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THE TWELFTH
SECOND
亲爱的,贴靠近我;
自从你离去,
我荒凉的思想已寒透进骨头。
——威廉·巴勒特·叶芝
景秀湾的别墅群在全省单体市值最为昂贵,十一个半岛,占地一百公顷,一百五十幢别墅环山环水,相互间有水系相隔,供小船划行垂钓。别墅依据占地面积分为A、B两型,每幢别墅又因设计档次不同而售价不同。
A11 并不是整个别墅区内售价最高的别墅,却也市值惊人。
住在这里的多是名商巨贾,当然还有不少政要。所以在申请搜查证的时候,郑国强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只不过他之所以肯这么费功夫,倒不单单是为了赵亦晨——这一点在刚赶到Y市便被郑国强接去直接奔赴景秀湾时,赵亦晨就注意到了。
“这幢别墅是许云飞在一九九○年时买的,”路途中郑国强从膝盖上厚厚一沓资料里抽出几张照片给他,简单介绍许家的情况,“他两年前因为癌症死了,留遗嘱把别墅留给小女儿许涟,其他遗产全部给大女儿许菡。根据我们的调查,这两姐妹之前一直是一起住在这里的。不过许菡小时候被人拐卖,九年前才被许云飞找回来,重新补办了身份证。你看看,是不是跟你老婆长得一样。”
赵亦晨一张张翻看那些照片:头几张都是从不同角度拍下的别墅外景,灰白为主色调的花园洋房,周围环水环木,靠近水岸的地方扎着一圈低矮的花园木栅栏,后院被枝叶繁密的草木围挡得结实,隐隐可以看到露天阳台的一角。
最后那张照片是一张放大的证件照。女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细软的黑色长发绾在耳后,露出一张苍白素净的脸。她脸上没有笑容,神情平静,清黑的眼望着镜头。
半垂眼睑盯着她看了许久,他启唇道:“是她。”
郑国强点了点头:“你老婆会不会游泳?”
这个问题来得似乎有些没头没脑,却让赵亦晨提起了警惕心。他皱起眉头看向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对方迎着他的视线,一时竟没吭声。
“老赵。”十几秒过去,郑国强才盯着他的眼睛开口,“如果许菡就是胡珈瑛,你得做个心理准备。”
他看到赵亦晨的嘴角微微一动,虽然面上表情没变,但眼神已经黯了下去。
斟酌片刻,郑国强说:“许菡去年五月二十八号晚上,意外落水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赵亦晨脑子里闪过大量的信息:那通古怪的警告电话,那两张写有地址和“来找她”的照片,还有照片里对着镜头微笑的胡珈瑛。他做了十几年的刑警,虽然远不及犯罪心理学专家,但有经验做底子,对于绑匪勒索措辞中透露出的信息向来敏感。
警告电话里说的是“你女儿在这里,来找她,不然她会死”,对方用“会死”而不是“会被杀”,证明打电话来的人有可能不是主犯,主观上并不打算杀害人质,又或者人质的确面临生命危险,却并不是来自外界的暴力威胁。更重要的是,那张胡珈瑛和小女孩的照片背面写的是“来找她”,不是“来找她们”。
这只能说明两种可能性:寄照片的人是胡珈瑛本人,或者虽然照片里有两个人,活着的却只有一个人。
再联系那通电话,其实赵亦晨早有一种预感和经验判断。
可他沉默片刻,只回答了郑国强先前的问题:“她会游泳。”
她会游泳,所以不可能溺死。至少不可能意外溺死。
仔细留意着他的神态,郑国强确认他没有情绪不稳,便略略颔首,又递给他另一张照片。
“再看看这张。”他说,“这是妹妹许涟。她们是双胞胎。”
同样是一张证件照。照片里的女人留着及肩的短发,脸庞的碎发被绾在耳后。她平视镜头,没有任何表情。从长相上来看,除了发型,她和胡珈瑛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亦晨锁紧眉心,忽然明白了郑国强的用意。证件照通常看不出一个人的气质特征,如果他先给他看的是许涟的照片,赵亦晨或许也会认为照片里的女人就是胡珈瑛。
“当时值班的是几个年轻警察,因为觉得案件事实清楚,所以判断她是意外溺死。时间紧急,我们还没来得及调出更多资料,但是光看这两张照片你也知道……那个‘意外落水’死的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并不清楚。”果然,郑国强很快便沉着嗓子说道,“更何况你刚刚也说了,如果许菡真是你老婆,她是肯定会游泳的。”
“会游泳也不代表不会死在水里。”赵亦晨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如何,但他听得见自己沉稳到近乎冷漠的声音,“如果有人想要杀她,她是世界锦标赛冠军也不管用。”
似乎察觉到他情绪还是有所波动,郑国强默了一会儿,重新拿捏语气:“不管怎么说,现在哪种可能都存在。调整好心态。”接着他把最后一张照片给他,“另外,这是孩子的照片。”
还是证件照。赵亦晨接过照片,听郑国强在一旁介绍:“孩子名字叫赵希善,小名善善,非婚生子,上了户口,从去年许菡落水死亡开始就没再去学校读书了,据说是受了刺激,留在家里调养。现在许涟是她的监护人。”顿了顿,又补充,“他们家没有人姓赵。”
目光落在手里的照片上,赵亦晨没有应声。他感觉得到不只郑国强,跟着他一起来Y市的魏翔和程欧也在看着他。现在他们都知道,赵希善是非婚生子,而许家没有人姓赵。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是随父姓的。
赵。他的姓。
半晌,赵亦晨终于出了声,却只是平平淡淡地陈述:“根据目前的情况,我们的搜查理由只可能是许涟涉嫌计划谋财害命,孩子的生命受到威胁。”
“可以以保护孩子为由暂时带走孩子。”郑国强随即附和,“等确定了你们的亲子关系,你就有能力主张孩子的监护权。然后我们慢慢查这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颔首,对后座的魏翔和程欧示意:“待会儿都听郑队指挥。”
两人点点头应下了。
正好这时郑国强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电话,是已经到景秀湾布控待命的派出所民警打来的。
赵亦晨的视线便又回到手里那张照片上。赵希善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但对着镜头都笑眯眯地咧着嘴,眉眼神气得很。他垂眼看着她,深知这个小姑娘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女儿。但此时此刻,除了觉得陌生,他居然没有别的任何感觉。
又或者说,其实最开始看到她和胡珈瑛的合照时,他的心绪是乱的。
直到得知胡珈瑛很可能在去年五月就已经离开了人世,他悬起的心一沉,跌到的不是地底,而是无底深渊。
就好像他和照片中这个小姑娘唯一的联系断了,她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已经无关紧要。
进入别墅必须走水路,不可能不引起许家人的注意。
因此郑国强采取的策略是便衣突击搜查,速战速决。开门的是菲佣,见他们出示了搜查证也没有表现出紧张的迹象,只是愣了一愣,便侧开身让他们进屋。她告诉郑国强,家里的女主人许涟早上出门还没回来,男主人杨骞还在楼上卧室睡觉。
“家里的孩子呢?”
“在三楼钢琴房。”她搓了搓交握在身前的手,语气从平静变得有些迟疑,神色也焦虑起来,“请不要吓到她,孩子这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正在看心理医生。”
赵亦晨和郑国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转身走向三楼。
钢琴房在三楼走廊的尽头,墙壁和门缝都做了隔音设施,走到门前也听不见里头的半点声响。赵亦晨抬手搭上门把,轻轻往下压。门没有锁。
推门而入的瞬间,他被日光扎得微微眯起了眼。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门,只拉上了一层白色的纱帘,被灌进琴房的风顶起肚皮。奶白色的三角钢琴摆在琴房正中央,采光最好的位置。他记得刚才进别墅之前隐隐有听到钢琴声,可现在琴房里空无一人。
来到钢琴前的椅子边,赵亦晨用指间触了触椅子,还有温度,刚刚的确有人坐在这里弹琴。
他便直起身环顾一眼四周。四个角落里分别摆着一张沙发,左手边的那面墙上还有一扇门。脚步无声地走上前,他动手打开门——是衣帽间。除去正对面的壁柜有半边封闭式柜门,周围的其他壁柜都是开放式壁柜,一目了然。
赵亦晨又拉开了柜门。
衣柜很浅,挂衣杆上没有挂任何衣服。小姑娘缩在柜底,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低着脑袋把下巴抵在膝前,在他打开柜门时才抬起头来。她穿着一套印有熊猫图案的睡衣,长袖长裤,松松垮垮地套在瘦小的身子上,让她看起来瘦得可怜。不像照片里的样子,她没有扎起精神的羊角辫,而是披散着头发,巴掌大的小脸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由于实在太瘦,颧骨显得格外凸出。她仰头看向他,抬着那双大眼睛,清澈的眼底映出他的身形,他的脸。明明才七八岁的年纪,眼眶底下竟然有一抹浅淡的黑眼圈。
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赵亦晨心头一紧。
他知道她很可能就躲在柜子里,所以也是有心理准备的。但真正看到她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一怔。
小姑娘不说话。她安静地盯着他瞧,一开始好像有点儿迷惑,而后眼眶竟渐渐红起来。赵亦晨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她皱起小脸,豆大的眼泪滚出眼眶,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她已经不像照片里那样好看了,哭起来更是不好看。可赵亦晨一看到她掉眼泪,心就愈发地紧。
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哭通常是因为受到了惊吓,他于是蹲下身,想要说点什么安抚她。
抬起手覆上她头顶细软的头发,赵亦晨本意是要摸摸她的脑袋,却没有料到就在他碰到她的瞬间,她动了。
她松开抱住膝盖的手,挪动那瘦小的身躯,一边掉眼泪,一边缓慢地爬出来,抱住了他的脖子。滚烫的泪珠子摔在他颈窝里,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扑过来,混杂着眼泪,好像沾上了咸味。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吞没了他。他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赵亦晨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她哭了这么久,居然是没有声音的。他头一次看到像她这么小的孩子,哭的时候不出声。
那是普通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拥有的能力。
她却好像早已失去,再也找不回来。
许菡把马老头拖到公园,在树丫下拿几块破布搭了个漏风的篷,用两根皮带捆住了他的手脚。
白天她还是去讨饭,晚上带了白菜馅儿的饼回来,撕成小块,一口喂给马老头,一口塞到自己嘴里。马老头瘾一犯,就会怪叫、呻吟,身子像蚯蚓一样拱动,抬起脑袋磕地上的石子,磕得满脸的血。有一回许菡夜里回来,看到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手腕上是血,脚腕上是血,脑袋底下还有一摊血。她把他翻过来,摸摸他的鼻子,探到一手黏糊糊的红色,还有他的呼吸。
许菡便找来绳子,把他绑到了树干底下。每天早上去讨饭之前,她都会拿一块布塞进马老头的嘴,不让他咬自己的舌头。
马老头吃得不多,渐渐枯瘦下来。许菡想,他可能快死了。他自己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一天早上,趁许菡还没用那块布堵住他的嘴,马老头说:“你要是不回来了,就别塞这脏东西给我,好歹让我选个死法。”
许菡蹲在他跟前,手里还捏着那块破布,一时只盯着他,没吭声。
她的眼睛很黑,黑得看不清瞳孔。马老头记起他头一次碰上她的那天,她奄奄一息,像条死鱼一样躺在那里。眼泪就是从她这双眼睛里淌出来的。他那时候觉得她是个哑巴,因为踢她她不出声,她自个儿哭也没个声响。
可是转眼才半年不到,快死的就变成了他。
最后许菡还是把布塞向他的嘴。马老头咬紧牙根反抗,她就伸手去掰他的牙齿。他咬她的手,使劲咬,咬得腥味扑鼻,喉结也咯噔咯噔滚动起来,吞下满嘴的腥气。许菡痛了,使劲打他。她屁大点的孩子,哪有什么力气,但马老头已经是个半死的人,被她这么一打,居然咳嗽起来,牙关也松了。
许菡赶紧伸出手,又把揉成一团的、沾了血和口水的布塞进他半张的嘴里。
马老头呜呜地叫,她却只是站起来,捡了脚边的破铁碗,撒腿跑开。
她一只手还冒着猩红的血,那血晃啊晃啊,晃成了马老头视野里唯一的颜色。
第一个晚上,许菡没有去公园找马老头。
她来到火车站,睡在那些赶夜车的人中间。空气里飘浮着一股子酸臭味,她把脸紧挨着身子底下的报纸,便感觉自己一半泡在油墨味里,一半露在汗臭味里。她做了个梦。梦里有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人群的嘈杂声。她仿佛又回到了刚被马老头捡到的那段时间,警笛鸣响了,所有人都跑了。他们从她身上踩过去,她看到的除了青白的天,就是黑色的人。
后来许菡开始哭。她慢慢哭醒了,睁开眼,见睡在对面的乞丐背对着她,睡梦里把手伸到背后,一面咂吧嘴,一面挠着背。他背上长满了红色的疹子,他可能一辈子也瞧不见。
第二天一早,她用讨来的钱买了一个白菜馅儿的饼,回到公园。
马老头吊着脑袋坐在树干底下,脸色发黑,活像个死人。
见许菡回来,他也没说话。
她撕下一块饼挨到他嘴边,他张张嘴,吃了。
几天过去,马老头恢复了些精神。每晚许菡回来,他会找她说说话。
“丫头,你会写你的名字不?”他还是喜欢叫她丫头,却让她写她的名字给他看。
许菡于是捡来一块尖石头,在硬泥地上画。画好了,歪歪扭扭,勉强看得出来是“许菡”。马老头哧哧笑。他说:“写得还挺好看。”
过了会儿,他又问她:“丫头,你识不识字?”
抱着膝盖点点头,许菡小半天没说过半个字了,这会儿终于讷讷地开了口:“你全名叫什么?我会写。”
“马富贵,有钱的那个富贵。”
许菡拿石头画出来。
“还真会写。”马老头伸长脖子瞅了瞅,又哧哧地笑起来,“我就认得这三个字。”
抬起眼睛看他,许菡头一回主动问他:“你不识字?”
“我识个屁字。”有力气骂句脏话,马老头很高兴。他喉咙里发出那种她熟悉的怪叫。她知道他又要吐痰了,但他咔咔一阵,到底没力气吐出来,只把脖子憋得通红,然后大口大口喘着气。
好一会儿他才不再喘,只再问她:“丫头,你有名字,还不是哑巴。你从哪儿来的?”
“不记得了。”许菡重新低下脑袋,捏着石子在泥地上描出自己脚的形状。
“真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
“你个骗鬼的小杂种。”马老头咧了嘴,露出一口玉米色的牙齿,门牙缺了一颗,是上回被那两个男人揍的。许菡那天在火车站找了好一阵,没找回他那颗牙。
“我认得一个牙子。晓得牙子是什么不?”
许菡摇摇头。
“就是专门拐你们这些小屁股的。”还咧着嘴神经质地笑,马老头眯起他那只独眼,眼底是树梢上头的月亮,仿佛干净得很,“他给弄来过一个丫头,太大了。太大的丫头不好,天天哭,吵着要娘。她还记得名字,记得她家哪个村的。所以她哭一次,牙子就打她一次。后来打得她脑袋撞到墙上,人没死,就是不记事了。再问她家在哪里,她不知道。原先识字的,也再不认得自己的名字了。”
绕着脚画圈的石子一滑,在长了冻疮的脚上划出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渗出来,居然不大疼。许菡一声不响地盯着那道口子看,没听到马老头讲的话似的,出了神。
马老头继续说:“那个牙子以为这法子管用,以后大的抓回来,都揪着脑袋往墙上撞。结果你猜怎么着?都撞死啦——没一个活的。”
讲到这里,他哧哧地笑。笑着笑着,那只独眼就眯起来,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缝里头亮晶晶地闪着光。
“我家老幺也这么死的。我养不起,就把老幺卖给他。”他说,“换了几块钱,最后都给用来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