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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隆茶馆

鸡鸣了三遍以后,就有伙计过来请他们去吃饭了。广成货栈是一个独门独院,由大堂、四个偏房还有账房、伙房、门房组成。屋子都已经有些年头了,是华少昌从当地人手里租下来的。

说是货栈,实际上要护送的货并不在这里集散。这也是成都城里大多数货栈的惯常做法。实际上很多货物的上岸、运输、交割,在码头就已经完成了,货栈只是供力哥、客商、乡亲们暂时歇脚的地方。这饭自然也就是随做随吃的大锅饭。饭做好了在天井中间支张桌子,自盛自取。

吃罢早饭,徐春风带着华少昌等人来到辛佑国住的偏房,介绍说:“正式给辛师傅介绍下,我这位货栈东家华兄弟义薄云天,在我们洪门里都是能排得上号的。”

听到这里,华少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挠着脑袋说:“这都是洪门里的兄弟们抬举。”

徐春风爽朗地笑了:“少昌,你这个意思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得行,把你们这些小兄弟给推到前头去了哟?”

华少昌这下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于是大家都跟着笑了。

在背海堂的这段时间,辛佑国慢慢知道了洪门子弟不只遍布大江南北,还包括海外,有华人之处便有洪门,甚至官府兵营里都有堂口。各省绿营兵和曾国藩的湘军之中,下层兵勇几乎都是洪门出身。

特别是湘军,里面基本奉行的都是洪门的帮规会律,各营均有龙头、堂主、刑堂、巡风等各级头目,有时候为了控制手下兵丁,各级军官也不得不加入洪门,白天的军官可能晚上要给比自己级别高的士兵堂主叩首,所以有“白天为朝廷官军,晚上做洪门兄弟”一说,纵横天下的曾国藩也无可奈何。

让大半个中国天翻地覆的太平天国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太平军从广西到南京,所到之处,各地洪门群雄并起,有的开山设堂,有的占山为王,有的直接投了太平军,等到南京被湘军攻破,太平天国败亡之时,全国人口死掉了四分之一,但洪门却彻底一统了民间江湖,不管农民商贩、船夫纤夫、木匠铁匠,还是教书先生、官兵乡绅,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几乎都成为了洪门中人。

听到这里,辛佑国不禁惊叹道:“虽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这反清复明四个大字何以有如此魔力,竟可在民间绵延百年而不绝?”

见辛佑国如此惊讶,徐春风哈哈大笑:“你真是个老学究,江湖上哪有那些多胸怀大志的兄弟,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谁做皇帝关我们这些老百姓何事,哪个皇帝来了还不是要纳粮交租,自秦汉以来朝廷就管不到郊野码头,你们北方可有皇命不下县一说?”

“这个说法倒是有。”辛佑国点头道,“朝廷任命的官员就到县令为止,再往下就没有官府了,我们北方农村皆是族长乡绅一言九鼎,乡村之中若有争斗,哪怕出了人命也不会送官,而是押到祠堂任凭族长发落。”

徐春风点头道:“你们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何况南方天高皇帝远,又是大山隔绝,更是如此。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官府,更没见过县令,一旦遇到纷争,自然是靠拳头打天下。别说不同地方,就是不同宗族,甚至不同字辈之间,一言不合就能械斗,打起来自然人多的一方占上风,所以大家入洪门多是图个依靠,出门有个保障而已。”

在徐春风的侃侃而谈中,辛佑国了解到四川山多水多,道路多在群山之中,所以货栈生意繁盛。货栈分水路和陆路,水路走船,陆路靠走马。广成货栈便是走的水路,水路靠码头,船夫纤夫和力哥尽是洪门兄弟,华少昌才入行时没有堂口罩着,自然备受欺负。后来遇到徐春风出手相助,便一起共了事。二人性格互补,外面的事交给徐春风,华少昌专心运营加管账。

洪门子弟虽然大部分各自出身不同,偶尔抢地盘时也会有争斗,但还都是会讲究“五伦八德”:五伦乃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君臣有义、朋友有信;八德乃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会规中还有三十六条誓言和十条戒律,总之以义气为重,所以像徐春风这种经历丰富,尚武崇德又好打抱不平,见惯了大风大浪枪法又高超之人,自然受到众人拥护。

后来在徐春风的建议下,广成货栈明面上运米面粮油,实际上贩卖盐茶,于是迅速发展壮大起来,徐春风也在协兴码头开山立堂,坐上了这背海堂的头把交椅。

随后徐春风又带着辛佑国去了隔壁的兴隆茶馆,说是茶馆,实际上就是一堆破桌子烂板凳外加一个烧热水捏茶叶的老刘头。

老刘头是个罗锅,左眼还看不见东西。他负责烧水、打扫卫生、掺茶和收钱。之前兴隆茶馆还卖瓜子炒货,但是老刘头总觉得自己是“一抓准”,从来不上秤给顾客称东西。加上他又是独眼,经常瞎抓、缺斤短两,导致人们都给他起了个名号叫“一爪没”。后来来这儿喝茶的就开始自带瓜子零食了。老刘头劝不住,就定了个规矩:除了茶叶和热水不能带,其他爱带啥都行。

后来兴隆茶馆慢慢热闹起来了,有带麻将的,还有人来斗蛐蛐斗鸡斗狗的,有一年本地帮会的摆茶碗阵都是在兴隆茶馆搞的。兴隆茶馆之前也请过人说书,还有唱小曲、唱戏的,不过都要么跟老刘头不对付,要么是嫌挣钱少,都先后不干了。

听说辛佑国要来说书的时候,老刘头拿右手比了个九:“你是第九个来说书的,估计也说不长的个。”说完老刘头就去照看自己的炉火去了。他这一天要源源不断地烧水,好供茶客们饮用。兴隆茶馆的老主顾都是些底层人士,喜好喝碎茶、砖茶还有老鹰茶,还都要一抓一大把,必须得多加水、加热水,才能冲得出香味、泡得出滋味。

辛佑国回到货栈,找来了一块木板和笔墨,在茶馆门口仔细地擦干净那块木板,等待表面干燥后,在上面写起了字来。

他写字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个落魄人,倒更像一位书生。花白的胡须更让他看起来像饱读诗书的老学士。他用枯瘦的手指握着毛笔一笔一画地写字时,华咸声就在旁边跪在长凳上认真地看着。爷孙俩亲热又专注的样子让走来过往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老刘头更是啧啧称赞,在他写好后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这个字写得精神。哪天给我这茶馆也题个牌匾。”

辛佑国还没来得及推辞,旁边就有人递过来了纸。辛佑国想了想,写下了兴隆茶馆四个字。围观的人无不叫好。掌声刚落,就有人发现了问题:“唉,这个隆字怎么少了一笔?”

辛佑国还没说话,华少昌就在边上说:“辛师傅这是说未来兴隆茶馆兴隆无边呐。”

大家这才醒悟过来,顿时爆发出了更热烈的掌声。老刘头当宝贝一样地把字收起来,连忙说改天就请个师傅来换个牌匾。等到热闹的人群散了,辛佑国这才发现徐春风他们又不知所踪了。

辛佑国后半天的时间都在思考第一场书该如何说好。连教华咸声写字都走神了几回。巴蜀地区除了盛行川剧,评书流派也有很多种。受坊间追捧的有盛春秋,是专讲春秋故事的;还有徐老道,爱讲封神榜;石烂龙是讲聊斋的。他自己擅长的东西,要是归总了,也够说一个月的。但是要说全本,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底。好在他在郝寿临那里拿了套《三侠五义》能够救急。

他早上正是在木板上写了出“设阴谋临产换太子,奋侠义替死救皇娘”。他又怕一出不够讲的,思来想去还是在教华咸声认完字后再准备一出。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充实而有奔头的日子。

记忆中,他这辈子总是在为吃口饱饭而忙碌,但又总是徘徊在即将死去和能够苟活之间。他那个媒妁之言的妻子,也总是蜡黄蜡黄的脸,骨瘦如柴的手臂,饿得厉害的时候连眼眶都是深陷进去的。

等到他决定要逃荒的时候,她却死活也不愿意走,让本来打算跟他一起走的父母也犹豫了。即使等到他父母都饿死了之后,她也没改变过主意。辛佑国走的头一天晚上,她说了很多话。辛佑国也是第一次详细知道了她的过往,她那个没落了的秀才爹和不言不语的娘。

她从小家道殷实,但因为自己父亲写字忘了避皇上讳缺笔而死在牢里,从此家庭衰败。她说她小时候长大的村庄,那个时候怎么也不觉得会挨饿。她说后悔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说到后面辛佑国都很惊讶平时沉默寡言的妻子居然内心藏了这么多东西。

她到最后都没哭出来。辛佑国现在想想,她应该在他走后哭了很久。只是当着他的面时,她努力做出跟他短暂告别的样子。

他一路往南,中间也托人带过几次钱回家。前一两次还能收到她托人带来的裤袜。但后面他越来越居无定所,就再也没了她的音信。

现在他可以不用考虑填肚子的事儿了,甚至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儿。兴许这件事儿做好了他还能让自己的妻子不再挨饿。

等到晚上,兴隆茶馆挑上灯的时候,辛佑国开始了属于自己的评书表演。他先吟诵了一段定场诗:“萧条市井上灯初,取次停门顾客疏,生意数它茶馆好,满堂人来听评书!”惊堂木清脆的声音加这一段半文半白的定场诗,立即引来台下叫好声一片,也让辛佑国更有了底气,讲得更加顺畅自然。

辛佑国在说书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下面坐着的人。很多人有着明显的特征,比如倚靠着一根棒棒的,就是力哥;穿着马褂布鞋的,很有可能是过路的商人;穿着僧佛道袍的,可能是在家的居士;面露精光,浑身都是肌肉的,肯定是货栈的武行。辛佑国用目光扫过众人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徐春风也在,他正在跟另外一个辛佑国没见过的彪形大汉讲话。他们边嗑着瓜子边聊天,看上去十分惬意。当他与辛佑国四目相接的时候,二人就像不认识一样,短暂接触了便错过了。

一回讲完,台下的观众纷纷叫好,还要求再讲一段。老刘头这个时候端着个脏兮兮的盒子四处讨赏,不一会儿就收了半盒子的铜钱。等到辛佑国按照众人要求开始讲第二回的时候,却用余光发现徐春风和那个男子已经不见了。

这一晚上的说书结束后,华咸声已经在边上睡着了。辛佑国收拾着东西,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一回头,正是徐春风。

徐春风哈哈一笑:“吓到你了?我可不是故意的。”他也开始搭手帮忙收拾东西。边收拾边说:“先生饿不饿?一会儿跟到我去整点夜宵。”

听他这么一说,辛佑国才发现自己饿了,于是点点头。跟着徐春风顺着堤坝在月色映照下向江边走去。

两人走了一阵儿,终于到了离码头不远的几艘渔船旁。这几艘船都灯火通明,徐春风带头走进了第二艘船。辛佑国这时才发现除了那个他不认识的大汉,大虎和华少昌都在。

“来来来,坐坐坐。”徐春风招呼他像大家一样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坐下来,“这个是咱们川渝码头上的人最喜欢的东西,叫火锅。虽然都是些下水,但是好吃得很。”

辛佑国接过碗筷,夹了一筷子菜道:“这火锅可是大有来头的。”众人惊讶地道:“你这个北方人,也知道火锅来历?”

辛佑国放下筷子,对众人说道:“明代永乐年间,重庆的朝天门码头很多屠夫宰杀猪牛,把不吃的下水都扔掉,码头的力哥们都是穷苦之人,吃不起肉,便把没人要的下水收集起来,加上花椒辣椒以及牛油一起炖煮,发现味道奇香,因为锅在火上,于是取名火锅,又因为便宜,便迅速流传到巴蜀各地了。”

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辛佑国继续讲道:“北方也有一种类似的吃食,名叫卤煮,跟火锅差不多,也是把剩菜、下水、烧饼放在一个大锅里熬,只不过不放辣椒,放的是八角桂皮香叶。一文钱便能吃一碗,热气腾腾,饼上沾满了汁水,运气好了还能吃到块肉呢。自古以来,这些个好吃的,那都是穷人发明的。”说完这句,辛佑国在众人的注目下把烫熟的毛肚吃了下去,却忘记了蘸油碟,瞬间被又麻又辣的味道给呛到了,连连咳嗽。

大家都笑了,华少昌递给他一杯酒,顺了一下才缓过气来。但这一口麻辣一口酒的独特方式却让辛佑国再也无法忘记。

吃了一阵之后,徐春风也不介绍,就当辛佑国也是他们的一员,开始旁若无人地与那个大汉交流起来:“老二,这次拉肥猪打算好久摆地摊?”

大汉说:“说不好。城守营的弟兄们还没给我信。”

徐春风又问:“重庆那些枪什么时候到学堂?”

大汉说:“已经到了,但现在还没发给学生,等学生拿到了我们就能拿到。”

徐春风说:“好。等那些枪发到了,我们这边就换些鸟铳过去,替换一下。”

徐春风那边说得热络,辛佑国也听不懂这些黑话,就埋头只顾吃。华少昌看出了他的尴尬,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解释两句。他这才明白,徐春风既是洪门背海堂的老大,也是这广成货栈名义上大当家的。那个彪形大汉叫做冉庆,和大虎等人都是他的手下。

这次到重庆去,是趁着重庆新式学堂的学生做实枪操练,顺便找人多搞了几把枪藏了起来,准备找机会带回成都,不同的是,冉庆虽然是徐春风的手下,但二人是拜了把子的,所以要叫一句二当家的或者二爷。华少昌是货栈的东家,平时管着整个货栈的账簿,但在背海堂坐的则是第三把交椅。

后面辛佑国也差不多搞清楚了徐春风们所说的“抓肥猪”

其实就是劫富济贫,如今这世道,洪门的子弟也会偶尔搞点这种副业。只不过现在他们有了更加迫切的需求,那就是——洋枪。 1rWBhfm9VDsVdXVPLwBAaCISd5/+Nz6epLRm0eFOW6DbEIOFQE3YHC5IRd3s+A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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