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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

这个小东西,是我 1933 年在太原写的,因为原稿遗失,现在只能凭着回忆来重写。整理旧作应该是暮年的事,我现在能跑能走,自以为还未到那等年龄,不过在一个新的作品还未形成的时候,偶一为之也未尝不可,所以在本年国庆前后留京时期,把它写出来以献《收获》。

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八日

在乡村集镇上教小学,教学以外的杂事很多:赛神唱戏写通知、写神庙对联,村里人有了红白大事写请柬、谢帖、庚帖(婚约)、灵牌,年关之前替穷人写借据、卖契,替一般住户写春联……像一个全村或全镇的义务秘书。我在王店镇教小学,杂事要比一般村镇还多一半,因为镇公所的书记每天只顾上给镇长到遥远的山庄上催租逼债,镇长便经常拉我的差。在这种年头,为了不丢掉饭碗,不能随便得罪镇长,因此我便得多吃一点苦。

一天,镇长交给我一卷缎子和一包泥金,要我替他写字。这个任务他在上一天请区长吃过大餐之后就向我说过,说区长被调外,镇上有个欢送的表示。按地方的习惯,每逢被提升的县、区长离任的时候,地方士绅便向老百姓收一笔钱,请他吃顿饭,送些礼物。礼物是用绸缎之类的料子,写上几个恭维性质的金字,名叫“帐子”,“帐”字可能是屏障的“障”字叫错了音,不过可以不必管它。

王店镇的学校设在一座汤帝庙里,冬天在厢房里上课,夏天常把课堂搬在正殿对面三丈见方的戏台上。这座戏台,每年只是秋收以后唱一次戏,除此以外,冬天有些大户借它存干草,到夏天一方面作课堂用,另一方面有些住家离庙近的农民在后台和角落上铺着席子,在午饭后和晚饭后到上边乘凉休息,好在和上课时间不冲突,倒也能各尽其用。这天上午,我拿着镇长交给我的缎卷子、泥金包、白芨 、粗瓷碗和两支笔到台上去,一个青年小伙子从一条席子上爬起来问我:“先生!写帐子吗?我来帮你!”他这么一说,另外有几个人听了也起来看热闹。写“帐子”在这地方不算稀奇,大户人家做红白大事也有送“帐子”的。这位热心帮忙的青年有经验,并没有问我怎样做,就把泥金放在碗底,倒了一点水,用白芨研起来。

青年把金研好,我把缎卷子绽开一抖,台上闪起一道红光,引得大家吃了一惊,凡是躺着还没有闭上眼睛的人,都爬起来看。

“这是什么缎?”几个人一齐问。

“呀!跟闪电一样!”有一个人吃惊地夸赞。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缎。既然有人提到闪电,我便顺口说:“就叫它闪电缎吧!”

“给谁送?”有人问。

“给区长。”我说。

“为什么?”

“区长要走了!”

“早就该走。”“就不该来!”“去了是福!”……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我提起大笔在金里蘸着,就有人把缎子给我铺在桌面上问我说:“先生!给他写几个什么字?”

这一问可把我问住了。原来这位区长才来了三个月,因为办了一宗县里认为“很漂亮”的事,县里报了省府,省府就马上把他提升了。他办了什么“漂亮事”呢?本年春天,省府连派了三次粮秣催款,因为地方太穷苦,前任区长收不起款来被撤了职,而这位新区长一来了马上就想出了办法,办法全在于和王店镇镇长配合得紧密。这位镇长是全区的首户,全区大小村庄都有他放的债,都有押给他的地。新区长来了请他帮忙,他便出了个主意,要区长把全区欠款户挨次传来,有钱的交钱,没钱的把地押给他,他替欠户还款。区长听了他的话,用油印印了些押地字据,把欠款户一一传来,有钱的交钱,没钱的不填字据不放走,果然从四月份上任,不到五月底就把欠款全部追清。这位区长就是因为办了这样一宗“漂亮的事”才被提升了的。对这样一位“漂亮区长”,该恭维他几个什么大字呢?我一时想不出个主意来,便反问大家说:“你们说写什么好?”

那位研金的青年说:“写‘真会要钱’吧!”

“不好!不如写‘真会逼命’!”又一个人说。

“逼谁的命?不如写成‘逼死祖爷’更明白些。”又一个人说。

我笑了笑说:“你们都说得对,可是不论照谁说的写上去也保准出事!”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有人说:“还是由你写吧!”

由我又有什么好写的呢?还不是得昧着良心说话吗?我想了一阵,想出了模棱两可的成语来,写了“有口皆碑”四个大字。

“先生!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区长的好处大家常常念叨着哩!”

“对!那个人,哪一天还不骂他几遍王八蛋!”

我换了小笔去写上下款。这上下款都是镇长拟好了写在个纸条子上的。我把纸条铺好正要写,那位研金的青年指着纸条子上写的下款“王店镇镇长王静仁率全体镇民敬叩”的“全体镇民”几个字说:“怎么还要叫我们给他送帐子?”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瞪了眼,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不识字的也火了!

“不行!除了催款,他那里挨得着我们?”一个人说。

“我们不捧他这催命鬼!”又一个人说。

“可是镇长要我这样写,我替人写个字,怎么好改呢?”我既然抗不过镇长,也只好当众说明不是我的意思。

还是那个青年说:“写了也不算!我不出钱!”他又向大家说:“谁也不要给他出钱!区长给镇长放了押地债,让镇长一家给他送帐子吧!”

“连名字也不愿挂,谁还给他拿钱?”

“谁拿钱谁是王八蛋!”

“谁拿钱谁是龟孙子!”

“谁拿钱谁是……”

“可惜是你们已经拿过了!”我说。

“谁拿过了?”每个人都看着别人的脸色互相追究。

我问:“镇公所前几天不是收过一次钱吗?”

“那天收的是‘公事钱’!”有人回答。

我向他们解释说:“那一笔‘公事钱’,除了给区长摆了一顿筵席之外,剩下的只买了这么一块缎,花完了没有我可不知道。”

“真他妈的!又叫人家把咱们装鼓里头了!”

“执问镇长去!”

“执问王静仁去!”

“执问王八蛋去!”

大家说着跳下台,冲出庙门。

过了一阵,街上的人声就“哇啦哇啦”越吼越大了。 rADkFnepov0nYtGhKML4NpjtbSgh8Bd9Wqxnxfx9BcIBw/iLpnv6bjNwC427It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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