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我是因为哥哥说蒋家人以后不会再做“总统”,所以我想改姓,认祖归宗。事实上,我并没有想要认祖归宗,只是觉得把这一段事实记录下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没有一丝邪恶存在,而且我也不想当“总统”。
一九八〇年“总统”选举时,蒋家已经开始被打击,所以大家就建议我改姓戴。他们认为这样一来,竞选“总统”的事就跟蒋家无关。我说:“我无须考虑认祖不认祖的问题,这两位爸爸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是戴先生的义子,安国哥已经不在了,我有责任照顾戴家。而总理的思想能够传下来,全靠戴先生;总理的事业能够传下来,全靠蒋先生。他们两人,一个是理论派,一个是行动派,这两位上人都是让我觉得骄傲的。我不需要去认谁是父亲或认谁不是父亲,你们如果有更多的资料足以有个结论,我亦希望能够弄清楚。”
当年父亲从日本回到上海,被陈其美任命为沪军第五团团长,辛亥革命光复上海后,陈其美由绅商及会党拥为都督。后来因一次密谋策划的暗杀,父亲得以在陈其美的别馆结识了一位年轻女子,那时父亲正值二十出头,两人乔装为夫妻,混进府里刺杀某人。那位年轻女子就是我的母亲,不过党史里并没有记载她的名字。他们完成任务之后,隐藏在上海法租界里,不久之后,就拿着党预先准备好的两张船票,搭乘一条日本船到日本去,两人就在日本结婚。袁世凯下令捉拿革命党,许多革命前辈都到日本避难,父亲与母亲在日本与革命先进一起生活,总算过了几年安定的生活。
数年后,他们自日本返国。刚回国时,父亲还在交易所工作过一段时间。在那个时候,父亲还写了一部《经济学》。这点很重要,但是很少人注意到。
父母亲回国后,住在陈果夫先生家的阁楼上,父亲的经济状况也不太好。论辈分,陈果夫先生比父亲小一辈,但是他们的年龄和父亲差不多,果夫先生的党龄相当早,尤其是陈家与党的关系非常深厚。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与革命先进们的夫人都相处甚欢,例如居正夫人、吴礼卿夫人、陈果夫夫人、陈立夫夫人等等。革命先进的夫人都在党里工作,她们有个性坚强的一面,再加上她们从事革命工作,其理念就在于追求中国的道统,为人不会奸刁。从小我对她们的印象都是觉得她们很仁慈,而且她们也都对我很好。以居伯母来说,她平时与我们相处时,个性很活泼。她生了很多女儿,还把这些女儿送给好朋友,其中大女儿被送给一位日本朋友,长大后嫁到台湾张家,生下张建邦,所以张建邦应该要叫我舅舅。
民国十六年,北伐到了一半,发生宁汉分裂,这时候我和父母亲寄居在上海朱姓朋友家。朱老先生的太太是我母亲的姨母,向来父亲有事都住在朱家。朱老先生也非常爱国,他从事房地产生意,同时也开设了一家上海最大的火柴工厂,我们经常住在他们家。那年在朱家的三楼阳台上,父亲母亲分别坐在大理石圆桌两旁,我站他们两人中间。母亲对父亲说:“我能够帮你的忙到此为止,今天的问题是出在广东帮身上,如果你要继续革命,你就得把广东帮团结起来,否则恐怕就散掉了。”父亲说:“你的意思要如何整合呢?”母亲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现在革命的成与败就在一个人手上。现在宋家老太太与三小姐正在东京,如果你愿意,我跟你就在此地分手,你去找孔家大哥(孔祥熙),请他陪着你到东京向宋老太太、三小姐求婚,如果你肯这样做,重新把广东帮整合起来,那么以后的革命还有希望,我能够帮你的忙就到此为止。今后是建国的时候,需要学术的帮忙,多过于冒险犯难。你如果愿意,就把孩子交给我,我一定把他培植为可用之人,或者你要带去也可以。如果你把孩子交给我,我就把培养这孩子作为下一段的革命事业,我唯一能帮你忙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你要把孩子带去,我就重新开展我的革命工作。”父亲听了以后说什么都不肯,最后母亲就用了一个杀手锏,她说:“我没有想到你对革命工作还犹疑不定。如果你不想革命,我要革命,我们还是得分开,我做我的事情。如果你想革命,就照着我说的去做,我们理智的分开,如果你不革命,我们就是情绪性的分开,我继续去参加革命,你走你的。”父亲被母亲如此一说,也没什么好选择的了,就对母亲说:“照你说的,要如何做法呢?”母亲说:“你赶快去找孔大哥,他会陪你去的。”就这样,父亲到了日本。当年十二月父亲就和宋美龄女士在上海结婚。
打从民国十六年,母亲带着我到苏州居住以后,一直就是吃长素。因为她有血压高的毛病,那时候也没有好的药物可以治疗,只有用放血的方式降压。刚开始,母亲只在初一月半吃素,后面就改吃长素,不过她可以吃鸡蛋。据说那时候吃长素的人可以吃鸡蛋,但是要吃素蛋,因为素蛋没有生命,不会孵出小鸡。乡下卖鸡蛋的人都很讲究,配种的鸡蛋都是用来孵小鸡的,卖到市面上的蛋都是素蛋。
抗战的时候,父亲给母亲的月规是四十六元大洋。这些钱都是父亲托果夫先生给母亲的,可是打了几年仗之后,币制改成法币,母亲问果夫先生能不能每半年领一次,至少还可以做一点事情,他不同意。等我从国外回来,这些钱更不够用,我就想向果夫先生借二十万,并向他说明:“只要纬国没有被打死,抗战之后,一定全数奉还。”他说:“你问我借,我问谁去借啊!”我心里想,不借就不借,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开口向人借钱,用这种口气算什么呢?不过,我总要把母亲养活,我也从来没有在父亲面前提过生活的困难。
秀才唯一的生存方法就是写作。我就开始写作了,写了几本书之后拿了一些版税,这些钱给母亲生活是够了,其他一些叔叔伯伯都会拿些实物送给母亲和我,例如毛巾、牙刷、香烟(我不抽烟,香烟是给母亲抽的)。有一位伯伯送了我一张床单,我把那张床单剪成两份,一份给居正先生的长子居伯强,他那时候是战车第二旅修理工厂的厂长。他的人格非常清高,绝对不拿任何一笔非分的钱。他也是留德的,所以我们两人的交情非常好,我们共用这张床单,一人一半。后来他死了,是穷死的。我们没有拿过父母亲的钱,胡宗南长官也没有暗中津贴我们一点,就这样一直捱到抗战结束。我报到时体重是一百五十二磅,等到抗战打完时,只剩一百一十二磅,所幸还活了下来。
我从德国回来后,就把母亲接出来。起先住在成都,后来我又把母亲送到兰州。当时的行营主任兼甘肃省主席是朱绍良先生,福建人,母亲在兰州的住处就是他安排的。在上海我们有两家来往的人家,一个是母亲的堂姐及姐夫,但是来往机会较少;另外一家是朱家,朱老太太是母亲的远房姨母,为人非常好,她带着母亲吃素念佛。朱老先生除了经营房地产外,还经营自来火工厂,是当时上海两家自来火工厂的其中之一,我们每次到上海都是住在朱家。朱老先生的孙子朱家鹤正好在兰州某银行当经理,他大我三岁,母亲平日的生活起居都是由他照应。就这样子,母亲总算在兰州过了一段比较安逸的日子。
抗战胜利后,母亲又搬回苏州南园,这个住处现在被中共作为招待所。
母亲没有兄弟,只有姐妹,远房兄弟倒是有几个,其中有一家与我们较常来往。大表哥留在大陆没有出来,他的名字叫金河,二表哥银河也没有出来,只有三表哥菊河到台湾,来台后改名为明良,现已过世。母亲还有一位堂妹,排行最小,嫁给一位丁姓“国大”代表,也来到台湾,他们有几个子女现在也在台湾,但是我们很少来往。姚琮与我们从来没来往,他也不是母亲的兄弟,而且如果他是母亲的兄弟,基于宋氏夫人的关系,他不可能在侍从室任职。不过,私底下,宋氏夫人与我母亲两人彼此非常尊重。
到了台湾以后,母亲在台北住过一段时间,没有多久,就搬到桃园。石家丈人在桃园开了一家大勤工厂,工厂旁边有一片眷区,在眷区边上有一块空地,大勤工厂的工人帮我们在那块空地上盖了一间小房子,总共花费十二万,石家丈人还说等我们搬走时再还我十二万。原本他预备拨一栋房子给我,我没有接受,一方面离眷村太近,另一方面我不愿意欠他人情。
母亲在桃园住了好几年。一直等到我在台中盖了一栋小房子后,母亲才搬到台中。那栋房子就在宜宁中学旁边,土地是我所有,房子也是我自己盖的。宜宁中学的总务科长是我们的远方亲戚,他经常照顾我母亲。我买那块土地时,始终认为是与学校分开的,但是,学校行政上却把我的土地编在校产里面,后来这块土地我也不要了。我办宜宁中学主要是兴学,不是用来赚钱的。我是宜宁中学的创办人,刚开始我是董事长,后来哥哥为了静心小学的事情,要我离开,我就辞掉两所学校董事长的职务。静心小学与宜宁中学两个董事会,事实上是同一批人。
母亲住的那一间房子原来只有一层楼,有客厅、卧房与饭厅,屋子后面还加一个小厨房,后来我就把阁楼改装成一间房间以及一间浴室,母亲就一直住在楼上。房子旁边有一间余房,是佣人住的地方,楼上也有一间阁楼。母亲过世之后,这位佣人变成学校的工友,那间房子也变成宿舍。学校把枪交给他,他就把枪放在阁楼上,事前我也不晓得。
一九六七年,孔祥熙院长过世,父亲要我护送老夫人到美国奔丧,那时候还没有喷气式飞机,我们搭乘的是C54专机,这种飞机要飞几站之后才能抵达火奴努努(檀香山),加满油后,还要等待好天气,才能一口气飞完东太平洋到旧金山,在陆地上还要分几段行程才能抵达纽约。孔院长的丧事办完后,老夫人留在美国就医,我趁此机会到加拿大参观“World Export 67’”。我陪老夫人回台途中,在旧金山接到内人的长途电话,才知道母亲已经过世了。不过,我在离开台湾之前,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墓地、墓园已经做好,守丧的房子也盖好了,母亲的墓很像一栋房子,与附近的民舍一模一样,所以根本看不出里面有坟墓。我离开台湾以前,曾经交代过,万一母亲不治,就由我所指定的四个男人将母亲移下楼来,而且不论路线、方法都先跟他们说过,并且交代他们把担架放在救护车上,救护车直接开到墓地,棺材就放在墓穴旁边,在墓穴旁边举行大殓,这些事情都由内人负责。我临走前,还写了一张单子,上面写明方法与过程,他们就照着这些过程来处理母亲的后事。我在旧金山接到内人电话时,第二天,兼程赶回台湾,向父亲报告以后,我就赶到台中,丧礼已经在前一天举行完毕。
母亲年事已高,而且曾经轻微中风,起先还能走动,但是她摔了一跤之后,中风更为严重,无法走动。母亲去世时是七十九岁,那年我五十一岁,所以我在墓碑上写道:“辛劳八十年,养育半世纪。”
蒋纬国、邱爱伦与养母姚冶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