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姓宋名秉颖;他父亲是个秀才 。起先他家也还过得不错,后来秀才死了,秉颖弄得一天不如一天,最后被债主逼得没法,只得逃走。完了。
假如比较详细点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秀才家有八十多亩地,一个老婆,三个儿子(秉颖是大的)。家里的地雇了两个长工种着,而秀才教了本村二十多个学生,每年的修金 ,也足够付这两个长工的工钱。
秀才大概是非常喜欢秀才,所以常希望他三个儿子都成了秀才,只要看秉颖长到十六七了,还跟着他念书,就可以证明。
秉颖十五岁的那一年,秀才给他聘好了一个女子——这女子的父亲也是秀才——到了第二年便娶过来了。
据村中人说,秉颖女人是村中的第一个。真的,这村中恐怕谁也不及她,就是别处也不可多得。她虽然没有讲过恋爱学,可是对待秉颖比恋爱专家还要好。秀才的板子是有名的利害,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儿子。秉颖白天里挨了打,每次都是他妻晚上用眼泪给他洗好了的。她常握了秉颖的受了伤的手说:“就不念书也好吧,也不知道中一个秀才能做什么!”
秀才后来确信这世界再不考秀才了,秉颖的板子才算挨到头了。第二年秀才计划了一下,以为世界人除“士” 便要数“农”,况且自己还有几亩地,便叫秉颖学种地。于是秉颖就变了农人。自这年起,秉颖的皮肤渐渐变黑;脸也由一天洗一遍,变成积年累月地不洗了。唯其是“渐”变,所以他女人并不觉着,偶尔发觉了,也不过以一笑了之。不过她也渐变了:从前每天擦粉,现在只有过大年和去娘家时才擦;从前充满幽香的卧室,现在褥子上常印着秉颖的土脚印儿。而她不但不觉讨厌,反而好像“这样便好”。
过了一二年,秀才又给秉颖的二弟娶了媳妇。又过了一二年,秀才老婆死了。又过了一二年,秉颖的女人生了个女孩。在这时,因妯娌们不和,常常吵架,秀才没法管理,就给他们分了家。又过了一二年……
住,且不敢过!且说分家时候,秉颖的三弟才八岁,势不得不靠住一个人。秀才也四十七八了,也须得除出一些送终的款来。而这几年来给孩子娶媳妇,送老婆的终,也花了几个钱——除把手中几个现成钱花了外,还欠了百把元零星外债。有这许多顾忌,所以秀才把他的家产分配如下:
除出养老地五亩。
除出为三孩子婚娶地三亩(或者也可以称作养小地)。
净余地七十五亩,肥瘠相兼,每人平均分二十五亩。
每人负三十元外债责任。
其余一切什物,都没有多大关系,叫他舅舅估量着分配吧。
至于房子,却费了点商量:原来秀才的本院只有十二间房子,别处尚有个七八间房子的破院,向来是长工住的。本院的房子好,二孩子要要,三孩子虽不会说什么,有秀才在,也不好让他吃亏,秉颖舅舅要叫把这破院给秉颖,秉颖起先不愿意,后来在什么上多点给他几件作为找补,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家分好了后,养老地叫秉颖种着,养小地和三孩子的那一份,都暂归二的经理。自这时起,秀才也不教书了,和三孩子在一处过着。而秉颖也搬到自己的破院里住,他女人倒觉着比从前清净得多。
这才“又过了一二年”,秀才死了。殡葬秀才时所费的款,自然是五亩地作抵,但一时卖不了地,还是秉颖出名借来的。借了一百元,倒也够了。但这年年景不好,直到腊月,地还没有卖出去。
及至来年春天,村里改选闾长 。大家因为秉颖为人也老实,又识得几个字,所以就照顾了他这个美缺。他自得了这个美缺之后,和村中人发生的关系便多了。
第一个和他关系最密切的,要数村里的王之助。这是一个黄胡须秃头子老汉,常好教训年轻人(他也有三个孩子,当然也是每天要教训的)。起先教训人的时候,常把“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句话作口头禅。后来过了几年,父子四个所受的辛苦,加到一处也不为少了,而“皇天”,竟不曾看见:不但三个孩子依旧是三条汉子,没有一个女孩儿嫁给他们,而且仅有的五亩地还卖了二亩。因此老汉也再不给“皇天”捧场了,把口头禅改作“如今的世道,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王之助恰属秉颖这一闾。秉颖怕的是收公款,尤其怕向王之助收。本来这村的公款太难收了,出钱的人常常好问“出什么钱?”或“收钱做什么?”这太使秉颖为难了:因为每次的公款名目,连秉颖自己也讲不通,而出钱的人却偏要寻根究底,特别是这王之助,出钱最少,最迟,问得又最细。
这次秉颖又去问他要钱,他劈头当然要问:“又是什么钱?”
“粮秣借款。”秉颖指着纸条子对他说。
“给谁量麦?”
“不是‘量麦’:‘粮’是吃的粮食;‘秣’是喂马的草料。”
“‘粮’不是早就完了吗?至于草料呢,我们人还是饿着的,管他草料不草料!”
“你见村长也是这话吗?”
“论正理,见县长也该是这话。不过如今的世道和从前不一样了,只能说出几个糊涂钱,哪儿还能说什么正理?”
“这你不是说对了吗?只能说出几个糊涂钱就是了。”
“那么一亩地多少钱?”
“一亩地二角五,你的三亩共七角五分。”
“那么多吗?——不管多少吧,只能迟几天,这会是一个也没有。”
“不行啊老伯!村长哪边只限三天。”
“钱来的那里能有那么快?你想:我又没有什么进钱门路,只能迟几天叫我那三条小伙子给人家做些短工赚得几个来,连上两次欠的一并给你吧。”
“给我?钱是我得的话,那早就好说了。你要知道这公款比不得别的钱,说要就要,到期交不上是不行的呀!”
“不怕真要,只怕真没有。没有钱的时候,就打死人也变不成钱。我不是说过吗?‘如今的世道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咱虽然没有,还有处转借;如今一来咱的日子过得不及从前,和人家别人攀不上;再者眼面前这几家人,也是家家弄得没有现钱,所以借也没处借。”
“……”
不但他这一家是这样,这一次是这样,秉颖自当闾长以来,家里的地都是雇短工做的,而把自己的工夫都消磨到这些闲话上来了。
到了这年腊月,地卖好了,五亩地卖了一百元,价钱倒还公道。可是殡葬秀才时的一百元借款,算来已一年半了,利息是四十五元;这年的公款,他二十五亩地的户口,合算起来又是三十多元,连同秀才在时的二十元,共又是个一百多元。这年的地是短工们做的,收成也不太好,收下的粮食,除秋天粜了一些,开支了零星工钱,买了点粗布,其余的粮食也不过可以吃到来年夏季,所以也不敢再粜,只好把一百元打发了零债和利息,而让先前的那张百元借约暂存于债主之手。
来年的闾长美缺,仍推不出去。
这年的闾长更难当了。公款的名目比上年多,数目也比上年大,次数又比上年密。本来这么着就足够一个闾长忙了,而还有些人更要从忙中加忙。例如王之助就是其一:他因为去年腊月被债务逼得过不了年,就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和村中几个所谓“混鬼”搬到离村一里多地的一个破瓦窑旁边的一孔土窑窑里去住。这么一来,使秉颖收钱时候每一遭须得跑二三里:你道是忙里加忙不是?
公事越忙了,私事越顾不上忙:这年秉颖完全顾不上上地里去了,从春耕起,都是雇了人做,而自己还好像忙不过来——不是收钱就是送钱;不是区长召集训话,就是村长召集开会;而征集差骡,供应柴草等杂务,也处处离不开闾长,弄得闾长们个个马不停蹄。
这年村子里的人出钱更啬了,没有一次收钱能收齐备了的,都是七长八短拖着些尾巴。这种情形,已是村非一闾,闾非一户,弄得村长也没有办法使之齐全,也只好马马虎虎。
秉颖这一闾,如王之助那些户口者也颇多,而秉颖自己零星用钱之处也颇不少,所以零收零用,半年工夫就欠下了二十五元公款。自知无法推托就打发人向村长借钱,结果又借了三十元。自此以后,虽小心着不敢再用收起来的款,但自己种着二十多亩地,而公款次数半年之间,不下数十次,所以不到腊月就又累了三十元,自知非卖地不行。而这年的小米只卖两角钱一斗,通年的花销又那样大,算来每亩地要赔二三元钱。加以现钱缺乏,所以卖地也没有人要。
这天是阴历腊月十五日,村长又召集开会。
会开了,村长说:“眼看年残月尽了,各闾的公款还没有交齐,有欠三元五元的,有欠十元八元的,甚而还有欠几十元的。诸位要知道千零成总,村里欠下县里的,县里已打发人来,限于阴历二十日以前,扫数缴清,那么我也就只有请众位帮帮忙,三天以内各把自己闾中的欠款收齐送来。假如三日缴不到村公所来,那我也就只好不客气了。你们各位到了那时须把收起来的钱和实在没有钱的欠户送到村公所,我自有办法。假如人钱两空,那我也就只好坐诸位要钱了。”
秉颖自听了这番话起,连明带夜跳打了三天,也没有跳打出个结果来——也托人去借过钱,也借过当头,也去寻过舅舅,也去寻过银妞(他的女孩)的舅舅……法子都生遍了,只是连一块钱也没有抓到手。
第三天晚上,秉颖托人去找村长求情,并且请把自己的地卖给村长几亩,要村长替他垫一步。起先村长回绝了他的要求,后来看见他已经死蛇躺地,听着吃官司也没有法子弄钱了,这才打算给他想法子。但地成了赔钱货,村长如何肯买呢?所以后来才让他又进了一张三十元的借约,并且因他拖欠公款,立刻要他交出闾长职另行改选新人接班——这自然是秉颖求之不得的。
秉颖交出闾长,觉着一身轻松,这个年关过得特别高兴。不过这年无故又给村长进了两张借约,而前者借别人的一百元又够一年了,没有钱付利息,又累利作本,凑成一百二十元:这些小事,却又使卸却责任的秉颖感到美中不足。
来年清明时分,田间渐渐有人做起活来。这时秉颖因为没有闾长的责任,也就可以安心上地里去了。
他初到地里的那天,虽然也拿了家具,却什么也没有做——因为地里应做的事太多了:平地里的旧禾根直竖着;枯草败叶,虽然经羊儿吃过不知多少遍,却还是零乱得看不见地。山地里更不用说:每段都是后埝上荆棘杈枒着,前埝被水冲成许多壑,而满地的败叶残枝又和平地一样。他把自己的每块地都游遍了,一时想不起该从那里做起。第二天起雇了几个短工,自己领着,先砍荆棘,掘旧禾根,耙杂草,一直忙了四五天,把那些零乱的东西都搜集起来,用以熏土作肥。过了几天,下了一场春雨,这才耕地、补壑子。不几天工夫,把每块地都整理得光光如也,只等几天暖和了下种。村里的正派农人,都异口同声作如此的评论:“自己的地总得自己做才能做好:你看秉颖那些地里,前二年是什么样子?如今十数天工夫,又是个什么样子了哩?”在秉颖不等听到他们的话,早已感到胜利似的满足。
说到下种,秉颖却想改变从前的老例:往年以种谷子(粟)为主,今年他常是这样想:“六十,一百三,共是一百九十元。一三得三,三九二十七,共是五十七元的利息。如不早点儿想法,今年年终更比去年难过了。”所以他决定多种芝麻,以备秋间卖了芝麻还一点债。因为以吃为主,种谷子比较合适,以卖为主,种芝麻就合得来了:一亩地可收一石芝麻,以现在的价钱看起来,是要超过谷的——可以卖十元。除了十亩小麦地,赶收了麦种玉蜀黍叫顾自己吃,其余十五亩早秋地都种芝麻,可以卖一百五十元,除了五十多元利息,至少也可以还几十元本。俗话说:“账怕偷还”,只要零零碎碎还起来,还一宗少出一宗利息,五六年工夫就还清了。这样越想越合算,十五亩芝麻苗就在这合算中长起来了。
事实好像是循环报应;去年当闾长,常向人家收钱;今年卸了职,又常被人家收钱。去年常嫌别人出钱太啬,今年自己也啬起来。新闾长常念念有词地向他说:“别人不知道当闾长的难处,难道你也不知道吗?”而他也每每报复道:“我何尝不知道?但是像我们这些人家,说没钱的时候,一个也没有,难道你这几年来经历得少吗?”不过报复只可推诿一时,将来是少不了的,而且还不得过迟。秉颖很懂得这些道理,所以在收了麦子的时候,等不得晒干了就每石四元粜出去大半。上忙粮 开征了,麦子只余三石多,一通粜了也不够完粮 ,而一家虽说连上银妞只三口人,也得留一点吃的,所以结果把老牛卖出去了。晚秋只好觅人安种,以秋间的禾草作抵。
春季的合算有一半算对了,芝麻果然收了十五石;那一半算错了,每石却只能粜四元,而事先支钱使用,又只能粜三元五角,原因是种芝麻的人不约而同地多起来了。
粜芝麻钱,除了斗头短少,落得七十元,又还了许多宗元二八角的小债,只剩下六十元。利息不到期,心想把这几十元钱做一趟小生意,于是秋罢就上外县贩得来些粗布破旧衣服,一直卖到十一月底,也算胡乱卖完了。算来赚钱,数起钱来却折本。原来这二年当闾长,和人们的银钱往来太多了,东拨西兑把些账尾巴都兑到自己身上来。当他当着闾长时,人们情知向他讨不出钱来,都指望他在公款上抵补;及至不当闾长了,人们也就不打算向他要了。可巧他一时糊涂,竟做起生意来,给了人们个讨账机会。例如:“这件马褂多少钱?”
“两元!”
“少些不行吗?”
“都是些老熟人,你看着吧!”
“一元五吧?”
“一元七吧!”
“就那样吧!暂且记上我的账!”
过了几天,他去要钱:
“那么着吧,秉颖哥!咱把去年那一点小首尾也弄清楚。”
“好吧!”
“那一次支差,我家出了一头骡子,共该得三元五角。后来马鞍鞲 费抵消了一元二,保卫团伙食抵消了九角,共是两元一。三元五减去两元一,你还该找一元四。”
他想想,倒也没有错。那里便又接着说:“马褂是一元七,除了一元四,我还该找你三角。”
他这件马褂,原来是一元二角,如今卖了一元七角,算来利也不小,可是数起钱来只有三角,又如何能不折本呢?
他的货,并非件件都是这么着卖出的(这样折起本来,恐怕快要折完了),所以结果还落得五十元现钱。
秉颖近几年来最怕过腊月,而这年的腊月却不知不觉又到了。他有五十元现钱,总算比去年强一点,不过还不能十分乐观:五十七元利息还短七元,布店杂货店的小开支还有三元多,过年用的香、烛、鞭炮,门上的对联、正月间待客的菜蔬、油、盐等又得四五元。这些比较起五十元大数来,真不得不说是小节,但谁料有比前二年的事还要大的难关,都要从这点小节发生出来呢!
他先把五十元付给债主,希望能把不足的七元推到来年,但是失败了!一百三十元的债主是个杂货店掌柜的,往年好说话,今年却“别扭”起来,本来他若先还这一笔利息而拖欠住村长七元也没有什么过不去,但他以为村长比这家难说话,所以错打了算盘,先把村长的利息付清了,就弄成僵局。
推不过去,自然还要把去年腊月的旧路走一遍,先借钱;借钱不成借当头;借不来当头寻舅舅;舅舅没法再寻大舅(即妻兄也,银妞的舅舅也)……结果又和去年一样,一元也不曾找到。
不过也有出人意料的事:这二年来,村中急于要卖地的人家差不多占全村的半数,竟没有一家买主,而这回偏露出一家买主来。这人姓李,是一个瓦器匠人,而且是河南人,才来到这村,在村外破瓦窑前住下,和王之助做了近邻。这天他在山上找着了一块土头很好的地方,和王之助说他想赁用那块地开窑,托王之助给他问一问那家地主。这块地正是秉颖的一块山地,不过有二亩,地面很不平正,又是直立纹白黏土,经不得天旱,就是好年景收成也很薄。可巧秉颖这几天过不了劫,王之助也是知道的,如今见问这块地,便答道:“老李,你若肯买,我给你去向地主说叫他卖给你。”老李说:“问一问价钱再说。”谁知没有多费唇舌就弄成了买卖——地价十二元,即日钱业两清。本来村里的好地,这二年来的价钱,卖主都减到十元,还没有人买,而山地无论价多少是卖不出去的,何况还不是好山地呢?秉颖这次真算做了上风生意,捉了“草灰”(这地方通称河南人是“草灰”)的大头。
晚上交了契,得了钱,第三天已是腊月二十七日了,先到杂货店内还了利息,还了两元货账,又买了些鞭炮、对纸之类预备过年。这时他已算把大帽脱去,虽说还得几个零钱,但已是不关紧要的了。回到家,先把纸割成对联,然后磨墨自己来写。他女人还说恐怕自己写不好,他回答说:“有什么要紧,写好了也当不得半个钱。”说着把墨磨好,让他女人招呼着纸,也便照这乡村间顽皮的人常念的一副对联写道:
“一脚踢得穷鬼去。双手拱进财神来。”
写好了,又写些小玩意儿,无非门顶的“福”字,炕上的“小心火烛”……正写之间,王之助进来道:“咱们那件事没有办通顺!”
“什么事?”他放下了笔。
“就是昨天晚上卖的那一点地,人家杂货店掌柜打发人到地里插了牌子,说你借钱时候,给人家质的是产业全份。”
“是!不过我老早就托人寻他说卖地的话,他却常说不要;我卖了一块斜坡,他却又要拦我的马头。好吧!他拦我,我就还卖给他。”
“不是那么说,人家说是要钱。”
“要钱?难道我的家业,去了那一块斜坡就不值他的一百三十元了吗?他真敢小看人。”
“我不是常说‘如今世道和从前不一样了’吗?不过那你和他说。——老李去找我,说我好像捉弄他,昨天买上了地,今天就出了岔子,好像是买出累害来了。”
“自然有什么累害都是我的,永不能让人家买了空。”
“那么你怎么办?牌子已经插到人家新买的地里了啊!”
秉颖想了想,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托人去和杂货掌柜说吧,明知说也无效;报息讼会 解决吧,自己又没理。最后他这样说:
“这么着吧,我先托人去铺里说一说:如果能说得没有了事,那就不说了;如果不成,你可叫老李请求息讼会解决——自然人家花了钱不能得个空,不过这事我既然办得粗心一点,自然是不能去寻人说理的,所以得叫老李走第一步,我老老实实做一个没出息的人,看息讼会怎样处理。我也是息讼会的一会员,大约也不能因为二亩斜坡就把我怎么样!”
这番话完了之后,秉颖按着计划去进行第一步,王之助回去交代老李。果然不行,铺里说不通,于是老李就只好去请求息讼会了。
秉颖太老实了,他还以为二亩斜坡引不起什么大纠纷,可怜他还在梦中呢。杂货铺掌柜常和村长往来,当他和王之助说卖地的话时,杂货铺掌柜就去寻过村长一次,说他的业快不敷债了,而他还要卖地。村长估计了一下,他的家产依现在的地价估计,不过值二百多元,到了明年,连本带利就差不多不敷了。但村长的计划究竟高明得多,不然何以为村长呢?村长对掌柜说:“你不要急着拦他,他的地固然卖不了,你的钱却也要不到手。”其实村长的六十元也恐怕要不到手。
“那么,等他卖了地再说吧?”
“对!不但要等他卖了地,而且要等他花了钱。若不等花了钱,他的地是卖给‘草灰’的,你想一个外路人,他要他退契,他敢不退吗?况且地上既然出了麻烦,人家也就乐得退了再买别人的,退了就和不买一样了,你的钱依旧要不上。若等他花了钱,‘草灰’退契是不能不要价的。他呢?外面人都知道他的底细,一定是谁也不肯借给他钱——而且在近处,恕我说句大话,除了咱们这两个不十分肥的户口,别人也还不见得有钱借给人呢。卖地也莫说没有买主,就是有买主的话,你既然和他因为卖地闹起来了,别人谁还去当第二个‘草灰’?粜粮食吧,他今年除了留老麦地和种芝麻,不过种了六七亩晚秋,从收秋吃到现在还能余多少?而且今天是腊月二十五了,再迟三两天工夫,还上那里粜去?你且等他卖了那二亩山坡,把钱花了,你却只用写上个牌子去一插,你怕‘草灰’不去找他吗?一找起来,将来一定要到息讼会解决,到那时就得由咱了。种地这几年虽说是赔钱事,但咱们既然把钱放给他了,胡收拾得几亩赔钱货丢到那里,总比把钱白丢了强一点。”
有这番计划在前,所以秉颖这天一把钱送到铺里,这掌柜一收了钱就打发人去地里插了牌子,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
老李报告到息讼会了,村长是有成竹在胸的,于是判道:
“秉颖自己不是不知道地上还有麻烦,既然知道,本不该故意做成这些麻烦——不在乎地的好、坏、多、少,这样做于理路上欠通——你也是明白人,不用多说。不过事情既然做错了,也不得不找一条可走的路。依我说老李既然事先不知道这层关系,算是错在中人,算老李白买了一趟,你仍旧把地退出来,让老李再向别人买吧。——老李可愿意吗?”
“就那吧!那有啥法!”老李的河南话惹得全会人都笑了。
“可是……可是钱已花了。”秉颖只好老实点说。
“花了只得再去别处借。”村长好像是偏护秉颖。“今天二十七了,限年里借到,缴给老李作为无事;倘或年里借不到,那理我也就不会说了。”
这场评判就此结束。这晚秉颖回去想了一整夜,也想不出好法子来。他也大概能料定这事的结果是债主们分自己的产业,因为近几年来他见到不少的先例都走了这条路子。但就让人家把产业分了吗?自己又怎么过?……和他妻说了,他妻也和他一样。
他想着想着天就明了。这天已是二十八日,离年剩下两天了,他起来去找路子,凡和自己相好的人都找遍了,谁也没有法子。一天到晚他没吃好饭也不觉肚饿,晚上回来还和出去时一样,并不多一点什么。
这晚他变了主意,和他女人说:“我看村长也不是真心为咱,恐怕是不露面的奸人。这事本来没有事,而他却故意说得很重大,又明知道咱借不出钱来,才限期叫咱退价。不用说,咱要没钱退价,接着就要分咱的产业,分起来也有他的份子。我看是这样吧:我明天走了,给他个不见面,有人问你时,你就说借钱去了,赶到过年时我仍不回来,老李有买地契纸在手,不怕管不了业。村长或者杂货铺来找你,你推得过可以尽推;推不过暂且把业缴他管理,以后有了一百五十元,业还是咱的,总比我做了主让人家分去了好一点。”
“那么你上那里去?”
“我不论往那里去吧,年轻人生得两只手,只要肯吃苦,大约也饿不着——不过要走得远一点,不要让他们知道了再生麻烦。”
“什么时候回来?”
“那暂且说不定——等他们把老李那件事弄好了,过几天你看回来了能没有事,就叫银妞的舅舅给我写信,我就回来了。”
“你没有一定的地方,给你把信寄到那里去?”
“我出去只要找着个着落的地方,就给你来信——暂把信邮给银妞的舅舅。或许他们见因为十二元钱把我逼走了,心里能哀怜一下,把那点地让给老李管去,那也就没有事了;也许我出到外面找得点儿事做,三二年能把债还了,那就更好了。”
“赤手空拳地出去怎么过?你不用那么着吧,等我明天再去找一找我哥,他不能看着把一家人拆散了也不管呀!”
“不用了,我不止找他一次两次了!其实他也真是没法;我今天去时,他正给人家逼得没法,把一对衣箱子作了一元五角钱,让人家抬去了。”
“你今天还去过了?为什么也没有告我说?”
“我本来也没有计划去,不过把村子里的人找遍了也没有找出法子来,所以后来想再去他那里冒碰一下。”
“你也和他说你要走的话来没有?”
“倒也没有,不过说不说都一样,反正他没有法子。”
“不,你明天且不用走,等我再去找他一下,就说你要走,看他能就那样硬着心肠叫他妹妹一家人散伙不能?”
“你快不要再去难为他,他这两天的难关够他受了。况且杂货铺里那老东西比猴子还要透脱,倘或他今天想起你要走这条路来,明天打发人跟着你,那就更闹糟了。”
“你也去找过咱老二吗?他也能看着他哥哥的产业让人家分了吗?”
“不和咱们一样?你不要以为他种着两份地,要知道这几年种地的多种多赔钱,少种少赔钱。你想想咱们为什么能欠债来?我既不抽大烟,又不赌钱,也没有遭什么天灾人祸,都不是赔到地里去了吗?再不用指望人了,连你想都想不到的人,我都找遍了。”
她没有话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银妞虽是小孩子,究竟也七八岁了,见自己的爸爸说要走,所以也呆呆地看,及见他们都不说话了,便问道:“上那里去,爸爸?不是后天就要过年吗?”
他俩都看了看银妞,不禁一起掉下泪来。
银妞起先还只是看,后来见妈妈流泪,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抱了银妞面朝里滚倒在炕上,轻轻地拍着:“银娃,你好好睡吧,你爸爸明天去给你买布,做新衣裳,叫你过……”但她的嗓子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秉颖坐在火边,尽管打唉声。
一会儿,银妞睡着了。她起来又到火边低低地道:“银的爸爸!就得让十二元钱把你逼走吗?”
他低着头。
“银的爸爸。”她伏在他膝上。
他握了她的手,但没有说什么。既而他抚摩着她乱散的头发觉着被汗湿透了,而脸上身上也都发了烧,这真使他为难了:自她嫁过来,小鸟似的十余年不曾离开他,而这年残月尽的冰雪天气,要撇开她去走一条全无把握的暗道,还不知甚年何月才能再会,如何能使他不伤心呢?他觉着她昏过去了,于是便摇着她的肩叫道:“银的娘!醒醒!我不走了。”她并没有昏过去,心里清楚,只是说不出话来。见他摇她,她便强从喉咙底下发出哑声的回答来:“不要怕,我仍是好好的吗。”
“你身上热得很厉害。”
“不怕!”
他抱了她睡倒,也和拍银妞一样轻轻拍着她一点无言的安慰。不过怀抱中的她和无情的债主终于是不相融洽的,没有五分钟的工夫,他又想起明天的难关:走了吧,恐怕把她累病了;不走吧,仍和今天一样听着让人家分自己的产业。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该怎样处理。
她呢,一阵狂烈的心痛已稍稍安定了些,想着他说的话也有理。因为她想到让人家分了产业后一家三口已隔于万劫不复的地位了,或者还不如竟让他暂时走了,日后还有一线盼头。于是便推他道:“你究竟走不走?”
他一时回答不来,刚一开口,不禁也和她一样,嗓子哑了。
“银的爸爸,你不要哭!男子汉要得拿住主意:你看是非走不成的话,那也就讲不起了——咱家也没有作过孽,纵然出去了,也有老天爷照应的。”
“世上那还有老天爷,有老天爷能叫咱落这样的下场?”
“快不要那样说,这是各人应有的灾难。”
“应有也罢,不应有也罢,被捆挨得打,没米忍得饥,应有不应有,祸弄到自己头上了,不忍受着又有什么法?只可惜你嫁了我,我反把你害得不能过……”
“你不要胡思乱想吧!谁害了谁?你愿意弄成这种样子吗?”
“只是我走了叫你怎么过啊?”
“不怕!我自己慢慢再想法吧。便是你在家还不是一样的吗?不过你到外面可要小心!先要顾自己的身子——出门人身子是本钱。要勤勤给家来信着……”
“不要给我操心,你先顾你!那点小事倘或能平平了结了,明年可叫你哥哥来给犁种一下子地;如果非分咱的产业不行,你可以缴给他们,不过万不敢给他们再动什么契据。咱们那一点粗粮,至大不过吃到明年三月,吃完了时,也只好累你哥哥或咱老二替你上别处少借一点。好在咱今年的芝麻地赶种着十亩小麦,连上二亩‘老麦地’(这地方通称一年只种一季麦子的地)共十三亩,纵然他们明年春上分咱的地,咱也能和他分一季麦子。胡乱挨到明年夏天,或者我到那时就有了办法。……”
“你只说明天走,连一个盘缠钱也没有,叫怎么走?”
“我想把咱的玉蜀黍让我背去一斗,明天到集上粜得两角多钱,我就可以走进河南交界了。”
“你往河南去吗?到了河南又该怎么样?”
“不能计划那么远,年轻人到外面给谁帮一帮忙,谁不给一顿饭吃?”
“你里面穿的小衫子也没有洗一洗,旧袍子的岔口开了也没有缝一缝,也没有蒸一点干粮——让我先起去给你打点!”
她起来,先打开了火,坐上了锅,拌起了一半黍米一半玉蜀黍的杂面,捏做窝窝头,蒸在火上,然后给他缝补破袍子。她一边缝一边问他道:“你都预备带些什么,慢慢想一想告诉我,好让给你打点!”
“有什么带的!被子、钱褡以外也就没有什么了。”
“把新给你做的那对鞋拿上,把那对旧的也拿上——新的不好走长路。没有夹袄夹裤,明年春天暖和了,你可以自己把袄和裤子里的棉花揭出去对付着穿。——你瞌睡一会儿吧,明天还不知要走多少路哩。”
“对!不过睡也睡不熟。——你等把火上的东西蒸熟了也睡一会儿吧。”
她见他闭上了眼,才偷偷地把眼泪拭了一拭,看了看刚才缝补的袍子,不料连袖子也缀到里襟上好几针。原来她虽是正穿针,心上却早不知想到那里去了,只是随手做去,所以弄错了。及至发觉了,慢慢一针一针地拆去。她正拆之间火上的锅熬干了,吱吱地响,窝窝早已熟了。于是她把锅挪下了火,才又继续她的工作。补完了袍子,就去给他装玉蜀黍。她见钱褡子颇大,就给他装了约有三斗。装完了,又掀开箱子给他打包裹:包了对袜子,两对鞋——本来旧鞋该捎在包外,但她并没有给出门人打点过行李,所以也不知道——梳篦匣子里还有三十个铜子,原是这年正月里银妞赚来的压岁钱,也给他装上。新蒸下的窝窝头,虽说没有冷,却也成了温的,可以装了,只是没处装——装到玉蜀黍里,恐怕弄脏了窝窝头,包到包裹里,又恐怕污了别的东西——找了一会找着了个种地时装种子用的小布袋,才把窝窝头盛了,连布袋装到钱褡里……
“睡吧,有什么想不起来,五更起去再说。”
她看了看预备下的东西,不由得正要叹气,但又恐怕他看见了伤心,所以又急忙咽住,吹熄了灯睡下。及至她枕住他的臂腕,觉着只能枕今晚的一次,以后更不知几年月才能重逢,所以虽然怕使他伤心,极力压制自己的悲痛,到此刻再也忍不住了,两道热泪直淌到他的臂上:“银的爸爸!”
鸡叫了,她起来,洒着泪给他去煮饭。他也起来穿好了衣服,把被子卷成了一卷,然后吃饭。他吃着饭,她把行李交代他。吃完饭,他系了条腰带,用毛巾包了头,正待要背行李,却不禁又抱住她,紧紧吻她,仿佛说:“银的娘!就有天塌大事,我也不走了。”过了一会,他仍不得不丢开她,又看见枕上熟睡的银妞,不由得又抚摸了会。看见窗子已发白了,再迟了就要碰见人,所以他也只得背起行李,撇开了一切……
这么着还没有说详细了,假如有机会,我还比较再详细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