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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算

睡饱了之后的华少昌依然沉浸在对革命的探索之中,他像是一个突然魔怔了的人一样,求知若渴不知疲倦地阅读着曾持送给他的书籍和报刊。那些书籍和报刊中有很多他听过,也有很多没听过的革命党人写的文章。

看多了他也发现,实际上很多革命党人自己对于路线也有不一样的看法和理念。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渴求还是害怕,是想参与还是想独善其身。华少昌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想去参与又怕会惹火烧身。他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很多人都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年轻少东家的不安分。

但华少昌还是有所犹豫,毕竟他还挂念着远在乡下的母亲和妻子,不可能彻底像曾持那般无所牵挂。他的父亲虽然没有读过书,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但却有胆识,省吃俭用供自己读书。

从小他读的就是乡间最好的私塾,等他长大了还被送到成都的学堂来读书。可惜天不遂人意,在他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就积劳成疾去世了。假如没有自己老母亲的支持,自己也无法独立走到今天。

其实妻子潘氏一家,徐春风倒也接触过,那天徐春风告诉他当初差点抓了潘家的肥猪。

华少昌知道“抓肥猪”的意思就是抓了富家子弟作为人质来索要赎金。好奇心让他继续问道:“那为啥没抓?”

徐春风一只脚刚好迈出门去,他站定了,说:“想抓的时候,发现他家救过我爷。”

他不由得想起了积德行善这个词,在这个乱世,一个善事或许真的能够拯救一个家族。

徐春风也看出华少昌这些天心事重重,他索性让大家大白天的就把货栈的门给关了。耿省寨、大虎、杠头、刘哈巴、艾木头、黄眼镜、霍青皮、二胖娃这些平日不怎么聚首的洪门兄弟都聚在了一起,人多得一桌都坐不下,只有再搬来了一张八仙桌另开一桌。

“第一杯酒就是敬给死去了的兄弟们的!”徐春风心说干完下面这一票,一定要找个地方给兄弟们修个祠供起来,毕竟活着的人也是替死人活着的。

第二杯酒就是敬现在的兄弟,毕竟他们都是在刀刃上过日子,希望每个人都平安无事。

第三杯酒徐春风不知道该敬啥了,在他现在的认知里,他就是为了兄弟们活着。他想了想,端了半天的碗,看着兄弟们都在看着自己,一时竟无语。

这时华少昌站起来了,说:“不如我们敬那些虽然不是背海堂,但依然为了中国牺牲了的人吧!”

徐春风被华少昌的话吓了一跳。他听懂了,其他人却没听懂,他们交头接耳地互相打听着“牺牲是啥意思?”“中国是个啥?”“这不是大清国吗?”

窃窃私语的声音被徐春风的一句“干了!”给打断了,听到舵爷发话,大家疑虑顿消,一饮而尽。

那天也是华少昌有记忆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等到他酒醒的时候天都已经黑完了。他只记得自己跟徐春风说了很多话,从结婚生子到货栈运营,从革命救国到自我守拙。有时候他觉得他跟徐春风之间无话不谈无话不说,甚至觉得徐春风跟他之间没有那十几年的年龄差距。但有些时候他又觉得徐春风真的就如风一般,平时你感受不到风的存在,等到风刮起来了你还会觉得微风拂面十分惬意,但是等到狂风大作了,你才会意识到原来风也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和撼动力。

日子赶日子,到了第三天。耿省寨一大早赶到堂口,徐春风一见到他就问:“你掉咸鱼铺里了?怎么这么臭?”

耿省寨抬起袖子来闻了闻说:“没有啊,没闻到啊。”

徐春风知道这是耿省寨闻久了闻不到了,他挥挥手让耿省寨抓紧把衣服脱了去洗。等着耿省寨换好了衣服,他们二人准备出门,刚出堂口大门就被坐在角落里的警务公所队长方定祥喊住了:“徐舵爷这一大早是要去哪儿啊?”

方定祥的一声喊,也让拿着扫帚佯装扫地的几个警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都往这边看。

徐春风面不改色,回头看着方定祥说:“哎哟,真是出门遇贵人,方长官今儿怎么有雅兴到我这?我这准备去吃个早饭,顺便溜达溜达,要不方长官赏个脸一路?”

方定祥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拉了拉衣角,面无表情地说:“好啊,刚好我也没吃早饭。走吧,一路。”

耿省寨听后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第一反应便是事情已经泄露,徐春风没说什么,只是用手硬把他架着走了起来。

一行人走了不远就到了一家早饭铺门口,老板正在门口撇豆花。

“老板,来几碗豆花饭。青椒酱多来一些哟。”方定祥喊完就往里面找位置坐了。

“再来两碗红烧肥肠、蒜泥白肉、坨坨牛肉,对了,泡萝卜也来点。”徐春风又喊了几个菜,淡定地在对面坐下。

“哟,徐舵爷常来这家?这么熟悉。”方定祥问。

“也不常来,最近不是我那厨子闹肚子,我怕他揩屁股揩不干净,我吃了也要拉稀,就经常出来吃。”徐春风随意编了个理由搪塞道。

他的话倒是让方定祥哈哈大笑:“徐舵爷真会开玩笑,怎么着也得找个酒楼的厨子吧?”

“找不起,找不起。”徐春风连连摆手,“我现在那个厨子啊,原来是个杀鱼的,这杀鱼的不得刀工好嘛,吃个水煮鱼啥的够了。没想到,他龟儿是杀大头鱼的,只会砍脑壳。”

徐春风边吃边说,语气和动作夸张得把很多豆花末子喷得到处都是,伴随着他手舞足蹈地演示“砍脑壳”的动作,像极了某类动物脑壳被砍下后脑汁四溅的场景。实在是倒人胃口。

但这恰恰是乡野间打趣逗闷的主要娱乐方式。旁边的粗人们依然边乐呵边大口吞咽着,丝毫不觉得被冒犯了或者被吓到了。

方定祥本来也不觉得这些东西有多么恶心,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时,训练北洋军的袁世凯学着西方,调拨了三千新军在天津首创了警务总局,这才在各地推行了警察制度,他也就从绿营军里调到了四川巡警道下属的警务公所,虽然现在干的是警察,但也没少干这收尸洗地的活儿。

当初刚到警务公所的时候,方定祥也还觉得这当兵跟当警察都一个样,都穿着制式的服装、肩上扛着枪。后来才发现实际上他们却是拿着扫帚扫地清运垃圾的时候多,开枪缉凶抓匪的机会少,因为当初光绪皇帝钦点的黑色警察制服,所以民间都流传:“光绪皇帝银钱多,买些黑狗遍地梭。”虽然他还有另一个不能对人言的隐藏身份,但现在整天跟这帮江湖大哥周旋,上面磨破了嘴皮子,下面使尽了腿绊子,虽然偶尔能收点保护费银子贴补家用,却依然让他对眼前的洪门中人提不起丝毫好感来。

方定祥刚想制止满嘴豆花末子的徐春风继续说下去,只见徐春风对着耿省寨方向看了一眼,耿省寨会意,突然站了起来,捂着屁股就往外跑。坐在他一左一右的两个警察慌忙去追,耿省寨躲避中连一只鞋子都甩落了,但他还是被抓了回来。

两个警察一边试图按住还在挣扎的耿省寨,一边借机踢他按他,想尽办法报抓他时被打掉帽子和抓出血痕的深仇大恨。

方定祥看着被扭送到自己面前的耿省寨,突然飞起一脚,却被耿省寨灵活地躲了过去。他依然一只手拉着自己的裤腰带,仿佛生怕裤儿落了,一只手放在屁股后面紧紧捂着屁股。

“长官饶命。我实在是憋不住了!”

他的这一句话倒把满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徐春风也趁机说:“你瞧你瞧,我就说伙食吃不得。你龟儿还不信。”说完转头对着方定祥赔着笑说:“方长官,怕是要打标枪,要不喊他龟儿先去屙干净了来。”

方定祥盯了徐春风一眼,说:“你们洪门兄弟做事从不拉稀摆带的嘛,不是吃下铜豌豆都能拉出金的嘛?这点儿……”

他挖苦的话还没说完,耿省寨就放了一个臭屁。这屁不仅臭,连声音都是不连贯的,仿佛有某些东西夹杂在其中被集中排放了出来。伴随着这声屁响的,是耿省寨更加扭曲的双腿。

他拼命地夹着夹着,就像是在夹着什么稀世但又光滑无比的珍宝。在场的人听到这个声音都庆幸不是自己发出的,不然的话这裤儿怕是就要变成了“黄马裤”。

众人一开始还发出哄堂大笑,但紧接着扑面而来的臭味就让人难以忍受,有人直接跑了,还有个人在人群中干呕。押着他的两个警察如同是吃了屎一样,脸都变绿了。方定祥被这突如其来的屁给崩蒙了,半晌之间,只剩下了捂住口鼻。

徐春风这个时候更像个人来疯一样,他捂着鼻子拼命地扇风,对着方定祥说:“方长官,您继续说。你还想说啥?不能被一个屁给打断了啊!”

方定祥被他问得心烦,连忙摆手。徐春风顺势一脚踢在了耿省寨的屁股上,佯装恼怒地说:“还不给老子爬!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耿省寨立马屁滚尿流似的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饭馆,躲到巷子里的阴暗处去了。抓他的两个警察也只有自认倒霉,看着他一溜烟没影了。徐春风还在拉着方定祥坐下来,继续吃。方定祥已然没有了刚才的好兴致,哪里还吃得下东西。气冲冲地说:“老子就给他一刻钟的时间,不回来我就掘地三尺。”

徐春风毫不理会,边吃肥肠边说:“哎呀,打个标枪,用得着一刻钟?一刻钟怕拉的都是水水。人早死了。”

果然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耿省寨就回来了,站在门外面不进来。方定祥招手让他进来他都不进来。徐春风扭头看着他依然攥着屁股后面的一小撮裤子,立刻明白了过来,对着方定祥说:“拉裤兜子了,让他去换一条吧。”

方定祥这才明白过来,示意一个警察跟着他去换裤子。徐春风看出了他的窘迫,于是转移话题问道:“方长官的孩子多大了?”

“儿子已经十八了,方占元,位占天元,专门请大师给取的名字。”方定祥听他提起儿子,眼神中温柔了许多,但头却摇得像个拨浪鼓,叹息道,“平时我不怎么带,都是他妈在管,结果这当妈的疼儿子,疼出了一身臭毛病,这不正准备送到新军里去历练历练。”

“那敢情好啊,可惜我的娃子我都没有看到过就没了。”徐春风说,他用余光看到方定祥在看自己,补充说,“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父慈子孝嘛,当下这世道乱糟糟,有时间还是要多陪陪孩子,这才是正事呐。”

方定祥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舵爷有点可爱起来。不像他遇到的其他洪门舵爷那样,千篇一律的就像个混人或是像个武人,这种立体甚至多面体的人才让人觉得像是个真实的人。他刚想回忆跟自己儿子的温馨场面,总结一下语言来回应一下徐春风,那个刚刚给他好感的男人就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吧,反正今天你就是块狗皮膏药。吃饱喝足了,去我那儿吹会儿夸夸。”

一句话把方定祥噎得无话可说,也让他感到服气又无语,只好跟在他后面往广成货栈走去。这个点儿的货栈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伙计们点货摆货计货的声音不绝于耳,账房先生也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徐春风边走边看着脚下的货物,他并不说话,就像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一样,虽不说话却又透露出一个老板该有的威严。

方定祥仔细看了看四周,突然找到了话题:“徐舵爷,这都是茶呀,靠这些能赚到银子?”

徐春风脚步不停回复道:“那还能贩点啥?现在兵荒马乱,只有搞点副业,贩盐自古以来都要杀头,鸦片烟那是断子绝孙的买卖。”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对着方定祥说:“说成都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但靠种谷运米能挣几个钱?挣了钱割点肉买点酒,吃了喝了一泡屎一泡尿就没了,连流出去的汗都补不回来。”

“那照徐舵爷说的意思,只有违法才有得搞?”方定祥不怀好意地问道。

“哎呀,你要给我你穿的那身皮,我可以无本买卖做到顿顿吃白米。”徐春风笑着说道,“要不然就给我个像北京城那么大的地盘,我也能薄利多销赚得盆满钵满。你是没见过四九城的驼队,格老子,那驼铃声老远都能听得到,运的东西也比成都多得多。”

方定祥打断他的话说道:“我倒希望我能像舵爷一样吃得开,样样都和得转。”

两人说话间就走进了货栈内,耿省寨早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裤子,正在跟方定祥的手下坐在院子里喝茶,所谓不打不成交,他们倒是很快就熟络起来。

方定祥不知道的是,大虎和杠头此时已经押着那近一百担的臭鱼烂虾走过了大半个成都,那个味道从河岸边一直散发到成都的大街小巷。甚至在一个月后,都有成都人发誓在自己的家里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那些筐里装着的都是反复冻上又反复解冻的鱼和虾,即使在冬天里,都在到处滴答着说不清是银色还是黑色的浓稠液体。担担子的兄弟自然“首当其冲”,他们一面要忍受着重压,一面要抵挡着恶臭。有些人鼻孔里塞着草纸,试图让自己能够轻松一点。

他们的队伍刚刚进城的时候,守城的兵丁还想按照惯例搜查一番,但刚一靠近,那冲鼻子的味道就猛扑过来,差点顶了他们一个跟头。大虎还在无限冤屈地介绍着自己的货物:“都是该死的王鱼头,跟我们说这鱼新鲜得很,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运到江边就臭了,你说啷个卖嘛!这一年的辛苦钱都打了水漂喽!”

兵丁们显然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对于谁理直谁理亏也不想评判。就连雁过拔毛的兴趣都没有,就让他们走了。大虎于是就这么一路向众人诉说,一路大摇大摆地横穿城市。

方定祥还在跟徐春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彼此的营生,聊着对时局的看法,聊着对洋人的不屑与敬佩。他们两个人像是在打太极,都想用最小的力道从对方那里获得最多的或者最丰富的信息。可偏偏对方也是个打太极的老手,互相推手之间,获得的也仅仅只是皮毛。有一瞬间,方定祥觉得是不是自己找错了人,在徐春风身上浪费了过多的时间。有一瞬间,徐春风也觉得方定祥是不是被人下了套,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磨磨唧唧这么大半天。

方定祥看着时间越来越接近中午,跟徐春风两个人互相猜底牌的游戏也让他头脑发涨、眼花耳鸣,假如这是一盘棋,他决定先下一个杀招:“徐舵爷最近不仅私盐生意做得好,好像还在做海鲜生意。怎么着?打算改行做南货,腌咸鱼?”

徐春风已经听出了他话中之意,但他毫不显露,怡然自得地说:“海鲜生意我可不感兴趣,那是胡二狗的地盘。至于私盐买卖,我背海堂似乎从来没干过啊。我们干的就是个左手进右手出,帮人运货。至于走的是什么货,道上规矩,我们不问。”

方定祥看着徐春风,知道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立即换了个话题:“现在可是鱼虾难辨,有些人表面上跟你做生意,私底下可能是要下套害你。”

“噢,是吗?方长官准是听到了些啥,快说说,谁要害我?”徐春风笑眯眯地问。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别说这城里,就是这通省的地界,谁的消息能有徐舵爷灵通?我只是说的这个事儿。近些年,很多洪门兄弟信了些革命分子的歪理邪说,不好好做生意,偏偏跑去闹革命。”方定祥边说边观察着徐春风的反应。徐春风却像是跟自己的烟锅子较上了劲,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又抠又磕。

“你说闹学潮、闹集市、闹工厂都还好说,大不了坐几年牢。

这要是闹了革命,早上还能上嘴唇碰下嘴皮吃口热乎饭,晚上这脖子上可就只剩了碗口大的疤啦!”

徐春风像是听进去了,也像是没听进去,他含糊地应承着,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时候也不早了,方长官还跟我这儿耗着呢?”

方定祥一开始并没有听清楚,他把身体向徐春风凑了凑,示意他再说一次。徐春风吐了一口烟,说:“你们的鸡公哨子该叫唤了。”

这回他听见了,顺带着也听见了铜质警哨响亮而又尖锐的声音。歪戴着帽子本已靠在柱子上迷糊过去的两个警察也被惊醒了,慌里慌张地四处询问:“发生啥子事儿了?哪里出事儿了?”

徐春风含着烟杆笑了笑,冲着方定祥摊开了两只手:“这哈不能怪我哈,我可一直在这里,哪儿都没去。”

方定祥习惯性地掏出了枪,旁边两个警察也端起了长枪,冲向众人。众人错愕之中,另外一队警察也冲了进来。“把看热闹的都给我轰走,外面送货的都给我弄进来,把大门锁了,挨个甄别,不许放过一个!”方定祥的命令干净利落,明显比早上那两个草包利落得多的年轻警察立马端来了桌子和条凳,开始挨个登记画押。

方定祥走到依然蹲在地上的徐春风身旁说:“徐舵爷,请上座。”

徐春风依然不急不躁地说:“不用,这里挺好。”

“那就请徐舵爷继续蹲着吧。”方定祥说完自己拉了把太师椅坐下了。这一招倒是让徐春风没料到,他心想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被这老警察摆了一道。其他人看到徐春风都不急不躁的,也都不闹腾了,等待着被警察传唤。 74+xNPNFYFlgBeHhxpI3Eevanh4CgfKoYFlAtRkJY1HttdbhWjQDaJHMhskD3r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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