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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偶遇

“起来起来,老叫花子挪挪地儿!”

“老叫花子?”这个声音对于辛佑国而言,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隔空传过来的,空旷而缥缈。他很想起身离开,但是却只是困难地扭了扭头,瞟了一眼。

他嗫嚅着,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因为他已经躺在这座破庙里至少有三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

靠着一丝余光,辛佑国看到踢他的是个精瘦的年轻人,衣服虽旧但还算干净,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像是随时都能跟别人干一架。这个年轻人正想继续冲着地上的辛佑国发火,却被旁边的中年男子伸手拦住:“大虎!莫要生事,不要管他,快去捡柴。”

浑身没有力气的辛佑国懒得挪动地方,只能继续装睡,不大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味,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一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蹲在他面前,他手里拿着一个锅盔递给他。锅盔显然是刚刚烤过的,外皮焦脆,内里松香,对于好久没进食的辛佑国而言,这简直是天大的美味。他赶忙起身接过,恨不得一口吃下去喂饱身体里饥饿的巨兽,但是嘴巴和舌头却不听使唤,有几次甚至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看到这一幕,刚才制止大虎的中年人递给他一个壶。小男孩刚要阻止,谁知辛佑国接过根本没看,仰头就喝,一大口进肚后才发现是酒。

那酒还带着没过滤掉的杂质,粗咧咧的就顺着喉咙奔涌进肚,带来了一股回涌的灼热感。他也只是皱了下眉头,发出了响亮的咂嘴声。

肚子里暖了后,他开始回忆上一顿吃的是什么。好像是跟着上一个逃难戏班赶到这个破庙的时候,有人在后山打到了几只野兔,戏班中有会做的人把兔子悬着剥了皮,斩丁加了辣子花椒炒熟,连兔头都没浪费。这个戏班没有京班那么正式,等级也没有那么森严,都是一个人操持着许多角色。就连辛佑国都干过打门帘这样的工作。等到辣子兔丁做成了,辛佑国自然也分了几块,久不吃肉的人们吃起肉来像是忘了该怎样张嘴、咀嚼与吞咽。很多人吃第一口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吸进了肚子里,压根没来得及用牙齿细细咀嚼。还有人一心急咬破了嘴唇。那是一群饥饿鬼的抢食像,也是一群穷苦人的求生群像。

也许是很久没吃肉,也许是辣椒的作用,那晚辛佑国跑了几次茅房,折腾了大半夜都没入睡,以至于后半夜戏班那一句“土匪来了”也并没有把他惊醒。等到他再一次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搭伙的戏班已经连夜往前赶路去了。他索性就等在这里,等着下一个能把他带往下一个地方的戏班或者其他队伍。

吃完锅盔的他现在开始试图回味那带着炙热的温度一下子滑入咽喉的兔丁。那温度甚至一度烫到了他的胃里,带来了瞬时的百爪挠心的感觉。这是人在阔绰的时候感受不到的。那只兔子被抓住并快速地打整干净,迅速地洗净并斩成了丁。辛佑国还记得那块临时被充当案板的牌匾上,依稀写着“兰若”两个字。

“在寺庙里吃肉”,一想到这里,他就想到了《水浒传》中的花和尚鲁智深。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他感觉这是少有的老老少少都喜欢的故事。每每看到衣不蔽体的听众眼睛里透出的对梁山好汉的敬仰和向往,就知道他们的喜好和他是一样的,也同样挣扎在死亡线上。

以前每次挨饿的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被自己狼吞虎咽吃下去的食物。碰上好点的年景,每逢春天,稀薄的土地浇透了雨水,就会自然而然地冒出各种带着清香可供食用的嫩芽。荠菜总是最好的果腹食物,车前草、稀繁菇、牛哈水也都是不错的。村里的人总是会在农忙之后撅着屁股漫山遍野地寻找这些食物,像极了在觅食的牲口,组成了一把一遍一遍梳理着大地的密齿梳子。

在辛佑国的记忆中,从小到大,吃饱饭都是一种奢侈,挨饿倒成了家常便饭。

说到挨饿,还真的不是什么大事。辛佑国的祖辈几代人都有人饿死。翻开二十四史,每个王朝末期都充斥着大量的“人食树皮”“立人市鬻子女”“父子相食”“人相食”。就算康乾盛世,几乎也是一年一次大饥荒,更何况当下这个世道。

皇帝的奏折里当然是看不到饿殍遍地,只知道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辛佑国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不是因为朝廷甲午海战输给了日本,更不是割让台湾岛和赔款两万万两白银,而是父母双双饿死在了那庆祝慈禧太后六十寿诞而搭建的硕大戏台下。

据说人和人在饥饿面前是迥然不同的。年轻人扛饿,饿久了就像是原野上的狼。老年人怕饿,饿久了就像是瘫在床上的羊。但不管是什么人,挨了饿总会先瘦后胖。水肿得像是吹起来的气球,又像是没发好的面团,一按一个窝窝。只要是挨过饿的人,都会对饿形成天然的记忆,会不顾一切地囤积粮食,以防灾年。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中年男子看他一直发呆,使劲地用手掌拍着他的背,笑道:“这位兄弟伙耿直,一口酒就喝旷(方言,意为呆傻)了!”

醒过神来的辛佑国被拍得直摆手:“这位兄弟见笑了,别拍了别拍了,再拍老骨头要散架了。”

大虎在一旁突然很惊奇地叫了起来:“老叫花子原来会说话嗦,我还以为是个哑巴。你这不是许仙的鸡冠儿吗?”

其他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辛佑国听不懂这些人口中的川话,但又猜得到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就跟着笑了笑,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也刚好是靠嘴吃饭的,你说到许仙,那我就给你们说一段许仙,抵作饭食钱。”

话音刚落,这群陌生人的叫好声就跟着起来了。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灾年,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听书看戏是大家最喜闻乐见的。只见辛佑国又喝了一口酒,恢复了中气,才慢慢地讲起来。他说的与其说是书,其实更像是戏文夹杂在弹词里。他在这十几年的颠沛生涯中,跟过不少戏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义妖传》早就烂熟于心,京戏《白蛇传》更是听了几百场。东拼西凑下讲的故事虽然有东有西,却有着别样的风采。他还特别在开场白中加上了这段传说的来龙去脉。

辛佑国说道,这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本是起于北宋年间,源于河南淇县和汤阴县的黑山淇河一带,当地有一个百丈悬崖青岩绝,青岩绝上有一白蛇洞,洞中有一白蛇仙女。在黑山主峰西侧不远,有一许家沟村,许家沟村的一位许姓老人,从一只黑鹰口中救过白蛇仙女的性命。白蛇仙女为报恩,嫁给了许家后人牧童许仙。婚后,白蛇仙女经常用草药为村民治病,这使得黑山上金山寺的香火变得冷清起来。

黑鹰转世的金山寺长老“法海”大为恼火,决心置“白娘子”于死地。就有了后来的法海扣许仙、水漫金山寺,白蛇仙女生下许仕林以后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等到许仕林状元及第后,便是三拜雷峰塔,雷峰塔轰然倒下的故事了。

后来靖康年间金兵南下,东京开封城破,徽钦二帝被俘北上,康王赵构南渡。随着赵构南迁的文人武夫中,自然是河南人居多。大名鼎鼎的岳飞本就是汤阴人,部下之中有不少黑山淇河附近的人。岳家军南征北战随宋室南迁后,把家乡的传说带到江南苏杭之地,再也没有回归故土,传说故事经过几百年的口口相传,裹在南迁遗民泪里的家乡传说就这样变成了西湖边的人蛇恋情。

辛佑国引经据典加上吃饱饭之后的精气神让这几个目不识丁的赶路人大开眼界,听得进去、听得明白。简单介绍了过场之后,辛佑国单刀直入讲起水漫金山。他多年练就的语调语气,加上旁若无人的自在之境,讲得众人仿佛都成了金山寺的佛僧信众,目瞪口呆。

“只见那法海向空中抛去一根银杖,顷刻变作一条气势汹汹的银龙,白娘子岂甘示弱,随手从发间拔下一支金钗,扔向空中,顿成一条通身焦黄摇头摆尾的金龙……”讲到这里辛佑国想喝口酒,却被众人催促着抓紧往下继续讲。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破庙之中,一身破旧长衫的年长说书人在此刻反而成了最光彩夺目的人物。

这一段书辛佑国也是说得酣畅淋漓,在饱受饥寒之苦后,又释放了多日来孤苦一人的寂寞,更让一帮赶路人刮目相看。

书刚说罢,中年男子就带头鼓掌叫好。大虎巴掌都拍红了。辛佑国也在众人夸张的肢体和表情下看到了他们衣服下藏着的匕首和坐在屁股底下包得严严实实的枪。

这些显然不是戏班或者商队该有的东西。从体型上看,这几个人虽然黑瘦精干,但瞧着也不是土匪的身型。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到底是一帮什么人的时候,中年男子就已经率先从兴奋中安静了下来,开始指挥众人准备休息。

“老六,今晚你守夜,把刘老板的货看好,这趟万不能出娄子。大虎,把明火灭了。省寨,把马喂好拴牢。明儿一早继续赶路。”

他指挥完就弯腰抱起了一床铺盖,丢给了辛佑国,说:“你这个兄弟伙我认了,明儿跟我走吧,高低有口饭吃,比躺在这强得多。”说完不等回话,躺下便睡,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辛佑国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好是坏,现在肚子不饿的感觉让他很是满足,恍惚如在梦中。

看见中年男人睡着,旁边小男孩好奇地问他:“您来自哪里?”

或许是因为那个锅盔让他想起了漂母对韩信的一饭之恩,辛佑国似乎对这个小男孩一见如故,便告诉小男孩,他来自遥远的北方,庚子国难的时候,八国联军打破北京城,整个北方乱成一锅粥,随着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西逃的人们搅动了帝国首都周边省份那一个个偏远山村的宁静。

很多原本一辈子拴在土地和荒原上的人们像是被一竿子打下来的枣,有些落地烂了,有些落地熟了,还有些落地滚远了、生了根。而他从家乡逃难出来的时候已经四十出头,在这没黑没白的日子里,他从大字不识到能冒充说书先生,都是靠着这些“下九流”里的“不入流”人的帮忙,他也只不过是这洪流中的一粒微沙,流向哪儿,得看上天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拽紧了一套像破棉絮的黝黑物件,如今自己已经年近五旬,却还在颠沛流离,恐怕这辈子也难回故土了,这戏袍似乎成了他魂魄的归宿。

辛佑国告诉小男孩,这是他跟着上上个戏班的时候,死去的王老头留给他的。王老头在戏班里管戏服。那个戏班是京城来的,也是被庚子国难那个浪花推过来的,是个在内务府堂郎中报了花名册、演出剧目的正经戏班。听戏班总管事人说还曾给官府交过甘结。

但就是这样的戏班也在不断的南下、西进、东出中散了形。先是头等角儿去了天津,二路角儿留在了西安,等快到了四川,就只剩了龙套和武行。靠着武行倒也能撑持下去。王老头看着辛佑国这个说书的就像个叫花子,找了半天给了他一个据说是原来京城名角穿过的戏袍。那个袍子的面料是辛佑国之前从未见过的,摸起来很滑,不像地里的麦子那么扎手。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个袍子,穿上了它,他才觉得活得有意义。

“那你们怎么又走散了呢?”小男孩好奇地问。

当然,辛佑国并没有告诉小男孩,因王老头出城去找暗娼,不知道是被哪路土匪给剁了脑袋,赤条条地扔在了外边的官道上。闻讯而来的戏班人等也都吓破了胆,承班人索性就地散伙,分了家财。辛佑国也分得了一个银圆和几个锣鼓。除了王老头送的那身戏服,他把物什变卖换了现钱,统统寄回了老家,然后加入下一个逃难的戏班,继续南行。

交谈中,小男孩告诉他,自己叫华咸声,为首的那个中年人叫徐春风,是男孩的师父,也是这个队伍的头儿。

听到这个名字,他不禁打量着小男孩,咸声二字应该取“咸与维新,声闻于天”的首字,看起来他应该出身于诗书之家,否则也不会取出个这么文雅而有寓意的名字来,只不过他怎么和这帮子拿枪的土匪在一起呢?

当然他不敢问,于是他好奇地问华咸声:“咸声,好名字哇!你是哪里人?”

咸声摇摇头:“我是广安人。”

“广安,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你也知道广安?”华咸声听到这句话也惊奇不已。

辛佑国颔首道:“当然知道,话说北宋开宝二年(969年),宋太祖赵匡胤应西川转运使刘仁燧之请,御笔点渠江县境秀屏山下的浓洄镇置军,取‘广土安辑’之意,命名广安军,隶属梓州路,领渠州之渠江、合州之新明、果州之岳池三县,广安一名,由此始。还有诗曰:

欲说宾城好,先夸方物妍。

金羹收稻后,红腊落梅前。

照座梨偏紫,堆盘荔更鲜。

清州如斗大,盛事数从前。

崖日神留传,山高子得仙。

何诗春梦草,张谏力回天。

人物宜旌表,虫鱼不足笺。

华咸声听完顿时对他露出了钦佩的目光,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叫花子般的老头居然有此番学识。

“我们广安还流行这么一首民谣。”华咸声接着辛佑国的诗吟诵起来,“金广安,黄白莹莹然,桑麻榆枣丰,沃野无闲田。

金广安,庶民百姓,忠介质朴,不畏水旱,抗拒凶顽,名冠天府,点染好家园。”

“是呐,天府虽好,可终究还是他乡。”辛佑国听到这里,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你们呢?是做什么的,我看这几个人还带着刀枪,带着你这么个小朋友出来,也不像土匪。”憋了半天,辛佑国忍不住问华咸声。

华咸声指了指马车前面那面三角旗帜一努嘴:“你看,上面写着呢。”

辛佑国借着篝火,看到红色旗帜上用黑线绣着一个“洪”字,下面用金丝绣着一只猛虎。辛佑国瞬间明白了,这都是洪门的人。

洪门起源于明末清初,满人入关后强迫天下汉人剃发易服,为保留汉家文化,南明东宁总制使陈近南先生以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年号为名,秘密创立洪门反清复明。

洪门成立后便分散到五湖四海,有道是,庙堂之高皆进士,江湖之远尽洪门,凡有江湖之处,便有洪门子弟。从康熙到光绪年间,洪门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庚子国难后,慈禧西太后带着光绪狼狈逃出京城,天下大乱,革命党风起云涌,朝廷威信一落千丈,这乡野码头便再也无力掌控,洪门也从地下转为地上。

虽然天下洪门是一家,各地南北风俗不同,旗子也有区别,北方爱用蓝底,南方多用红底,北方多绣熊,南方多绣虎,都是图个威猛吉祥之意。能用金丝绣旗,代表这是大的堂口,水陆都能吃得开,辛佑国见他们不是土匪,悬起的那颗心也就落下了大半。

“那你准备去哪儿啊?”华咸声好奇地问道。

辛佑国沉默了,出来这些年,他也不知道何去何从,这时候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人的命运有时候真的不是自己能把握的。

“死活存亡,听天由命去罢。”辛佑国自言自语道。

华咸声本来还想多问他戏班的趣事,结果辛佑国酒劲儿上来了,词不达意了几句后便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gjBXXikc3JDclIL86w034bgDGM0t5Mb4GCT5WyHa+jygOrqK6gVwKK5telDf4dO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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