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国弄锄头的小伙子们没有受过文化洗礼是冤枉了他们,试把一个弄锄头的小伙子和××弄到一处,便会立刻发现小伙子带有一身文化为他们所不能及:例如小伙子用锄头,他们便不知道怎样用法,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要用锄头去挖土。他如穿衣吃饭说话等事,能使××莫名其妙。
小伙子对于××,简直是圣人,可惜和小伙子发生关系的人不尽是些××,所以小伙子有时不免感到技穷:小伙子的拿手好戏是“吃苦”,“吃苦”的结果能使五谷杂粮收得多;但是吃苦不能使天不旱,河不涨,地主不要租,粮不落价,日用的东西不缺,村里县里不要钱,所以吃苦的结果往往还要变成“吃苦”。
靠黄海近一点的“苦”就更重了:除了尽量吃过以上的苦,还得让自己本身也变作人家的财产,将来又会被押到前线向自己的亲戚朋友开枪。
小伙子在这些场合下,简直和××一样一筹莫展。不过锄头与××无关,××可以不问;地租谷价水旱枪炮等事偏要和小伙子打麻烦,小伙子就不得不问声“怎么办?”
“怎么办”往往是对着爸爸要答案。小伙子的圣人是爸爸,爸爸的圣人是“先前”和“命运”:先前遇了灾难要祷告,祷告无效是“命运”。先前不曾有过的事爸爸不知道,但归到“命运”的公式里在爸爸以为是不会错的。
只靠小伙子及其爸爸的文化来对付现在这个时代,其前途无疑地和××一样——因为他们除了知道院门朝东南阖宅人口平安或头疼用黄钱五张正西三十步送之大吉等琐事外,并不知道地球不是方的,中国不等于天朝,飞机下蛋不是天灾,水旱不一定没办法防备,一天锄二亩地并非特别快,地租不一定要子子孙孙交下去……好在小伙子的老乡们还有比他的爸爸知事多一点的,他们认识汉文和洋文,知道快枪不是三个铁匠锤接锤打成的,知道纸币为什么落价,知道海关上去年做了多少钱流水账,知道国内近几年立了几个“伪”,出了多少“事件”,办了几回“折冲”,签了几回什么字……这足以证明小伙子的种族里还有比他们父子更高明的,足以证明××与小伙子之比不等于小伙子与今天所谓文明人之比。
至于小伙子同族中有了比小伙子父子高明的人物,小伙子就能逃出××的“前途”,这话还须好好考虑:与小伙子同族的人,以小伙子父子们为最多。高明于他们父子者,有的不屑与小伙子们开口,有的替小伙子们叹声不幸,有的寄托于琴棋书画等精神文明;甚至有替邻家吃“大亚” 的组“伪” 什么的……(只要有才,邻家是不乏需才之处的),这些于小伙子的前途上都无大帮助。
真正能替小伙子想办法的也有。他们不是什么升天入地之才,自然也不会凭自己的力量把小伙子拉出“苦坑”来。不过他们究竟比小伙子多上过几天学,能够告小伙子说遇了苦难“怎么办”。小伙子感到他们“言之有理”,就不至于贸然听信爸爸,把什么也委诸命运。
只能够替小伙子出主意还不行,因为他们能使小伙子懂得的道理太有限——他们没有力量使每个小伙子都住大学,所以不能使小伙子们的眼光和自己一样,他们看到应该怎么办,就须得自己站在前面向小伙子喊声“照我来!”唯这样才能使小伙子们出动了以后不至于摸不着东南西北,唯这样才能使小伙子们一天比一天精干,唯这样才能使小伙子们的力量合成一股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