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关上后,雨声变得微弱。
江万里和文天祥在内室分宾主落座。江万里凝视着文天祥,眼中喜悦难抑。文天祥拱手说道:“十七年前,我在白鹭洲书院求学,时时从欧阳师父那里听到师公的名字,却不料今天才见到,实在惭愧。”
文天祥心情激动,迎上前去,向江万里躬身施礼。
江万里手抚长须,听后脸色由喜转悲,叹息道:“老夫当年创书院不久,便让守道做了山长,不料今日,守道竟与老夫阴阳两隔,想起来十分痛心。”
文天祥听到这话也觉得伤感。十七年前,还是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他随父亲文仪和二弟文璧去临安(今浙江杭州)赶考。考前半年,曾在江万里创办的白鹭洲书院求学,当时书院山长是江万里的学生欧阳守道。文天祥虽未见到江万里,心内始终将自己当作他的再传弟子。
那年殿试后文天祥高中状元,因父亲去世守孝,没有当官。当结束三年守孝期后,文天祥于开庆元年(1259)正月再到京城,被朝廷补授为承事郎、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
当年九月,忽必烈率军渡淮水过长江,进围鄂州(今湖北武昌),京师震动,文天祥十一月愤然上书,请求斩杀劝皇帝扔下百姓不顾而迁都的宦官董宋臣。朝廷不仅未理文天祥的奏疏,反将董宋臣升官重用。心情苦闷的文天祥越发失望。
董宋臣死后,又有枢密使贾似道专权。贾似道装模作样,屡次上书请退,时任学士院权直的文天祥奉旨起草挽留诏书,因未在诏书中对贾似道说恭维的话,被弹劾(hé)罢免。文天祥对朝廷彻底失望,索性辞官回乡,过起悠闲自在的隐居生活。
1273年,大宋苦撑五年的重镇襄、樊失守,朝廷在慌乱中想起文天祥,让他做湖南提刑。文天祥接旨后于四月八日离乡,五月初至衡阳上任,又得知江万里再度出任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即赶往潭州,登门拜见。
见江万里神色沉重,文天祥轻声叹道:“我到衡阳仅数月,这数月便如数年,想起曾在山中隐居十余年,未闻国事,很是愧疚。今日才知欧阳师父‘国事成败在宰相,人才消长在台谏’的深意。现元兵经过十年休养,又来侵犯大宋,用五年时间,攻破襄、樊,至今未见朝廷振作,只是自己忧心。”
江万里凝视着文天祥,缓缓地说:“‘近来又报秋风紧,颇觉忧时鬓欲斑。’你这诗句虽作于山中,哪里是未闻国事了?我当日读这传抄而来的诗篇,便知你其实没有辜负自己的才华,没有失去志向。守道有你这样的学生,我也觉欣慰。”
文天祥听江万里吟出自己的诗句,拱手说:“天祥的粗陋之作,实不敢辱师公清听。自到衡阳以来,经常听说元军驻扎长江对岸,意欲南下,不知我朝有什么对策?”
江万里苦笑一声,站了起来,踱着步说道:“对策?我听说,贾太师连朝也不上,声色犬马,日日以斗蟋蟀为乐,朝廷竟然未拨一兵一卒去前线迎敌。依我看,现元兵用五年时间攻下襄、樊,兵疲将乏,暂时还无力渡江南下。可这危机已显,等元人造船休整好了,便是烽烟再起之时了。”
文天祥也跟着站起,脸上显出担忧,激愤地说道:“难道朝廷竟甘愿坐等元军攻来?我大宋万千百姓,断不可遭元军渡江屠戮!”
江万里缓缓点头,伸手在文天祥肩头轻拍,“人生七十古来稀。今老夫七十六岁了,这把朽骨是难有作为了。眼见天时人事,大变在即,老夫见人多了,如今挽救大局的重任,要落在你的肩上了。”说罢,江万里枯瘦的手掌停在文天祥的肩头,用力按了按。
文天祥胸口热血上涌,慷慨说道:“只要天祥有一口气在,一定不辜负师公今日所说的话。”
江万里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的雨声顿时大了起来。他凝思片刻,转头说道:“这次襄、樊被攻陷,你须记住一人,恐怕日后,便是你与他之间的交锋了。”
文天祥走到江万里身边站住,拱手说道:“请师公明说。”
江万里伸手关窗,转身对文天祥说:“二月破襄、樊的元军大将名叫张弘范,攻打樊城时,听说他肘部被箭射伤,仍身先士卒。他若只是一勇之夫还好,难对付的是他还很懂兵法。元军水陆并进,先破樊城、再取襄阳的谋略也出自他手。果然,樊城一失,襄阳无险可守,吕文焕见大势已去,便投降了元军。”
文天祥双手握成拳,恨声道:“吕文焕世代受朝廷恩惠,竟然贪生怕死,实在可恨!”
江万里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温言道:“投降固然可恼,可吕文焕也有苦衷,守孤城五年,也是不易,如今自身背负骂名,却也救了全城的百姓。只要他日后不为虎作伥,不提他也罢。”
文天祥紧咬嘴唇,悲愤不答。
江万里见状,轻声一叹,说道:“吕文焕虽降,你也须看到,我大宋军民,并非个个贪生怕死。荆湖都统制范天顺,在城破那天留下‘生为宋臣,死为宋鬼’的壮言后自缢殉国。他的副将牛富,率百余死士巷战,杀敌无数,受重伤后触柱赴火而死。裨将王福见牛富殉难,大喊:‘将军死于国事,我岂宜独生?’也赴火而亡。我大宋有这样视死如归的壮烈男儿,实不惧元军势大!”
文天祥听得血脉偾张,拱手说道:“天祥无须去记张弘范,当记范天顺、牛富、王福等铮铮铁骨之人!”
江万里又一次凝视文天祥,一字一顿地说:“都记住,张弘范是劲敌。知己知彼,方可护我大宋江山。”
二人谈得投机,文天祥索性留了数日,日日与江万里互倾胸臆,纵论国事。好在襄、樊虽破,长江天险尚在,二人终究是未上过战场的书生,此时仍把希望寄托在元军不习水战之上。可是数日后,当投降忽必烈的南宋潼川安抚使刘整被任命为都元帅,打造战船、编练水军的消息传来时,江万里和文天祥互看一眼,心知他们唯一的希望已脆弱无比。
辞别江万里时,文天祥有一种后会无期的感伤在大雨中无边无际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