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住”,是说拖着人不让进步的意思。这两个字,抄自鲁迅先生的文章中,他说:“希图大众语文在大众中推行得快,主张什么都要配合大众的胃口,甚至于说要配合大众……虽然好像为大众设想,实际上倒尽了‘拖住’的任务……是绝对的要不得的。”鲁迅先生这个指示,是很重要的,从事通俗读物写作而在这方面不加小心,就往往会不知不觉“尽了拖住的任务”,虽然鲁迅先生也原谅这种人的“苦心孤诣”。
本来通俗化的任务,在于普及文化,从而提高大众。所谓提高,大致可分四方面:第一是改造大众迷信落后思想,使大众都能接受新的宇宙观;第二是灌输大众以真正的科学知识,扫清流行在大众中间的一些对事物的错误认识;第三,在文字方面,也应该使大众逐渐能够欣赏新的形式,而不尽(仅)局限在旧的鼓词小调上头;第四是应该注意到大众语言的选择采用,逐渐克服大众语言的缺点,更进一步丰富大众的语言。我们如果根据这些条件来检讨一下我们目前的通俗化书报,检讨我们是否做到了“提高”;或者相反,在某些方面,正尽着拖住的作用,这是很必要的;而且根据我们随便翻过的一些通俗化书报小说,却正是“拖住”的成分多,“提高”的成分少!这尤其不可不注意。
先从提高大众思想方面来说:
大众中间的迷信落后思想的第一种,便是“有鬼论”和“宿命论”,请看下面这些例子:
说时迟那时快,
王谦卧倒在路边;
流尽最后一点血:
烈士 英灵归九泉 。
有的挤到火堆里
全身着火 丧黄泉 ;
有的跌到壕沟里,
人踏马踏 归阴间 。
——冀南救国堂丛书《战桃园》
我有一套 口诀 ,奉送大家,谨记在心; 依法施行 ,不但能 逢凶化吉 ……鬼子来到我就躲,得便送他 见阎王 …… 几条妙诀 办到了,管保 遇凶化吉祥 。
——晋西大众报第三期
老韩无奈穿上他妻的袄,
人人说韩大嫂子 把阳还 。
……也是咱大家 运不好 ,
那些人一个一个 归阴曹 ……
你在那 阴曹地府等一等 ,
须知谋 事在人成在天 。
——冀南救国堂丛书第十四种《小老韩》
这些书报,都是特地为大众编刊的,可是在这些例子里边,就正是迎合了大众的落后方面,把“阴曹”“黄泉”“阎王老爷”也都搬了出来,把“谋事在人成在天”的所谓古训也承认起来,把“逢凶化吉”的“一套口诀”也“奉送大家”;这是不是向后拖呢?
大众的落后思想的又一种,是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凡事靠官做主。这种“小百姓”意识反映在大众的口语上,说是“见青天”“遵王法”之类。而在我们谈到的稿子中,却也有这类内容的一篇小说:
一个当雇工的,忽然接到了从前的债主捎来的一个信,说:你欠的本利,我现在已不追讨了,占你的房子,也可以无条件归还。他得到这个信却吃惊了,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回家试一试看,却不料连拉去他的耕牛的另一位债主,也牵着牛给他送回来,他更弄得莫明其妙。后来旁人给他解释,说这是政府施行了新法令,所以债主不敢不遵。他这才恍然大悟,对政府表示感谢不止。
这是把大众形容成完全被动的人物,完全得赖“青天大老爷”的想法,但这也正适合大众的必然结果。
再则大众对于文字,是常抱着一种神秘的看法的。小的时候,一位略识几字的农民,曾经告诉我说:状元的文章,是可以横、斜、倒、竖念来都成话的。所以他们也特别看重什么“藏头诗”“推背图”之类,在这一方面来迎合大众,比如有人把“日落西山”四个字分配到四句诗的头上,算成日本鬼子必定死到山西的预兆。这些不但是把文字更加神秘化起来,促进了大众对文字的不正确认识,而且又是无意中传播着迷信观念,这是要不得的。
再从灌输大众知识方面来说:例如前举《小老韩》唱本中有这样一段:
甘罗十二为宰相,周瑜九岁领大兵,蜜蜂虽小称王位,屎壳郎倒大拱粪坑,秤锤小能打千斤重,竹竿倒大节节空。
类似的文字在另一本鼓词《张玉莲劝夫从军》里边也有:
秦甘罗一十二岁为宰相,小罗成一十五岁夺状元,周公瑾七岁上山把书念,十三岁东吴挂帅掌兵权,杨文广一十五岁挂了帅,他也曾领兵数万去征南。……唐朝里有位名将薛仁贵,为国家征东一去十二年,薛平贵也是唐朝有名将,他也征西一去十八载。
这些例子里边所引用的历史故事,都是些胡说八道的唱戏台上的话,没有一件说得确当的;而且把“秤锤”“竹竿”“蜜蜂王”来乱评一套,对于给民众以启蒙的科学知识上,更是有害的。这也是迎合大众的结果。
现在再从提高民众对新形式的欣赏能力上来说:
本来“民间形式”,并不是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所以通俗化读物而利用旧形式,也只能是“利用”,并不是说通俗化读物应该限于用旧形式。然而大家在这方面,又来迎合大众,不但无条件采用旧形式,而且更随便抄袭旧小说唱本的“套数”,来描写时代的生活,也不管写出来是否真实和近情。例如:
小老韩迈步把山上,哨兵报告杨司令:我抓来这个小孩子,大约看他是敌人的侦探兵。杨靖宇一见心好恼,无名大火怒气冲,吩咐一声拉下去,山口以外用枪崩。
此外,在《加紧春耕》鼓词里描写田地里的人多的情形,则说“也有穷来也有富,三教九流不一般”。在《血战百花岭》鼓词里描写一位营长接到敌情报告后的情形是:“韩营长接到报告后,气得眼睛发了酸。他妈的小鬼子们真大胆,敢和他韩爷找麻烦!他们退兵还罢了,若不然显一显我韩爷的威风。”在这里把东北联军 司令杨靖宇将军写成一个不问情由,拉出人就砍的山大王;把那位韩营长写成戏台上的黑旋风;而且要在耕地里边找“三教九流”。这样写下去,势必把穿制服的女兵绘成“女红妆”,把勤务员写成“小书童”。而这,就都是拉着人向后拖,都是不肯给大众以新的形式,而无条件地采用旧形式之故。
旧形式的一大宗,是韵文;旧式韵文的不好处,首先在于受字数和韵脚的限制。因此,为了适应五个字的句法,便曾经有过“拥护阎司令,服从蒋委员”的歌子;为了凑韵,《小老韩》里把“土龙山”说成“山土龙”,把“能行马”说成“马能行”,还把“十八集团军”说成“十八军集团”。在冀南出版的《茂林恨》小册子上有这样几句:
何应钦要向日寇行孝顺,强迫江南新四军,开到黄河以北去,连忙过江莫因循。
在这里“强迫江南新四军”这七个字,无论如何不够一句独立的话,何况又是用在“下句”。这些都是模仿旧歌曲的常见的不好的例子,都有拖住人、使之停顿在旧形式的读物上的嫌疑。
最后来谈一下采用大众语和丰富大众语的问题:
这里,我们认为也有值得注意的几点:一是不可采用过“土”的土话,例如有的地方说“不行”是“不沾”,而晋东南说“没有”是“没那”;这些既没有特别的优点,又为他处人所不懂,就是应该避免的。第二是,不可只图新鲜,把正当的名词,拿来构成错误的句子;例如老百姓把出了公布说成“出了布”,把召集过群众大会说成“召过集”;这在大众,是本来不了解而说错了的;然而一旦我们也“打过了倒”“报过了告”乱写起来,在你是图趣味化,在大众易就这样理解下去了。所以给大家写通俗读物,在用词上必须老实正规。第三是简语不可滥用、滥造。第四是有严密的科学含义的术语,不可随便翻译:“资本家”不可翻译为“大财东”,“无产阶级”也不可翻译为“穷光蛋”。假如在语言上认为是大众的口语就都是好的,都无条件采用;或者认为大家理解能力差,就把含义精密的学术用语,一齐拿似是而非的语言翻译过,这结果也都是很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