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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闹剧中的抗争与喑默

宋真宗正为宋辽澶渊之盟而沾沾自喜时,大臣王钦若却别有用心地挑唆道:“这可是寇准以陛下为赌注,孤注一掷换来的城下之盟。”城下之盟,《春秋》所耻,宋真宗是知道的,立马像吞吃了苍蝇。不久,寇准罢相,王钦若执政,他揣摩迎合,鼓动宋真宗“神道设教”,把皇帝哄抬成“天命所归”的伟大君主。

这年正月初三,天书祥瑞如期而至,降落在皇城承天门楼上,上写“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大意是说,赵宋受命于天,“付于恒”就是传给宋真宗赵恒,他才是“守于正”的正统所在,而“世七百,九九定”无非形容赵家国祚绵长。宋真宗当月改元为大中祥符元年(1008),“大中”即天书说的“守于正”,“祥符”就是“天瑞”之意。一时间天下争言天书,群臣竞贺祥瑞。

孙奭的正气与担当

孙奭是北宋著名经学家,他为汉儒赵岐的《孟子注》作的疏解流传至今。《宋史》说他“守道自处,即有所言,未尝阿附取悦”。晚年,他以翰林侍讲为少年宋仁宗授课,尤重立身“端庄”。上课时,小皇帝难免左顾右盼,甚至足敲御座,他便拱默不讲,仁宗不得不“竦然改听”。这里只说他在天书封祀时的正气与担当。

皇帝打算借天书搞封禅,召问孙奭,他径引孔子的话作答:“臣只知道‘天何言哉’,岂有天书?”一点没给皇帝面子。

大中祥符三年,继泰山封禅后,宋真宗又动议赴汾阴(今山西万荣西南)祭祀后土。孙奭列举十条理由,上疏坚决反对。他提醒皇帝,兴师动众远祀地祇,是“轻弃京师根本,而慕西汉之虚名”;天下连年灾害,陛下理应修德,岂能听信妄议,远劳百姓,巡游不已,忘乎社稷;圣王都先恤人民,后祀神祇,如今大兴土木,水旱交至,饥馑居多,却劳民事神,神灵岂会接受!陛下所为,不过效法汉武帝与唐明皇,崇尚虚名,夸耀后世而已。唐明皇不惜太平,终致祸败,现在有人竟援为故事,倡导仿效,我深为陛下不取。

在尖锐批评后,他请皇帝“少赐清问,以毕臣说”。宋真宗派内侍去征求意见,孙奭再次上疏,言辞更加激烈。他警示皇帝:倘若执意远巡,祭祀汾阴,不念民瘼,不恤边患,怎么知道今日戍卒里就没有陈胜,饥民里就没有黄巢呢!撰造祥瑞,假托鬼神,才毕东封,便议西幸,轻劳车驾,虐害饥民,指望安然往返,便自以为成就了大勋绩。陛下以祖宗艰难之业,为奸邪侥幸之资,这是我所以长叹而痛哭的啊!《春秋》说,国之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我不敢妄议,请陛下裁择。

其时,气象异变,秋旱冬雷,皇帝仍恬然受贺祥瑞,孙奭忍无可忍,上奏责问:陛下这样做,打算欺罔上天吗,则上天不可欺;打算愚弄下民吗,则下民不可愚;打算迷惑后世吗,则后世必不信!有识之士,腹诽耻笑。皇明之玷,不堪其忧啊!

大中祥符六年,皇帝崇道,花样翻新,拟议赴亳州祭奠老子,孙奭又上书,批评他事事慕效唐明皇。在历数明皇无道之举与祸败之迹后,吁请抑损虚华,罢兴土木,不蹈危乱之辙,免召不及之悔。宋真宗亲撰《解疑论》,强词夺理地文过饰非,同时摆出宽容的姿态,也不罢黜他,“容之而弗斥”,令其上言自生自灭。

天禧三年(1019),天书闹剧波澜再起。京师巡检朱能与内侍主管周怀政串通,预将天书放在永兴军境乾祐山(今陕西南部)上。寇准自罢相出掌永兴军后,大有失落感。有女婿王曙暗通内线,他虽知其中猫腻,却难耐寂寞,奏报了这一“祥瑞”。皇帝照例下诏,煞有介事地派人远迎天书,送入大内时,“屈至尊以迎拜,归秘殿以奉安”。孙奭听说,上疏再斥祥瑞虚妄,仍以唐明皇为例,论其“曲奉鬼神,过崇妖妄”,终致民心离散,变起仓促,希望宋真宗“鉴明皇之召祸,庶几灾害不生,祸乱不作”。

所谓“天书”闹剧,纯粹是皇帝自树权威的自娱自乐,却劳民伤财地前后持续十余年,是两宋史上近乎疯魔的宗教狂热与政治笑话。满朝群臣出于名利的拿捏,各自作出了选择,或积极参与做政治交易,或佯装不知求明哲保身。其中,不仅有丁谓那样的佞邪之臣,也有杜镐、陈尧叟、陈彭年这样的儒学之士。就说陈彭年吧,尽管博通书史,却“急希进用”,就妄赞符瑞,为东封西祀参订仪制,把学问连同良知都卖与了帝王家。

有个叫张知白的人,曾经建议刚登基的宋真宗禁止各地奏“祥瑞”,但天书闹剧拉开大幕,一看主角竟是皇帝,便识时务者为俊杰,觍然改口:那年奏禁符瑞乃西北有事,如今天下太平,请在玉清昭应宫绘制《泰山诸瑞图》,副本入藏秘阁。张知白明知孰是孰非,却出于私利而放弃原则。

那些迎合圣意鼓吹符瑞的臣子与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正像有段绕口令说的那样:臣子知道皇帝在说假话,皇帝也知道自己在说假话,皇帝知道臣子知道皇帝在说假话,臣子也知道皇帝知道臣子知道皇帝在说假话;反之亦然:皇帝知道臣子在说假话,臣子也知道自己在说假话,臣子知道皇帝知道臣子在说假话,皇帝也知道臣子知道皇帝知道臣子在说假话。吊诡的是,在专制集权体制下,尽管双方都心知肚明,皇帝出于自塑圣君的需要,臣子基于身家名利的考量,任何一方都不愿正视与说破事实真相,听凭这种假话祸国殃民。

当天书闹剧以风行草偃之势一边倒时,孙奭却挺身而出,对“皇帝的新衣”大声说出真相,堪称“疾风知劲草”,更与张知白辈适成鲜明的对照。当时虽有个别人也发过异议,却远不及他执着与无畏。孙奭敢言直谏,与北宋士大夫群体中“以天下为己任”的新儒家人生观正在形成大有关系,当然也须个人有担当的勇气。他要求弟子“始于章句,终于德行”,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他履践的也许只是孟子的两句话:一是“我善养吾浩然正气”(《孟子·公孙丑上》);一是“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孟子·尽心上》)。在“一国君臣如病狂”时,他能秉持浩然正气,坚守有所不为与有所不欲的底线,无愧于南宋史家王称在《东都事略》中的点赞:“劲正挺特,忠言剀切,贤矣哉!”

名相王旦临终的愧悔

平心而论,王旦还算是一代名相,《宋史》赞他:“伟哉,宰相才也。”有一次,他以翰林学士奏事,宋真宗目送下殿时对人说:“为朕致太平的,一定是这人。”拜相以后,他以俭约治家,有“门庭清肃”之誉;尽管相府里宾客满座,却没人敢以私事干谒;有人受到他推荐,甚至终身都不知荐者为谁。政声如此,也算难能可贵。《孔氏谈苑》说:“外抚诸边,内安百姓,官吏得职,天下富庶,颂声洋溢,旦之力也。”此说尽管有水分,却不至于太离谱。

宋辽澶渊之盟不久,在佞臣王钦若的撺掇下,宋真宗决定上演神道设教的连台本戏,借以掩饰城下之盟后君主权威的失落,内心却忌惮宰相王旦的态度。王钦若代达圣意,王旦听后仅表态尽力而为。真宗还不踏实,召他入宫,君臣欢宴后特赐酒一尊,叮嘱他回家与妻儿共享。王旦归府,打开酒尊,见满是明珠,领悟到皇帝让他在即将开演的大戏上不要抗旨。纵观王旦一生,似也不太看重财货,也许只是圣意难拂的考量,一坛珍珠就此堵住了他的嘴巴,在其后神道设教的连续剧上,他“不复异议”,放弃了做贤相的担当。

一切停当,正月初三,宋真宗向群臣讲了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说去年某月某日夜半,有神人告诉他:“来月正殿做一个月道场,将降下《大中祥符》天书三卷。”今日果然奏报天书悬曳在承天门南的鸱尾上。王旦心知肚明,这是事先做的手脚,却带头再拜称贺道:“天赐符命,盛德之应!”与朝臣随驾前往,内侍取下天书,王旦跪着进呈,皇帝再拜接受,改当年为大中祥符元年(1008)。

宋真宗趁热打铁,筹划封禅泰山,指望借助秦皇汉武举行过的祭天大典来为自己的权威加分。他哪有秦皇汉武的大功业呢,总得有臣民为封禅请愿吧。这次舆论紧紧跟上,王旦出了大力。他率文武百官、诸军将校乃至藩夷、僧道、耆寿二万四千余人,先后五次上表请求封禅。为了展现请愿的代表性,他把少数民族代表(藩夷)、宗教界代表(僧道)和德高望重的民间人士代表(耆寿),都恰到好处地拉上了。

十月,王旦以宰相之尊任封禅大礼使,以天书为前导,扈从皇帝封禅泰山,还奉诏撰写了《封祀坛颂》,历时57天,靡费不计其数,终于为宋真宗圆了念兹在兹的“帝王之盛事”。大中祥符四年,皇帝车驾再往汾阴祭祀后土地祇,他再任大礼使,仍受命撰《祠坛颂》。途经陕州(今河南三门峡),隐士魏野赠诗王旦:

昔时宰相年年替,

君在中书十一秋。

西祀东封俱已了,

如今好逐赤松游。

诗里讥刺他喑默失责,不谏封祀,规讽他莫再恋位,及早抽身。王旦将此诗呈送皇帝,上表辞位,未获同意,便不再坚持。从内心讲,他虽萌进谏之念,但既表赞同,难改其口;也生求退之心,但皇帝厚遇,难拂其意。

大中祥符五年,宋真宗又伪托玉帝传言,称授其天书的赵玄朗是赵家始祖,理应尊为圣祖(赵家先祖实无此人)。下诏先在外地铸造玉皇、圣祖、太祖与太祖的塑像,再在京师造景灵宫与玉清昭应宫供奉,王旦任奉圣像大礼使、景灵宫朝修使与玉清昭应宫使,又负责在宫内刻天书而兼刻玉使。

大中祥符七年,宋真宗再赴亳州(今属安徽)太清宫拜谒老子,王旦仍兼大礼使。祥符期间(1008—1016),所有天书祥瑞、祭祀巡幸、宫观营造之事,王旦都参与其间,兼任莫名其妙的使职之多,让他苦不堪言;最闹心的是,每次大礼,他都必须奉天书随行,令其“恒悒悒不乐”。

宋真宗对他礼遇备至,也少不了时有赏赐。每见赐物陈列相府庭下,王旦内心有愧,总闭目叹气:“生民膏血,哪里受用得这许多!”他也“心知得罪于清议,而固恋患失,不能决去”。退朝以后,他总冠服不解,默坐静室,家人惶恐不明,问其政府同僚,说他一定是想阻止的政事没法实现,而私下忧心朝廷吧。

祥符、天禧年间(1008—1021),在王钦若、丁谓等鼓动下,宋真宗出于欺蒙本朝人心与耸动敌国听闻的虚骄心理,自造天书祥瑞,配上极具仪式感的大祭典、大巡幸、大庆祝、大建筑,以期达到神道设教的目的,近乎中国版的“皇帝的新衣”。为演好这场系列闹剧,朝廷不惜“竭天下之财,伤生民之命”,仅东封泰山就耗费800余万贯,西祀汾阴更增至1千万贯。《宋史·真宗纪》评价这场闹剧说:“及澶渊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导迎奠安,一国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

王旦有宰相之才,对大规模、不间断的封祀崇道活动带来的恶果,内心一目了然,但拘牵于私心杂念,却一无作为,不敢发声。王旦晚年忆起曾与李沆同在政府,李沆常奏报些全国水旱变乱,便劝他别把鸡毛蒜皮事烦扰皇帝,李沆郑重道:“太平天子,应让他知四方艰难。否则不是留意声色,就是热衷祷祠。我已年老,你主政会看到的。”王旦这才叹服这位科举同年有先见之明,特地摹挂其遗像,“每胸中郁郁”,便在像前一边绕行,一边“文靖,文靖”呼他的谥号,盛赞“李文靖真圣人也”!

天禧元年(1017),王旦终于辞相,不久去世。弥留之际,御驾亲临探病,赐白金五千两。王旦扪心有愧,遗表说:“益惧多藏,况无所用,见欲散施,以息咎殃。”命家人把白金随即送还。

对没能阻止天书闹剧,王旦深怀着难以言说的愧疚悔恨。撒手人寰之际,他对家人说:“我别无过失,只有不谏天书,愧悔莫赎。死后入殓时,为我削去须发,穿着缁衣,以弥补我平生之过。”削发衣缁意味着遁入空门救赎前愆,儿子们准备执行遗言,慰解其父的无尽悔恨,最后被父执杨亿劝阻。

王旦有“远大之器”,立朝颇有好政绩,为人不乏好声誉,也想做个好宰相。但面对皇帝眷顾,纠结一己名位,缺乏“为生民立命”的风骨与担当,《宋史》也说他“以遂天书之妄,斯则不及李沆”。到了人生尽头,王旦仍在愧悔自己把持不住,顾恋得失,一朝失足,遗恨青史。不知后来的从政者能否由此引发沉重的思考呢? uD55bRW3maG9GvacPLhZYZFRunvu8bqVBFMEAdeggUTyqc07Z6ZBwy39vsYTA1h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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