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包括两个部分:亭台楼阁,指中国建筑的基本门类;雕梁画栋,指建筑个体的基本构成。就像书名所象喻的,从极细微的构件,到一座城的营构,有关中国建筑的一切,就说得八九不离十了。
有一副对子说得好:“琼楼玉宇,皆得天地灵气;雕梁画栋,都为鬼斧神工。”
伟哉美哉,中国建筑!
说到建筑,似乎老生常谈了,谁还不知道一些呢?建筑嘛,就是供人居住的房子啊!房子是人人要住的,属于衣食住行的一个重要方面,我们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有一句名言,倒是提醒过我们,叫作“熟知非真知”。
人们所熟知的东西,之所以不一定是真知,就因为它是熟知的。
太令人熟知的,反而一时让人说不清楚,是不是?
巍峨雄伟的万里长城,恢弘万象的北京紫禁城,清丽宁和的江南民居,崇高神圣、英姿临风的千年古塔,还有现代城市的钢筋丛林,等等,构成极富魅力的“大地文化”和时空意象,历史与现实的交响,化作东方地平线上的光辉侧影,具有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
无论在晨曦朝晖之中、黄昏夕照之际,还是丽日中天、朗月东升之时,中国建筑及其饱含人文意蕴的美,都令人心驰神往。
《黄帝宅经》云:“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建筑,人的“第二形象”,人的生存历史和现实生存状态的时空标志。
人的本性、品格、智慧、情感、意志与理想,都凝淀在建筑的时空营构和意象之中。
人仰望高楼巨厦,其实就是在仰视自己伟岸的身躯;人徜徉在微构小筑之前,其实就是精神的徘徊,得以领悟人生。
人一旦踏进青泥盘盘的窄巷小弄,抚摸被无情岁月摧折的断垣残壁,或者凝视沉睡千年的秦砖汉瓦,一颗心便会顷刻从喧闹之中沉潜下来。
唐代诗人贾岛《题李凝幽居》唱道:“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此时正在叩响的,不就是人自身的命运之门吗?静寂暗夜的这一叩问,可谓惊心动魄。建筑,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把建筑等同于房子,当然是不够妥当的。
我们首先要明白的,是建筑物、建筑与建筑意象三者的联系与区别。
所谓建筑物,究竟是什么?
一幢大楼,按照一定的技术、艺术和美学规律,把地坪、墙体、立柱、门窗、屋顶等组合、建造起来,便是建筑实体。人可以看见它、触摸它、走进去、住在里面。它占有一定的空间,这便是建筑物。
建筑这一概念,是和建筑物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要是没有建筑物的存在,就无所谓建筑了。不同的是,建筑物指的是建筑实体,而建筑是包括建筑实体、空间以及二者关系在内的。在西文里,建筑叫作architecture,本义指“巨大的工艺”。建筑物呢,比方说大楼,只能称building了。
建筑,是空间和实体的结合。
建筑空间,包括外部空间、内部空间及二者的联系。
所有建筑,首先是建筑物,总是占有一定空间的,都有其外部空间。有人说,不对吧,你看陕北窑洞,不就是只有内部空间而没有外部空间吗?其实,窑洞口外的那个区域,就是窑洞的外部空间。
建筑的外部空间,指建筑物影响所及的那个环境。
一般的建筑物,都有内部空间。老子说,“当其无,有室之用”。住宅、坟墓、宫殿和寺庙之类,或者住人,生儿育女,储藏东西,饲养动物,或者埋葬死者,举行政治活动,供香客烧香跪拜,等等,无数的生命活动,都在建筑及其环境之中进行,这便是建筑内外部空间的实用性功能。
有些建筑物是没有内部空间的。你去看看北京天安门前的华表,就只有外部空间而没有内部空间。有些佛塔是“实心”的。还有美国那个方尖碑,大概也是这样的吧?长城绵延万里,基本没有内部空间,只在某几段有,用以储藏兵器、粮食、水和柴火等。至于山海关、嘉峪关,则是内外部空间兼而有之的。
处在内外部空间之间的,还有一个“灰空间”。大酒店大门入口,往往设计、建造有立柱、顶盖、三面无墙体的一个所在,它既不是酒店的内部空间,也非外部空间,按照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日本的灰调子文化》一文的说法,作为建筑内外部空间的这个空间,是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灰空间”,也可以称为“模糊空间”“弗晰空间”“过渡性空间”,这在中国建筑环境中是随处可见的。
再说建筑意象,即建筑时空意象。它是一种集建筑物、建筑与环境为一体的概念。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活动于建筑内外部空间与环境中的人的形象,它使得建筑的内外部空间充满生气。
一座旧时宫殿,一处野寺,以前有人居住而现在荒废了,给人的形象感受,与以前自然大不一样。“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你读了唐人元稹的这首《古行宫》,体悟到的建筑时空意象究竟是怎样的呢?
一座建筑物的内外部空间及其环境,首先是物质性的,人们对它的感受,大致是差不多的,也许这可以称为建筑意象的“共同美”,这种感受,因不同材质、不同造型、不同光影而大不一样。
上海浦东陆家嘴地区的超高层建筑群,由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和上海中心等组成,高耸入云,挺拔危峻,给人一种昂扬奋发的审美感受。
站在景山向南眺望,北京故宫的宫殿建筑群,何等壮丽磅礴。
江南传统民居,白墙灰瓦,杨柳小溪,春风细雨,钓叟莲舟,又是何等宁静。
建筑的时空意象,是人的“第二精神面貌”,是人展现于大地的“表情”和“心境”。
建筑的审美评价,可以分为三大层次:可居、可观、可悟。
一幢建筑物落成,相当长时间内不倒塌,在空间大小、通风保温、采光湿度等方面宜人,可以满足人的生理需求,称为可居。
要是抗震系数低下,则难以抵御自然灾害,甚或是“豆腐渣工程”,则不可居。
在满足可居需求的前提下,那些悦目的,给人以愉悦感受的,称为可观。
一座形象丑陋的建筑,让人感受不到愉悦、幸福,就是令人讨厌的。
有的后现代主义建筑,故意弄得怪模怪样、丑陋不堪,是对于优美、崇高之象的“嘲讽”,可以称为另一种“可观”。
大量中国古代优秀建筑或者园林,可以同时达到可居、可观的境界。
比如古亭,可供暂憩、避雨,可供凭眺大好河山;或者屹立在山坡之上,或者依水而建,或者静立于古道旁。造型通透,有空灵的美感,往往立柱三四,细劲而苗条,反宇飞檐,有灵动的情趣。
王羲之笔下的兰亭:“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欧阳修《醉翁亭记》云:“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亭的美妙之处,正在于“一上危亭眼界宽”。或喜悦或悲慨,或沉潜或激越,或一洗尘劳,或踌躇满志,或儿女情长,或英雄拭泪。
与其他园林建筑一样,这里可以是“内心独白”的场所。清代诗人厉鹗《冷泉亭》一诗云:“众壑孤亭合,泉声出翠微。静闻兼远梵,独立悟清晖。木落残僧定,山寒归鸟稀。迟迟松外月,为我照田衣。”
所谓可悟,是在可居、可观的前提下所能达到的一种境界,它是建筑时空意象引人悟入的心魂哲理之境。
如果一个审美对象能够让人感到心灵的震撼或者沉潜,就有可能达致化境、悟境。
有一次,笔者观游苏州园林,来到一座影壁前。影壁高大,呈长方形,立面灰白色,底部斑驳,长满青苔,上面所形成的水渍,极富于深沉的历史感,顿时勾起一种渺茫而静穆的感觉。
此时秋高气爽,白云舒卷,阳光不时照在影壁之上,忽暗忽明,乍晴乍阴,其光影之变幻,妙不可言。影壁单纯,因为单纯,反而丰富而深有意蕴;它是朴素的,因为朴素,而显出真正的美丽;它也实在平易,而其意象使人在沉寂之中感到惊心动魄。
这一意境,恰如莱特·凡德鲁所说:Less is more。
杰出的建筑时空意象,蕴含着令人惊羡的大地文化、大地哲学与大地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