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体结实、蓝眼睛、头发蓬松的男孩坐在最后一排紧靠窗户的座位上。他叫拉斯莫斯，全名拉斯莫斯·佩尔松，11岁，是家住西水湾的帕特里克·佩尔松警官唯一的儿子。

“我的儿子拉斯莫斯是学校所有老师最喜爱的学生。”谁问起他儿子的情况这位父亲都这样说。

教数学的弗利贝里老师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否则不会在阳光明媚的五月那天讲出下面的话，那是在西水湾历史悠久的中学给一年级上数学课时讲的：

“坏小子……对，就是你，拉斯莫斯·佩尔松！”

拉斯莫斯从座位上站起来，愧疚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你为什么要往斯迪格头上扔橡皮？你认为课堂上这样做对吗？”

拉斯莫斯本来可以回答，因为斯迪格先动手，用尺子戳他的头，正在上课他也要报复，这没办法。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聪明的斯迪格是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干的，此时他在座位上显得非常老实和用功。

“对吧？”弗利贝里老师说，“你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用橡皮砸斯迪格的头呢？应该解释一下吧？”

“我只能这样，”拉斯莫斯小声说，“我不敢拿笔戳他。”

弗利贝里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真的不敢？希望我这节微不足道的数学课没妨碍你吧？如果你有兴趣，是不是要拿着各种笔朝四处乱砸呢？”

“对，不过要等下节课，下节课是拼写练习课。”拉斯莫斯小声说。弗利贝里老师是他最喜欢的老师，不过他有点儿烦人，挖苦人的时候，你摸不透他的真正意图，比如现在，是这样回答好呢，还是别再吭声？

弗利贝里老师又一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

“啊，是这样！那我觉得你现在还是到走廊里休息一会儿吧，不然你下节课可能没有足够的力气朝四周施展你的武器，改天再做你的数学题也不错。”

拉斯莫斯顺从地朝门口走去。这不是他第一次被赶出课堂。老师们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喜欢将自己最喜爱的学生不时地赶出课堂。

拉斯莫斯经过蓬杜斯的位子时，蓬杜斯向他挤眼鼓励，而拉斯莫斯挤眼回应。蓬杜斯是他休戚与共的朋友和忠实的追随者，看来他更愿意跟拉斯莫斯一起被赶出课堂。

不过弗利贝里老师强调，利用在走廊休息的那段时间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反省的时候必须一个人待在那里。拉斯莫斯没太明白老师让他反省的用意，他认为待在走廊里可能更有意思，拉斯莫斯认为他确实没有多少东西可反省的。不过老师要求这样做，他就想一想吧。

走廊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只有极轻微的声音从教室里传出来。拉斯莫斯来到窗台底下，那里历来是一代又一代淘气的男孩们反省过错的地方。他试图认真反省一下自己，但这是一件极为无聊的事情。在他想过自己的数学成绩很差、不应该往别人身上扔东西以后，思想就开小差了，对于教室里传出的那种轻微的声音，啊，如果能把它们捕捉并储存在类似电瓶的容器里，需要的时候把它哗啦一声摔成碎片，一大堆德语前置词、臼齿、河流的支流这类知识就会散落一地！实际上发明一种比较好的知识机器不是没有可能，里边装满老师要求我们知道的所有那类无聊的东西，每天早晨用气筒把一定数量的知识打到脑袋里去，剩下的时间就可以玩个痛快，用不着再学习了。

他朝学校围墙外边的自由天地和明亮的五月天看了一眼。太阳照耀着整个城市，现在正是五月紫丁香花盛开的季节，就连西水湾也很漂亮。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紫丁香花，栗树也开花了。全城所有的花园都飘着粉色和白色的苹果树花瓣，它们把丑陋的小房子盖住，看起来就像饼干上面加了奶油。拉斯莫斯甚至从窗子能看到警察局也掩映在盛开的杜鹃花之中，让人觉得很温馨，一点儿也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阴森可怕。如果有一个望远镜，他说不定可以看到坐在值班室里的父亲。啊，不过世界上大概没有这么好的望远镜，多亏没有这样的望远镜，否则他父亲肯定会有一个。拉斯莫斯认为，此时最好自己不在父亲的视线范围内。

他往下边大街上看，他多么希望到那里去啊！今天是春季集市，人来人往很热闹，如果他是自由的，会有多少事情可做呀，此时他坐在这里真是灾难。除此以外，从远处还传来了音乐声。这是一支铜管乐队在广场那边演奏乐曲，欢乐的管乐声使阳光显得更加灿烂，天空更加蔚蓝和喜庆。听到音乐声，街上所有的孩子都飞快地朝广场跑过去，就像身后被狗蝇追着的一群小牛犊。对了对了，小学今天放假！拉斯莫斯内心充满嫉妒。此时他才意识到，他应该留在小学，不应该让自己上中学。他突然感到，他内心多么讨厌所有比小学高的学校和那里所有的老师。他们无异于想方设法阻止人们寻求快乐的监狱看守。

但是在这点上他有些不公正。教师这个行业里也有真正的好人。西水湾中学厚道的老校长肯定也注意到春光是多么明媚，注意到今天城里有集市。因此他灵机一动，做出了令人感到幸福无比的决定。就在拉斯莫斯坐在那里对整个教师行业愤愤不平的时候，这位校长向所有班级的教室派去了信使，带着校长用潦草的笔体匆忙写下的奇妙话语：“天气美好，最后两个小时放假。”

那个给低年级各班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普丽根—拉斯莫斯的姐姐。她16岁，上高中，此时正在一年级教室的走廊里跑来跑去，漂亮的马尾辫不停地飘摆着。拉斯莫斯希望这是幻觉。当他被赶出教室时，姐姐几乎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人。但是这个人确实就是普丽根，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坐在窗子底下，穿着牛仔裤、花格子衬衣的那个人，只是不露声色，那不是自己宝贝弟弟还能是谁呢，她很爱自己的弟弟，尽管也经常跟他吵嘴。

“你在这里做什么？”普丽根严厉地问。

“我想去理发，”拉斯莫斯说，“你呢？”

普丽根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少装蒜！你在这里做什么……说！”

“想问题，”拉斯莫斯说，“我只是坐在这里想问题。是老师的命令！”

普丽根很惊奇。

“是这样，你在想什么，如果我能问一下？”

“不关你的事，”拉斯莫斯说，“我至少不像有的人从早到晚都想着尤阿基姆。”

普丽根哼了一声，消失在一年级的教室里。很快拉斯莫斯就听到从那里传出一阵喊叫声，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在同一瞬间学校的铃声响了，从教室里涌出一大群男孩子。他们拼命朝门口外的自由天地奔去，就像海上遇险的人往救生船上逃命一样，每一秒钟都生死攸关！但是拉斯莫斯迟疑不决地站在那里。没有老师发话他不敢走。

弗利贝里老师从教室里出来经过那里时，看到了那个带着悔过表情的罪人。他停下脚步，揪住拉斯莫斯的耳朵。

“怎么样？”他说。

拉斯莫斯没有回答，但是弗利贝里老师看透了这个男孩子的心思，他想离开那里。这位老师是一个聪明人，他微笑着说：“释放所有的俘虏……春天到了！”

在校园外面，两位被释放的俘虏沐浴在春天舒适的阳光里。

“看一看是人头像这面还是带箭头那面，”拉斯莫斯一边说一边把一枚5厄尔硬币举到蓬杜斯的鼻子底下，“如果是人头像，我们就去碾虱子人集市玩；如果是箭头，我们也去那里。但是如果这枚硬币扔在地上立着不倒，我们就回家做作业。”

蓬杜斯满意地笑了。

“好，公正无比。我们当然希望硬币立着不倒，我们希望出现这个结果。”

拉斯莫斯把硬币朝空中抛去，硬币掉在人行道上轻声响了一下。他弯下腰去看，咧着大嘴笑了：“啊——它没立住，不用回家做作业了！”

蓬杜斯又笑了。

“命该如此，”他说，“就是拿撬棍也顶不住。碾虱子人集市胜利了。过来，我们走！”

碾虱子人集市是这座城市的古老市场，上百年来马贩子和做家畜买卖的人都聚集在那里的春季集市上。流动马戏团、流动动物园和流动儿童游乐场都到那里安营扎寨，平静的西水湾所有惊险、刺激的事那里都有。那里的空气本身就很刺鼻，比如一股昔日的马粪臭味儿久留不散，某种鲜明的古代特色也没有完全消失，昔日舞刀弄枪的和野蛮的鞑靼人生活方式在此还有所保留。如今只是变得平和了一些。周围农村喜欢赶集的农民像往常那样聚在那里买猪崽或者换奶牛，但是露面的马贩子不多了，因为可交易的马匹少了。当然还是有人带着瘦弱的母马来，在被人试赶时累得浑身流汗。时至今日市场还是很繁荣，旋转木马在旋转，射击场枪声不断，在市场周围搭建的车载帐篷里住着很多讲五花八门外国语的奇怪异国人。西水湾的每一个孩子都喜欢到那里体验一下前所未有的历险。

碾虱子人集市这个名字是古代流传下来的，包含流浪汉身上长满虱子要不停地捉拿碾死这类意思，如今再这样叫非常不公正。市场周围那些破旧小房子里没有任何不三不四的人，起码住在那里的人对这个名字非常愤怒。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叫碾虱子人集市的真正名字——西市场。

那枚5厄尔硬币拒绝站立不倒，拉斯莫斯和蓬杜斯心安理得地朝集市走去。生活是那么美好，白天是那么漫长，他们用不着太匆忙。他们勾肩搭背，友好地走在大街上，皮带上夹着的那些该死的作业本耷拉在大腿周围。这时候一只短腿、粗毛的黑色达克斯小猎狗朝他们奔跑过来。

“看那边，狗狗陶科尔来了！”蓬杜斯说。

拉斯莫斯露出热烈的目光，陶科尔是他心爱的狗。见到陶科尔他很高兴，也有点儿心疼。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陶科尔，你是知道的，不能这样从家里跑出来。”

小狗羞愧地停住，犹豫地竖起一只前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主人。拉斯莫斯看着自己的狗，充满温情地说：“不能从家里跑出来，这你是知道的，陶科尔。不过来就来吧！”

陶科尔走过来。由于被原谅，它变得欣喜若狂，浑身每块肌肉都不停地抖动，尾巴在空中不停地摇摆，还高兴地叫起来，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得意的狗。

拉斯莫斯弯下腰，把狗抱在怀里。“你是一个小笨蛋，陶科尔。”他一边说一边抚摩着它黑黑的头。

蓬杜斯嫉妒地看着，说：“你要是真有了自己的狗，说不定会有多么得意忘形呢。”

拉斯莫斯把陶科尔抱得更紧了。

“对，不是我一个人的狗我也很高兴。它跟我的完全一样。尽管普丽根总是千方百计地讨好它。”

他刚说完，就看见自己的姐姐从街角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不是一个人，和她在一起的是她刚刚爱上的尤阿基姆·冯·荣根。看的出来，她在全力讨好他。

拉斯莫斯会意地推了蓬杜斯一下，说：“看他们！人一旦有了爱情，怎么会变得那么傻！”

看到一个家庭成员傻乎乎的举止真让人感到不舒服。普丽根拉着尤阿基姆的手，他们互相看着笑着，根本没有看见大街上还有其他人。

“普丽根，你是我知道的最甜美的人。”尤阿基姆说得那么清楚，谁都能听到，“我太爱你了！”

拉斯莫斯和蓬杜斯怪笑起来。这时候这对相爱的人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不仅只有他们两个。

“蓬杜斯，你是我知道的最甜美的人。”拉斯莫斯一边学着尤阿基姆的语调一边深情地看着蓬杜斯。

“你知道吗，拉斯莫斯，我太爱你了！”蓬杜斯信誓旦旦地说。

普丽根笑了。

“为什么一定要有弟弟呢？”她无奈地对尤阿基姆说。

实际上她还是非常喜欢有个弟弟，特别是这个活泼、眼睛炯炯有神、像小马驹似的弟弟。他躺在摇篮里时，她的内心就非常怜爱他，恨不得把他托在手上。另外，她与尤阿基姆漫步在五月的阳光里，她又是他所知道的最甜美的姑娘，她的心情好极了。她为什么要在意两个臭小孩逗她呢？陶醉在春天的气息里，她用手拉住拉斯莫斯，迅速、有力地推了他一下。

“不管怎么说，”她说，“他是个真正的小帅哥，货真价实！”

被称作小帅哥的弟弟竭力保护自己，这种举动太危险了！普丽根实在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她不仅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那些身不由己成了她弟弟的其他人的脸。

“别动我，”拉斯莫斯用一种愤怒的声音说，“至少在大街上你应该克制自己！”

普丽根听到一阵温和但成心气人的怪笑，她重新拉住尤阿基姆的手，早忘了她还有一个弟弟。

“哎哟，哎哟，”蓬杜斯一边说一边目送普丽根和尤阿基姆远去，“他们真够傻的！我永远也不会像他们那样！”

“真的不会吗？不对，那样不错，没什么可怕的！”拉斯莫斯对这种不理智的思想加以嘲笑。

狗狗陶科尔围着他跳来跳去，不停地叫。很明显，它认为一只狗从家里跑出来就是为了迎接自己的主人，不是站在这里看人们互相拥抱。如果有谁需要拥抱的话，那就是它自己。它的主人也有同感。

他再一次把陶科尔拉过来，抚摩它，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好啦好啦，你太可爱了，陶科尔！”

这时候蓬杜斯又笑了：“至少在大街上你要克制自己，我认为应该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哎呀，”拉斯莫斯说，“跟 狗狗 亲昵与和人亲昵是有区别的！”

这时候他突然不说话了。他在听什么，这时候传来了铜管乐的声音。刚才是从很远的广场传来，但是现在听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时候一辆卡车从大街上慢慢驶来。车厢里坐着来自初等学校乐队的六个男孩子，手里的铜管乐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喘着粗气吹奏着《拿破仑阿尔卑斯山进行曲》。西水湾各个年龄段的孩子们沿着拿破仑的足迹前进。他们跟在卡车后面一边踏着快乐的曲调前进，一边兴奋地读着贴在车身上的大幅标语。拉斯莫斯和蓬杜斯也读起来：

欢迎光临西市场游乐园！

请看世界著名的吞剑者阿尔弗雷德！

旋转木马和射击场

衷心欢迎！

“太好了。”拉斯莫斯说。

蓬杜斯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对，但是要花钱买票啊。你有吗？”

拉斯莫斯把那枚硬币抛向空中又接住。

“很多！整整5厄尔！我们可以买下半个儿童游乐场。”他戏谑地说。

还是蓬杜斯有办法，他说：“把我们捡来的废钢铁卖一些不就成了吗。”

拉斯莫斯点点头。每周只有50厄尔零用钱的穷学生，再不参加一些娱乐活动，生活会变得多么枯燥！拉斯莫斯和蓬杜斯很早就认识到这一点，在整个西水湾靠捡破烂攒钱参加娱乐活动没有人超过他们。他们不停地到处寻找乱扔的空瓶子、长锈的旧铁器，就像小猪用鼻子到处拱，寻找蘑菇一样，他们乐滋滋地把战利品堆放在碾虱子人集市附近。蓬杜斯属于一个古老而体面的碾虱子人家族，他住在那里的一个又大又破的出租公寓里。“蓬杜斯·马格努松&拉斯莫斯·佩尔松联合垃圾责任有限公司”的仓库就设在他家地下室，门上有人人皆知的漂亮门匾。

口袋里只有5厄尔就逛儿童游乐场真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那里处处需要钱。拉斯莫斯和蓬杜斯到碾虱子人集市去本来只想看一看，没想到参与每一项活动都要花钱。他们站在大门口，贪婪地看着里边的旋转木马和射击场。啊，那里有那么多要花钱的项目！

“旋转木马我们一定得搞点钱去玩一玩，”蓬杜斯说，“还有那些秋千！”

“对，还有那个能吞宝剑的人。”拉斯莫斯说，“我非常想看一看，他怎么能把一柄宝剑吞进去。”

狗狗陶科尔发疯似的叫着。狗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见过旋转木马，它不能确信，这类瞎转的玩意儿应不应该存在。此外，那里的气氛显得很奇怪、很陌生，因此狗狗必须要大声地叫，警告人们不要对那里的气氛视而不见。

“哎呀，陶科尔，”拉斯莫斯说，“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不能坐旋转木马。”

他转身对着蓬杜斯说：“第一，我必须带陶科尔回家。第二，我必须回家吃晚饭。”

“第三，我们必须到收废品的破烂王约翰那里卖破烂。”蓬杜斯说，“而第四，我们无论如何要把作业做完。”

“第四，管它作业不作业的呢。第五，今天晚上我们一定得到这里来，乒乒乓乓，我们非来这里不可！”

事情就这么定了。 z4gVk2ey0DDIBdEOvQAjfjFxTTaN71Q3clx8SgpBX3IiI8khkSpzNKMkEYEptoP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