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皮皮为友30年

——李之义——

《林格伦儿童文学作品集》终于出版了，它基本上囊括了林格伦所创作的全部儿童文学作品。

在当今世界上，有两项文学大奖是全球儿童文学作家的梦想：一项是国际安徒生文学奖，由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设立，两年颁发一次；另一项则是由瑞典王国设立的林格伦文学奖，每年评选一次，奖金 500 万瑞典克朗（与人民币等值），是全球奖金金额最高的奖项。

瑞典儿童文学大师阿斯特丽德·林格伦女士（1907—2002%），是一位著作等身的世纪国际名人，被誉为“童话外婆”。她的作品充满童心童趣和人性的真善美，在儿童文学界独树一帜。

我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今天的北京外国语大学）瑞典语专业，还当过十几年瑞典语翻译。20 世纪 80 年代初，我获得瑞典政府的奖学金赴斯德哥尔摩大学研究瑞典文学，主攻斯特林堡文学。斯特林堡是瑞典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公认的欧洲现代戏剧的先行者，在世界文坛很有影响，并有许多知名作家追随、研究。斯特林堡作品风格沉闷阴郁、晦涩难懂，充满神秘主义色彩，读后容易使人心情压抑。再加上我远离祖国和亲人，所以备感空虚孤单，情绪十分低落。为了使自己镇静下来，我曾几次不打伞在雨中的森林里走几个小时。朋友们发现我的情绪过分消沉，就建议我读一点儿童文学，改变一下读书的内容。我听从了朋友的建议，到书店买了一本林格伦著的《长袜子皮皮》，立即被书中的主人公所吸引：

她头发的颜色像胡萝卜一样，两条梳得硬邦邦的小辫子直挺挺地竖着。她的鼻子长得就像一个小土豆，上边布满了雀斑，鼻子下边长着一张大嘴巴，牙齿整齐洁白。她的连衣裙也相当怪，那是她自己缝的。原来想做成蓝色的，可是蓝布不够，她不得不这儿缝一块红布，那儿缝一块红布。她的又细又长的腿上穿着一双长袜子，一只是棕色的，另一只是黑色的。她穿一双黑色的鞋，正好比她的脚大一倍。

我一边读一边笑，读完以后觉得自己像皮皮一样力大无穷，富得像财神，把一切烦恼都抛开了，感到生活是那么美好。我为作家那细腻的心理描写、幽默的叙事手法、独特的艺术风格所折服。我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把这部作品译成了中文。经过一番周折，1983 年中译本出版了，像这样一部具有明显的儿童心理特征及敏感内容的青少年读物，在那个年代出版是不寻常的。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当年团中央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的书目中，唯一的外国作品就是《长袜子皮皮》。近 30 年来，不断有媒体、学校请我讲有关皮皮的故事，有越来越多读过这本书的人跟我谈论皮皮，皮皮好像已经融入到我的生活中。如今我与皮皮为友已经 30 年了。

1945 年林格伦创作的《长袜子皮皮》一书的问世，标志着世纪儿童已经诞生。长袜子皮皮——从表面看，这个名字和这部作品的产生有很大的偶然性，皮皮这个名字是林格伦的女儿卡琳无意中说出的，但是作品的出现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欧洲各国人民带来巨大的痛苦。为什么有那么多德国青年被轻而易举地驱向战场，为法西斯独裁政权效力？欧洲的很多教育家认为，这与德国法西斯推行的“绝对服从教育”有很大关系。瑞典人对历史反思的时候，开始批判和揭露瑞典当局曾经推行的类似的绝对权威和盲从的教育思想，指出这种教育侵犯儿童的独立人格和个性，使他们产生压抑和自卑感。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一书为战后瑞典的“自由儿童教育”思想的形成创造了良好的社会环境。这部作品带有革命性的意义。作家用长袜子皮皮这个人物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把儿童和儿童文学从传统、迷信权威和道德主义中解放出来，如今皮皮已经取代《骑鹅旅行记》中的尼尔斯，成为瑞典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

在《长袜子皮皮》问世以前，林格伦发表过两部作品，一部为《笔友》，另一部为《姐妹花》。这两部作品属于当时流行的一种文学形式——少女文学，有着“春闺”的特征。作品中描写了少女的感情生活、婚恋态度以及对家庭对社会的看法。

在儿童文学领域，林格伦创造了两种风格，即通俗和想象，两种风格以不同的方式体现她的创作特点。通俗的故事有时候近乎琐碎，有时候富有喜剧色彩。比如以作家自己的成长环境、自己的兄弟姐妹和童年玩伴为原型的《吵闹村的孩子》《叮当响的大街》和带有社会民主党各种理想特征的《疯丫头马迪根》。富有想象力的作品以《尼尔斯·卡尔松-小精灵》为开端。《南草地》也有类似的特征，它采用民间故事的手法，把昔日人间的残酷、疾病和忧伤变成了人们理想中的美好、善良和温暖。

富于想象的作品应首推三部小说，即《米欧，我的米欧》《狮心兄弟》《绿林女儿》。《米欧，我的米欧》的主人公布·维尔赫尔姆·奥尔松是一位被领养的小男孩，生活不幸福。突然有一天，他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他来到了童话世界——玫瑰之国。他的父亲是那里的国王，他变成了米欧王子。他用一把带魔法的宝剑，把他父亲的臣民从残暴骑士卡托的统治下解救出来。作品带有民间故事的特征。《狮心兄弟》也是描写善与恶的矛盾。主人公斯科尔班是一个胆小的男孩，身体虚弱，但是在危险时刻他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和哥哥站在一起，勇敢地与邪恶进行斗争，并取得了胜利。《绿林女儿》充满想象但带有较多的现实因素。女孩罗妮娅和男孩毕尔克分属两个世代为仇的绿林家庭，两个人分别对自己的家庭进行造反，他们拒绝再过到处抢劫的绿林生活，人们把这部作品称为瑞典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两个孩子在山洞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又有点儿像《鲁滨孙漂流记》里的情节。但作品有着林格伦自己的风格：紧张的情节、通俗的现实主义和幽默风趣。

《淘气包埃米尔》介乎于通俗与想象之间，有着伟大的喜剧风格，这一切都植根于 19 世纪与 20 世纪交替前后瑞典的斯莫兰的日常生活。作家告诉我，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部作品。

《小飞人卡尔松》有着类似的特点。当卡尔松飞进小弟的中产阶级家庭时，起初人们都把他看作是孤单儿童虚幻的伙伴。但卡尔松是一个极富个性的小家伙，有着人类的各种缺点——爱说大话、自私自利、不诚实、爱翻弄别人的东西，还经常给小弟制造种种麻烦。但是书中的小弟和读过这本书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大侦探小卡莱》和《铁哥们儿擒贼记》是两部优秀的少年侦探小说。当年瑞典广播电台晚上连播《大侦探小卡莱》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都围在收音机旁边收听。这部作品在 1946 年由拉本与舍格伦出版公司举办的侦探小说征文比赛中荣获一等奖。《铁哥们儿擒贼记》中的拉斯莫斯和蓬杜斯是同班同学，又是“铁哥们儿”。为了帮失恋的姐姐找回尊严，他俩半夜潜入伯爵的家，想偷回姐姐的照片，结果却碰到真正的窃贼。经过斗智斗勇，他们最终协助警察抓住了窃贼。

有两部作品我没有把它们归类。一部是《小小流浪汉》，另一部是《海滨乌鸦岛》。《小小流浪汉》具有昔日瑞典农村流浪文化的特征。拉斯莫斯是一家孤儿院的孤儿，由于担心受到院长的严厉惩罚，夜里从孤儿院里逃走。在他走投无路、饥饿难忍的时候遇到了善良的流浪汉奥斯卡尔。他们在流浪中逐渐加深了了解和友谊，最后奥斯卡尔回到家并领养了拉斯莫斯。《海滨乌鸦岛》描写的是梅尔克一家到海滨乌鸦岛度假的故事。瑞典人认为这个岛有天堂之美，就如同我们中国对苏杭的赞誉。作品讲述了勤劳、智慧、善良和助人为乐的岛民以及人们置身大自然的快乐，还刻画了孩子们与动物之间的亲密关系。

林格伦 1907 年生于瑞典的斯莫兰省一个贫穷的农民家里，年轻时远离家乡到斯德哥尔摩谋生，历尽艰辛。她一生慈善大度，同情弱势群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积极参与救助难民的工作。在瑞典，她的言行直接影响着政坛的变化。她批评社会民主党政府伤害手工业者和小企业利益的税收政策，结果使这个执政几十年的政党在大选中失去执政地位。当她听说机械化养牛是把奶牛关在牛圈中的时候，便发表了保护动物的文章，强调奶牛是人类的母亲，应该放它们到牧场上吃新鲜牧草和享受阳光。根据她的意见，政府很快制定了《动物保护法》，时任首相的英瓦尔·卡尔松亲自把国会通过的法律文本送到她家里。

林格伦女士一生获得过很多荣誉和奖励：1950 年获图书馆协会颁发的“尼尔斯·豪尔耶松”金匾；1957 年获瑞典“高级文学标准作家”国家奖；1958 年获“国际安徒生奖”；1970 年获瑞典《快报》儿童文学与促进文学事业“金船奖”；1971 年获瑞典文学院“金质大奖章”。此外，她还获得过多种外国颁发的荣誉和奖励。

2002 年，林格伦女士以 94 岁高龄辞世，瑞典为她举行了国葬，人们称她为民族英雄。她走了，但给世界留下了宝贵的文学遗产。她的作品被译成多种语言，已出版 90 多种版本，发行量超过 1.3 亿册。把她多种文字的书摞起来有 175个埃菲尔铁塔那么高，把它们排成行可以绕地球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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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长袜子皮皮》译成中文这件事，得到时任瑞典学会奖学金部主任厄拉·里兰德尔女士的赞扬，她安排我去拜访林格伦女士。1982 年 7 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如约前往斯德哥尔摩的达拉大街 46 号拜访她。我向她介绍了中国的人口、学校、教育等方面的情况。自从见到我以后，她就开始关注报纸上有关中国的事。她说她还记得，小时候在沙坑里玩，大人告诉她，用铲子往下挖，把地球挖穿了，就到中国了。她表示愿意到中国看一看。但是她的医生劝告她，她年龄大了，中国太遥远，不宜到中国访问。很遗憾，她的中国之行没能实现。

1986 年，当她得知我还是手写翻译时，就托友人带给我 10000 克朗，让我买一台电脑。从 1984 年到 2002 年她逝世前，我们有过多次通信。由于粗心大意和多次搬家，她给我的很多信都丢失了，仅保留下来的十几封信的复印件被征集到林格伦博物馆陈列室展出。1997 年她已经双目失明，不再会见家庭以外的人，但当她得知我和我的夫人在瑞典访问的时候，对秘书说，我的中国老朋友来了，一定要见。这件事让我深受感动。她还两次为我的中译本写序言。在中文版《林格伦儿童文学作品集》出版的时候，我要告慰林格伦女士，正如你在序言中说的，皮皮在中国会结交很多的中国小朋友。除了皮皮以外，埃米尔、马迪根等瑞典孩子也会结交很多很多的中国小朋友，而且数量一定会超过他们在其他国家结交的小朋友的总数。我保证。

中文版《林格伦儿童文学作品集》共收入作家主要作品 31 部，与大多数瑞典语的《林格伦全集》一样。

无意中想出“长袜子皮皮”这个名字的作家的女儿卡琳为这套中文版的林格伦儿童文学作品写了序言。她为此套书增添了光彩，在此表示感谢。

我这里特别要指出的是，这套作品集是一个集体智慧、共同劳动的结晶。在翻译的过程中，我自始至终得到我的瑞典朋友直接、真诚的帮助，其中有罗多弼教授和夫人蕾娜（是她建议我读一点儿儿童文学作品）、林西莉教授、厄尔夫·布埃丘斯教授、拉士·拉格瓦尔德教授、史安佳女士和韩安娜女士。在以前出版的几部中译本中，朋友们发现了一些错误或误译的地方，于是斯德哥尔摩大学孔子学院组织了几位精通汉语的瑞典学者一一进行校对，从而确保了译文质量。参加这项工作的除了罗多弼教授以外，还有我的老朋友迈平、秦碧达、隆德贝、李茜和杨富雷，在此对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我先后用了 20 多年的业余时间和近 5年的退休时间，终于完成了林格伦儿童文学作品的翻译工作。虽殚精竭虑，力求精确，但译文中肯定还有不足之处，希望广大读者批评、指正，以便再版时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