。
再抬起头,是深夜两点,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吃下两颗医生开的药,躺到床上。可还是不困,一点都不困,张雨昂恼怒地坐起身来,被窝已经被搞得一团糟。他深吸口气,又把胸口的沉重空气吐出,走到客厅,打开电视。其实电视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可家里必须有些声音,好让自己不那么孤独。他又把合同和资料拿到沙发前,无意识地看了一会儿,可压根儿看不进去。最终他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环顾客厅,这个已经被布置得满满当当的地方,此刻看起来却没有任何生机,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让人觉得空虚。
于是他熟练地点开购物软件,一眼就看到了龚烨提到的山崎。手机难道有监听功能吗?张雨昂想,也罢,这样也好,每次点开都能买到新东西。
一小时后,他觉得手指有些酸痛,才放下手机。那个噩梦顿时又浮现在眼前,他不愿放任它出现,从沙发缝里摸索出一包烟来,点起其中一根,用力地吸上一口,一番吞云吐雾之后,他的心情才平复了些。与此同时,他敏感地察觉到,必须搞清楚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他已经一只脚踏在悬崖边上了,工作上什么时候出岔子都有可能。
烟一根接一根,很快就抽完了,他可不能接受没有烟抽。
他走到地面车库,白天看似干净的地面,此刻遍布着饮料瓶、奇怪的广告卡片,还有不知道写着什么的废纸。车开到主干道时,街道灯火通明,车辆来来往往,街边时不时可以看到酩酊大醉的少男少女,有些踉踉跄跄地走着,有些趴在街边呕吐,不远处的酒吧门口,依然排着长龙。张雨昂坐在车里,看着眼前的景象,总觉得有些惆怅,同样是深夜不眠,自己的处境却跟他们截然不同。年轻真好,他再次感叹,不由得焦虑起来。
好在深夜找一个卖烟的便利店不算难事,张雨昂很快到了目的地。
能抽烟的感觉真好啊,他想,怪不得人们怎么也戒不了烟。被烟控制也好,对身体不好也罢,这种上瘾的感觉至少能让人短暂地忘掉烦恼。他看向主干道,既然出门了,不如四处兜兜风放空一下,他决心什么都不去想,失眠也好,噩梦也罢,思考这些只是徒增烦恼。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清晨五点。
然而还没等电梯门彻底打开,一股烧焦的气味就钻了进来。他心一沉,飞快地打开家门,瞬间就被熏出了眼泪。他慌忙冲到阳台打开窗户,揩了揩被呛出的眼泪,捂着口鼻又折回客厅。
他很快就找到了烟雾的来源——烟头!不知怎的,那该死的烟头点着了放在一旁的纸巾。上一秒还能缓解他焦虑的香烟,现在却成了真正的导火索。好在火势并未蔓延开来,眼下茶几上那一整盒纸巾就要焚烧殆尽,即便放任不管,这场“火”也会在不久后熄灭。
张雨昂刚松一口气,心里却突然“咯噔”一下。他挪开纸巾,一圈刺眼的黑色烧焦痕迹赫然出现在眼前,一旁的白色积木熊和瑞典沙发也都被熏成了灰色。他又赶忙走到沙发旁,蹲下身小心查看那些珍藏的黑胶唱片。其实他根本就不懂音乐,但还有什么更能彰显自己的品位呢?然而最外侧的黑胶唱片在高温下产生了些许变形,只是这么一点瑕疵,这款唱片就再也没了价值。
他茫然地站起身,脚底却传来了“咯吱”的响声,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只从国外代购回来的杯子躺在地上,成了碎片。这杯子是他在杂志里看到的,他还记得同事看到那杯子时羡慕的表情——他们人人都看过那本杂志,它就在公司前台的书架上放着。
所有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变成了一堆垃圾。
这时他才发现茶几上被烧毁的不仅仅是纸巾,还有他辛辛苦苦做好的文件和合同。他顿时眼前一黑,头疼欲裂,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助,颓然地倒在沙发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电视里熟悉的节目依然播放着,某个嘉宾说了一个搞笑的桥段,每个人都在肆意欢笑,可这笑声在张雨昂听来是那么讽刺,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四分五裂,梦境中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这一切让他内心生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长期的失眠本就让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这一下他彻底失去了自控能力。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拳打在了电视上,觉得不过瘾,又把一旁的黑胶唱机狠狠踢倒,再打开红木书柜,把里面的书都砸在地上。
客厅很快变得一片狼藉,唯一幸免于难的是他许久没碰过的画板,但张雨昂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它。他只是盯着客厅,盯着自己毁掉的一切,竟忍不住哈哈大笑,嘲笑起自己来。
几分钟后,他就彻底精疲力竭了,整个人躺倒在沙发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被熏黑的天花板,脸颊上毫无血色,只觉得浑身上下空空荡荡,身体仿佛都失去了重量。
当他回过神来,天已经微亮,熟悉的倦意袭来。
张雨昂知道两个小时后自己就会醒来,他会去工作,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睡着前他看了看手机,想着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房间恢复原样。
算了,明天再说吧,张雨昂想。
不到十分钟,他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