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人从沁水县嘉峰乡来,谈起该地区农业社发生的问题,严重得十分惊人。兹举数例如下:
一、供应粮食不足:每人每月供应三十八斤粗粮,扣购细粮,不足维持一个人的生活——有儿童之户尚可,只有大人的户不敢吃饱或只敢吃稀的,到地里工作无气力。在产粮区可以享到三定之利,而产棉区则否,这问题在过去提过,但得不到解决。不论说多少理由,真正饿了肚子是容易使人恼火的事。在转入高级社的时候,说了好多优越性,但事实上饿了肚子,思想是不易打通的。
二、缺草:缺草问题也是老问题,只是现在更严重了。嘉峰乡的草拨在离那里六十里的郑庄,连运费在内,合七分五厘钱一斤,而小米价才六分五厘。群众觉着社里的生产品,一部分叫牲口吃了。
三、缺钱:近几年来没有多少副业收入,群众手头没钱,常是凭借贷过日子,而社里又无钱可借,信贷社也不作普遍贷款。从前的中农户,本年用的是上年的收入,贫农才是先行借款,凭本年收获还债。固然从前借的是高利贷,但现在就是出高利,也贷不到手。
四、命令太死板:对棉花、花生不但要实物数字,而且播种面积也不得活动。养蚕的任务也太重,桑叶不够了,往往要跑几十里去买。牲畜老得不能用了也不让卖(社务委员通过卖了一个牲口,工作员撤换了一个负责牲口的人,虽经社务委员多方解释也不能挽回)。
五、买煤难:分散的小煤窑不让开了,只有指定的几个窑出煤。这样一来,距离远,买煤人集中排队,花的工夫就太多了。
六、基本建设要求太急:打井、修地(改变地形)分到若干年去做是可以的,做得太快了,别的活就做不了。
七、地荒了、麦霉了,由于运粮、运草、买煤、买桑叶、修地、打井等杂事误工太多,没有抓紧锄草、打麦两项工作,后来一遇到连阴天,非常被动,以至于地里的草比苗高,麦子垛在场上沤着。
以上一些问题,在领导工作者看惯了,虽然有时也表同情,但并不认为是一定得到限期解决的问题,结果“不可终日”的事可以终“年”,甚而可以“多年”。试想高级化了,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了,反而使多数人缺粮、缺草、缺钱、缺煤、烂了粮、荒了地,如何能使群众热爱社会主义呢?劳动比前几年来紧张得多,生活比前几年困难得多,如何能使群众感到生产的兴趣呢?有一次因为发粮不及时,群众几乎要打乡长。因为缺草和撤换管牲口的人,谁不愿对牲口负责,撤的撤了,可是换不上人。因借不到钱,群众在看戏的时候,大量吃社里卖的熟食品,吃了不给钱要社里借给钱再还,哪个村也不愿意演戏,因为待不起客(各村却都欢迎别的村唱戏)。这一些小事都可以说明,群众对公家、对干部、对社的情绪。群众靠这种情绪来办社是很难办的。反映这些问题的人,一个是我的女儿,一个是我的外甥。他们在暑假期间回家住了半个月,无孔不入地接近了好多人,比我这文化人的官僚主义好得多。群众对我谈问题有些顾忌——怕我到上级乱说他们的名字——对他们则大胆得多,也琐碎得多,所以他们了解得更为具体。
我相信我们县级干部都是勤勤恳恳做工作的,但勤勤恳恳的结果,做得使群众吃苦,使群众和我们离心,是太不上算的事。大家都是给群众办好事的,可惜不能使群众享到好事之福,反而受到好事之累。我建议地、专双方派个组到当地确实调查一下关键所在,及时解决问题,以挽回群众在转社时期的积极性。
我觉得有些干部的群众观念不实在——对上级要求的任务认为是非完成不可的,而对群众提出的正当问题则不认为是非解决不可的。又要靠群众完成任务,又不给群众解决必须解决的问题,是没有把群众当成“人”来看待的。也许我的估计不准确,给大家戴了大帽子,但“任务”却完成了,“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而且反比以前增加了许多,严重了许多,都是事实。我希望迅速改变这种事实。
我希望在地委开会的时候,讨论我提出的情况。
余候再谈!
敬礼
赵树理
一九五六年八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