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庄园

所有人都不会忘记在木匠庄园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你们愿意的话，请问我吧，”梅尔克后来说，“我能准确地讲出当时的情况。满屋子潮气，被褥冰凉。马琳微微皱着眉头，她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看出。而我内心也像压着一块石头，天啊，我是不是做了一件超级愚蠢的事！不过小伙子们高兴得像松鼠一样，蹦跳着出出进进，我记得很清楚……啊，我还记得一只画眉在室外的桦树上歌唱，细浪轻轻地拍打着码头。多么宁静啊，我突然发起疯来，我想，梅尔克啊梅尔克，这次你没有做什么蠢事，而是做了一件好事，一件伟大、勇敢、精明的好事……不过屋里当然有些潮湿……”

“……你给厨房的炉灶生火的事，”马琳说，“你记得吗？”

梅尔克说，他不记得了。

“那个炉灶看起来不像能做饭的样子。”马琳一边说一边把背上的背包甩在厨房的地板上。她走进厨房时，第一眼就看见那个炉灶。上面长满了锈，看样子人们最后一次使用它大约在世纪交替之际的 1900 年前后。不过梅尔克对它很有好感。

“好啊，像这类铁炉子好使极了！稍一动手就能把火生起来。让我修一修吧。不过我们先看看其他东西。”

从世纪交替之际起，整个木匠庄园疏于管理。木匠庄园原来住的是一户相当殷实的人家。每到夏天，这里会来一些粗心大意的房客，很多东西原来还好好的，由于过度使用而变得破烂不堪，尽管房子有些破败，大家还是感到非常宜人。

“住在这个破房子里一定会很开心。”佩勒很有信心地说。他迅速抱了一下马琳，随后便去追约汉和尼克拉斯，他们要从上到下，包括阁楼，把能查看的一切都查看一番。

“木匠庄园……”马琳说，“爸爸，你认为是一个什么样的木匠住过这里？”

“一位乐观的年轻木匠，1908 年结婚，带着自己年轻、甜美的妻子搬进这里。他为她打造了她想要的桌椅、衣柜和沙发，把她亲得叭叭直响，他说这里就叫木匠庄园，它就是他们在地球上的家……”

马琳用眼睛瞪着他。

“你知道，那是你瞎编的或者有一部分是你瞎编的吧？”

梅尔克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啊……对……有些是我瞎编的。不过，如果你要是用‘杜撰’这个词，我觉得会更好一些。”

“我喜欢用‘杜撰’这个词，”马琳说，“不管怎么说……很久以前曾经有人住过这里，喜欢这里的家具，掸去上面的灰尘，把它们擦得干净明亮，星期五还大扫除。顺便问一句，谁拥有这房子的产权？”

梅尔克想了一下。

“某个叫舍贝里夫人的，或者叫舍布鲁姆夫人，或者别的什么名字。一个老人吧。”

“你大概还得给这儿杜撰个木匠夫人吧。”马琳笑着说。

“如今她住在北台里叶。”梅尔克说，“夏天的时候，一个叫马特松的小伙子，帮她把房子出租……大部分时候租给海盗，他们总带着一群手脚闲不住的小孩子。好像是这样。”

他朝四周看了看，这房间可能曾经是木匠家的客厅，如今已经不那么气派。不过梅尔克还是很满意。

“这里，”他说，“这里就当我们的起居室。”

他高兴地抚摩着白色的开口炉子。

“晚上我们就坐在烧着木柴的炉火前边，听外边大海的涛声。”

“同时耳边吹着过堂风。”马琳一边说一边指着一块破碎的窗玻璃。

她的眉梢间仍然挂着一丝忧虑，而已经把海滨乌鸦岛与自己的心连在一起的梅尔克，对一块破碎的窗玻璃这类区区小事毫不担心。

“别着急，我的好姑娘。你无所不能的爸爸明天就安上一块新玻璃，放心好了！”

马琳还是有些着急，因为她了解梅尔克，她怀着不安和怜悯的心情想：

“他很自信，这个可怜的人，他确实很自信，因为他不吸取教训，接二连三犯错误。如果他装上一块新玻璃，这意味着他会打碎其他三块好的。我一定要去问一问尼塞·格朗克维斯特，岛上有谁能帮助我。”

她高声说：

“我想，我们该卷起袖子干活儿啦。怎么样，爸爸，你该把炉火生起来了吧？”

梅尔克被干活儿的热情感染了，激动得直咬牙。

“对对！这差事不能让女人和孩子干。”

“那好。”马琳说，“那女人和孩子就去找水井吧。我希望这里有这类东西。”

她听见男孩子们在楼上咚咚地跑来跑去，她喊他们：“弟弟们，快来呀！我们打水去！”

雨已经停了，起码眼下没有雨。夕阳多次小试锋芒，试图冲破乌云。那棵古老的白桦树上的画眉热情地为它加油，但还是没有成功。它不遗余力地鸣叫着，直到看见梅尔克松家的孩子们抬着水桶从湿漉漉的草地上走来，它才安静下来。

“真有意思，木匠庄园有自己的风水树。”马琳说着，用手迅速摸了一下桦树粗糙的树干。

“风水树干什么用？”佩勒问。

“赐福。”马琳说。

“用来爬的，你没看出来？”约汉说。

“这大概是我明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尼克拉斯肯定地说，“我不知道爸爸为这棵可以爬的树多交钱没有。”

马琳对此笑了。男孩子们继续在想其他的他们认为梅尔克应该多交钱的东西——码头和停在那里的一只旧划艇。还有那片红色库房，他们一旦有时间会去侦察的。楼上的储藏室他们已经侦察过了，那里堆满了各种有趣的东西。

“这口井里的水也不错呀！”马琳说。

但是约汉和尼克拉斯却不认为应该为水多付钱。

“相反，应该考虑给打水的人一点儿报酬。”约汉一边说一边提起第一桶水。

佩勒欣喜地叫起来。

“看呀，桶底有一只小青蛙！”

马琳发出一声惊叫，佩勒惊奇地看着她。

“你怎么啦？你不喜欢可爱的小青蛙？”

“不喜欢饮用水里的。”马琳说。

但是佩勒高兴地跳起来。

“那好，这只青蛙就可以属于我了吧？”

随后他转身对着约汉。

“你觉得，爸爸为水里的青蛙多付钱了吗？”

“这要看那口井里有多少。”约汉说，“如果里边的数量较大，他付的钱可能会少点儿。”

约汉看着马琳，想知道为青蛙付多少钱她能接受，但是马琳对此事似乎并不关心。

马琳的思想已经开了小差，她在想别的事情。她站在那里，正在想那位快乐的木匠和他的夫人。他们在木匠庄园里生活得是否很幸福？他们是否有孩子爬那棵桦树，有时候还掉进海里？六月的时候，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是否像现在这样多？通向海边的小路是否像此时铺满了凋谢的白色苹果花？

随后她突然想起，那位快乐的木匠和他的夫人是梅尔克编出来的。不过她还是权当真有此事。还有一件事让马琳下了决心住在这里。不管水井里有多少只青蛙，不管房子里有多少个破窗子，不管木匠庄园有多么破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止她在此时此地开始幸福的生活，因为现在是夏天。她想，六月的夜晚应该就是这样。像现在这样恬静，如同梦境一般，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码头外边，海鸥飞来飞去，其中一只发出一两声迷路的尖叫。除此之外，就是那让人不可理解的沉静，好像在耳边细语。海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带着一丝忧伤的美。所有的花丛和树木不停地滴着小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海水和青草的芳香及更多雨水将要来临的气息。

“坐在院子里，沐浴阳光，吃饭，感受夏天。”这是梅尔克想象的他们在木匠庄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的情形。虽然跟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但它是夏天，马琳感受到了，所以她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此外，她还感到饿了，她不知道梅尔克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厨房的炉子生好。

梅尔克还没有生好炉子。

“马琳，你在哪儿？”他喊叫着。只要遇到麻烦事，他就会这样喊自己的女儿。但是马琳离得很远，她听不到，他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干。

“上帝与我同在，一会儿我就把这个铁炉子从窗子扔出去！”梅尔克生气地嘟囔着，还被烟熏得咳嗽起来，话都说不出来。他瞪着那个肆无忌惮地向他喷着黑烟的炉子，尽管他没有跟它过意不去，只是想生起火，小心翼翼的。他拿火钩子在里边捅，一股浓烟又向他扑来。他一边跑一边拼命地咳嗽，想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他刚刚开完窗子，门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刚才那个站在码头上威风凛凛的孩子。她的名字很奇怪——科尔雯或者秋尔雯，或者别的什么。梅尔克想，她的样子就像一个鼓鼓的小香肠，圆乎乎的，很可爱。秋尔雯从防雨帽底下伸出一张娃娃脸，他透过浓烟看到，那张异常干净、好看的脸宽大而善良，一双聪明的眼睛洞察一切。她带着自己的那只大狗。那只狗在屋里显得更加高大，好像把整个厨房都填满了。

秋尔雯在门槛前停住了。

“倒烟了。”她说。

“倒烟了？”梅尔克说，“我还没发现。”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眼睛辣得简直要炸了。

“当然，倒烟了。”秋尔雯肯定地说，“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可能烟囱里有一只死猫头鹰，有一次我们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

随后她把梅尔克打量一番，并开口笑了。

“你的脸很黑，你的样子跟吃人魔鬼一模一样。”

梅尔克仍在咳嗽。

“吃人魔鬼，当然不是！我是一条鳕鱼，知道吗？一条刚刚烤好的鳕鱼。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不应该对我称‘你’，你要说梅尔克叔叔。”

“那你真的叫这个名字？”秋尔雯问。

梅尔克用不着回答了，因为此时马琳还有男孩子们正好回来了。

“爸爸，我们在水井里找到了一只青蛙！”佩勒兴致勃勃地说。

但是他很快就把青蛙忘了，心思全放到他刚才在码头上看见的而此时正站在厨房里的那只大狗上。

梅尔克一副委屈的样子。

“井里的一只青蛙……真的？那位代理人说，这是个非常宜人的度夏之地，没说是个动物园，烟囱里有猫头鹰，水井里有青蛙，厨房里有大狗。约汉，去看看卧室里有没有驼鹿！”

孩子们都笑了，这正是梅尔克期待的。否则的话他会伤心的。不过马琳说：

“哎呀，这里倒烟怎么这么厉害！”

“我也想知道。”梅尔克说。他责怪地指了指铁炉子。

“这是安佳斯鲁姆实用器具厂的一个残次品。我一定要投诉……你们 1908 年 4 月提供的一个铁炉子，你们是怎么干的活儿？”

除了马琳，谁也没听见他说什么。他们挤在秋尔雯和她的狗周围，向她问个不停。

秋尔雯很有礼貌地说，她住在紧靠木匠庄园的那栋房子里。她爸爸在那里开了一家商店，不过房子很大，足够大家用的。“我、水手长、妈妈、爸爸，蒂迪和弗列迪。”秋尔雯说。

“蒂迪和弗列迪几岁了？”约汉急切地问。

“蒂迪十三岁，弗列迪十二岁，我六岁，水手长两岁。我不记得妈妈和爸爸的年龄，不过我可以回家问他们。”秋尔雯欢快地说。

约汉说，她不需要回家问。他和尼克拉斯满意地互相看了看，隔壁家有两个跟他们一样大的男孩，真是太好了。

“天啊，如果弄不好炉子，我们怎么办呢？”马琳问。

梅尔克抓了抓头发。

“我得到房顶上去，看看烟囱里有没有那孩子说的死猫头鹰。”

“啊呀！”马琳说，“多加小心！记住，我们就有一个爸爸。”

不过梅尔克已经到了门外。他看到山墙旁边立着一个梯子，对于一个身体灵活、强壮的男人来说，爬到房顶上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男孩子们跟在他的脚后，佩勒也不例外。当爸爸去掏烟囱里的猫头鹰时，厨房里的那只大狗也留不住他。而早已经把佩勒当成自己朋友的秋尔雯（佩勒自己并不知道）也从容地走到院子里，她想看看热闹。

她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梅尔克带着火钩子上房去掏猫头鹰，他爬梯子时，只得用嘴叼着火钩子。秋尔雯想，他的样子跟水手长叼一块骨头时一模一样。再没有比这儿更有意思的事了。她站在苹果树下暗自发笑。当梅尔克爬到其中一节梯子的时候，那节梯子突然断了，他滑下来很长一段。佩勒吓得惊叫起来，秋尔雯却又暗暗地笑起来。

不过，后来她没有再笑了，因为梅尔克已经爬上房顶，看起来很危险。

梅尔克也有同感。

“真是一栋好房子。”他小声说，“但实在太高了。”

他开始怀疑，对于一个快五十岁的人来说，在房顶上走平衡木是不是有点儿太高了。

“我是不是太老了点儿。”他自言自语着，并沿着房脊晃晃悠悠地向前走，眼睛死死地盯着烟囱。当他朝下面看了一眼的时候，差点儿掉下去，孩子们仰着脸，满面惊恐。

“把住，爸爸！”约汉喊道。

梅尔克又晃了一下，他几乎生气了。他头上只有广阔的天空，他能把住什么呢？这时候，下面传来秋尔雯富有穿透力的声音：

“你知道吗？你要抓住火钩子，梅尔克叔叔，快抓住！”

不过这时候梅尔克已经安全地到了烟囱旁边。他往里边一看，那里除了一片漆黑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说，秋尔雯，你不是说有死猫头鹰吗？”他高声责备说，“这里一只猫头鹰也没有。”

“是一只灰林鸮吧？”尼克拉斯高声说。

梅尔克气得吼叫起来：

“这里没有任何猫头鹰，我已经说过了！”

这时候，他又听到了秋尔雯富有穿透力的声音：

“你想要一只吗？我知道什么地方有，不过不是死的。”

后来厨房里的气氛有点儿压抑。

“我们暂时不得不吃点儿凉的饭菜。”马琳说。

他们伤心地看着那个表现很不理想的铁炉子。此时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热乎乎的饭菜。

“生活真够沉重的。”佩勒说，因为爸爸有时候就这样说。

这时候有人敲门，一个穿着雨衣的陌生人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她匆忙把手中的搪瓷锅放在炉台上，对着大家灿烂一笑。

“晚上好！啊呀，秋尔雯在这儿呢，我猜就是。哎呀，这里倒烟怎么这么厉害！”别人还没来得及向她解释，她又继续说：

“啊呀，我应该先说我是谁……麦塔·格朗克维斯特。我们是近邻。欢迎你们到这里来！”

她讲话很快，自始至终露着微笑，梅尔克松家的人还没开口说一个字，她已经来到炉子旁边，朝炉筒上面看：

“你们打开风挡……就会好起来！”

马琳笑了起来，不过梅尔克显得很伤心。

“对，我当然打开了风挡——这是我首先做的。”他信誓旦旦地说。

“不管怎么说，风挡还关着。”麦塔说，“现在打开了。”她一边说一边拧了半圈，“你们来的时候很可能是开着的，后来梅尔克先生把它关上了。”

“他真够仔细的。”马琳说。

大家都笑了，包括梅尔克。特别是秋尔雯。

“我很熟悉这种炉子，”麦塔说，“非常好使。”

马琳充满谢意地看着她。这个神奇的人来到厨房以后，一切都显得好多了。她是那么乐观，浑身散发着诚信、友善和活力。马琳想，有像她这样的人做邻居真是幸运。

“为了向你们祝贺乔迁之喜，我做了一点儿肉末汤，请你们笑纳。”麦塔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那个搪瓷锅。

梅尔克感动得流出了眼泪。当有人向他和他的孩子们表示友善时，他当然愿意接受。

“啊，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人。”他结结巴巴地说。

“对，我们海滨乌鸦岛上的人都很好。”麦塔笑了起来，“过来，秋尔雯，我们该回家了。”

她在门口转过头来。

“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说一声。”

“好，屋里有一块窗玻璃破了。”马琳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们不应该什么都麻烦你们。”

“等你们吃完饭，我让尼塞来修。”麦塔说。

“对，海滨乌鸦岛上所有被打碎的窗玻璃都是他装好的。”秋尔雯说，“都是我和斯蒂娜干的。”

“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像话呀！”麦塔严厉地说。

“不过不是有意的。”秋尔雯赶紧解释，“不知道怎么就坏了。”

“斯蒂娜，我认识她。”佩勒说。

“你认识？”秋尔雯问。不知道什么原因，听起来她不是很高兴。

佩勒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当有一只像水手长这样的狗在场的时候，跟人有什么好讲的呢？佩勒用手勾住水手长的脖子，在它的耳边小声说：

“我喜欢你。”

水手长任他搂着。它用友善但心不在焉和略带忧伤的眼睛看着佩勒，那目光里饱含了一只狗特有的对每一个喜欢它的人的全部忠诚。

但是现在秋尔雯要回家了，秋尔雯走到哪里，水手长就要跟到哪里。

“过来，水手长。”她说。

他们走了。

不过厨房的窗子开着，梅尔克松一家人能听到秋尔雯走过窗边时所讲的话：

“妈妈，你知道吗？那位叔叔在屋顶上走的时候，他使劲抓着那把火钩子。”

他们也能听到麦塔的回答：

“你知道，他们是城里人，秋尔雯，我想，他们需要抓着火钩子。”

梅尔克松家的人互相看着。

“她很可怜我，”梅尔克说，“其实不需要。”

不过就炉子而言，麦塔说得很对。炉火烧得很旺，炉膛被烧得通红，整个厨房温暖宜人。

“家的圣火。”梅尔克说，“她给这里带来火的时候，我们才有了家。”

“而当她给这里带来肉末汤的时候……”尼克拉斯一边说着一边用面包蘸肉汤吃，由于一次吃得太多，下边的话没能说出来。

他们围着餐桌吃饭，那是一个极为温馨的时刻。炉子里的火啪啪地燃烧着，室外的雨哗哗地下个不停。

当男孩子们去睡觉时，雨比什么时候下得都大。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温暖的厨房，拖拖拉拉地走上阁楼去睡觉。那里阴冷、潮湿，尽管壁炉里生着火，但还是不舒服。不过佩勒裹着马琳的毛衣，头上戴着毛帽子，已经睡着了。

约汉站在窗前冻得直打战。他朝格朗克维斯特家看去，雨水浇在玻璃上，他只能透过一层流动的水幕看。商店——他只能看到商标。房子——那是一栋像木匠庄园一样的红色房子。院子——位于向海边倾斜的坡上。海边有一个格朗克维斯特家的码头，跟木匠庄园的完全一样。

“明天我们大概可以找到那两个小伙子，像……”约汉说，但马上就闭上了嘴巴。因为邻居家的院子里发生了一件事。一扇门开了，有人跑到大雨里，是一位姑娘。她穿着游泳衣，她朝码头跑的时候，浅色的头发在她周围飘动。

“快来，尼克拉斯，你会看到有趣的事情……”约汉说，但他马上又停住了。因为这个时候那扇门又开了，雨中又来了一位姑娘，她也穿着游泳衣，她朝码头跑的时候，头发也在她周围飘动。前一位姑娘已经到了码头。她一头扎到水里，当她的鼻子重新露出水面时，她高声喊叫：

“弗列迪，你带肥皂了吗？”

约汉和尼克拉斯静静地互相看着。

“那就是你明天要找的小伙子。”尼克拉斯说。

“哎呀！”约汉说。

那个夜晚，他们好久没有睡着。

“只有把脚焐热乎了才能睡着。”尼克拉斯肯定地说。

约汉同意他的看法。

然后他们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现在总算不下雨了。”约汉打破了沉默。

“没有不下。”尼克拉斯说，“正好相反，我的床上开始下了。”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屋顶漏雨……尼克拉斯不是特别喜欢从屋顶往他床上漏雨，但是他并不特别犯愁，因为他才十二岁，天性无忧无虑。他和约汉认为，如果此时把这个倒霉的消息告诉马琳，她会一整夜睡不着觉。他们喜欢姐姐，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就不声不响地把尼克拉斯的床往旁边移了一下，放一个桶接雨水。

“这声音正好给我催眠。”当他重新爬上床时小声说，“滴答，滴答！”

马琳对于屋顶滴水的事一无所知，她正坐在楼下温暖的厨房用心地写日记，因为她想记住他们在海滨乌鸦岛度过的第一天。

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但是好像有人在看我。没有人！只有房子……木匠庄园！亲爱的木匠庄园，请喜欢我们吧，你真友善！这一点由你自己决定也好，因为毕竟要由你接纳我们。你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是谁，你说对吧？我告诉你吧。睡在厨房旁边的小房子里，为了能入睡朗诵诗给自己听的那个高个子、笨手笨脚的汉子叫梅尔克。你一定要小心，特别当他手里拿着锤子、锯或者其他工具时。不过在一般情况下，他很友善，没有什么危险。楼上阁楼里有三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对于他们我只能说……啊，你很喜欢孩子，我说得对吧？因为你当时没有生气。不过我也不需要再说吧？我想，你大概习惯了，木匠家的孩子大概也不是老老实实的。那个清洗你的窗子、给你的高尔夫球场剪草坪、手逐渐变得粗糙的人，就是写这几行字的马琳。不过你可能知道，我会找其他人帮忙！对对！我们会尽力使这里保持整洁、有序。晚安，亲爱的木匠庄园，现在我们该睡觉了。一个冰冷的阁楼也在等着我……不过我要尽量待在你的乡村式厨房里和火热的炉子旁边，因为在上边我感受不到你跳动的热心肠。

这是马琳写的。后来她突然发现时间很晚了。新的一天早已经来临。这将是一个清澈、明朗的一天，当她跑到窗前的时候，她在那里站住了。

“这是地球上所有窗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她念叨着，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从这里看到的景色更让人喜欢。晨曦中平静的海水、码头、岸边灰色的石头，这一切都那么迷人。她打开窗子，听见鸟儿在歌唱，一种喜悦之情充满全身。那歌声来自很多小小的喉咙，她听得最真的是白桦树上那只画眉。它刚刚醒来，健康、快乐，充满生命力。而那个可怜的梅尔克，他在厨房旁边的小房子里仍然没有睡着。他在打哈欠，但仍然不知疲倦地高声朗诵着：

你，进入天堂的时刻，

在我们灵魂里

铸成你的露珠！

围绕黎明中的海峡，

鸟儿动情地歌唱，

那么清脆，

就像开天辟地第一次。

“对，非常贴切。”马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