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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周二,本学期的周二下午没有系里安排的课程,所以冯斯把体育选修放在了这个时段。他选修的是篮球课,在基本课程讲完后,老师安排了分组打比赛。

冯斯身高超过一米八,身体也并不瘦弱,但打起篮球来球风甚为飘逸、或者说懒散。他既不喜欢在内线和对方的大个子硬扛背打,也不喜欢持球突破寻找身体接触,而是喜欢飘在三秒区外中远投。他的投篮技术不错,命中率差不多有五成,在低对抗的业余篮球里也算蛮好的了,但体育老师很不满意,不停地呼喝。

“大个!大个!”体育老师这样称呼冯斯,“站住内线!你应该起到一个支柱的作用!”

体育老师是受过专业篮球训练的人,据说以前还进过国青队,所以对比赛的要求和我国著名张姓篮球解说专家一样,最讲究合理。所谓合理的篮球,总是看重内线,希望有一个中锋能在低位要住位置,然后每一次进攻都从他手上开始发动,起到战术支点的作用。可惜冯斯实在不喜欢过多的身体对抗,老师喊一声,他就冲老师媚笑一下,往内线走两步,和对方中锋缠绵在一起;不喊了,他还是撤出来中远投,让老师十分无奈。但所谓伸手不打笑面,冯斯平时脸上总是挂着笑,他倒也不好发脾气。

冯斯稳定的命中率始终保持着己方的领先优势,这让对方有些窝火。在一次篮板拼抢中,对方的小个子控球后卫明明摘不到篮板,仍然跳在空中伸手胡乱一拍,没拍到球,却正拍在冯斯这边的大前锋的眼睛上。大前锋怪叫一声,捂着眼睛蹲在地上。

比赛只能暂停了。冯斯也懒得去掺和双方充满火药味的互相指责推搡和体育老师的厉声呵斥,站到一旁用球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放下球衣,他忽然怔住了,只见篮球场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隔着围栏远远地望向他。

“是祸躲不过……”冯斯自言自语。

他甩了一下脑袋,和体育老师说了两句话,体育老师看了看那个中年男人,点点头。于是冯斯撇下比赛,径直走向中年男人,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嘲弄。

“怎么了?为什么今天不穿你那些拉风的道袍?”冯斯笑眯眯地说。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似乎突然想起点什么,用拖长的腔调补充了两个字:“老爹。”

中年男人尴尬地笑了笑。他的个头比冯斯矮一截,头发略有些花白,在冯斯面前的神情近乎谦卑,让人很难想象到这个人竟然是个知名的风水阴阳大师,平时从来都是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和别人说话。这就是冯斯的父亲,一直被他宣称早已死去的父亲,本名冯琦州,但人们一般称呼他的道号“忘虚子”。

“你不是……不喜欢我穿道袍么,”冯琦州结结巴巴地说,“所以我穿了这身。”

“穿道袍才能显得你仙风道骨么,”冯斯歪着脑袋,“现在打扮成这样,像是刚刚进城的农民企业家。”

作为儿子,这样的讽刺相当不客气,但冯琦州却默默承受了,似乎冯斯多训他两句他反而心里好受些。他没有接冯斯的话茬,而是发问道:“这学期开始后,你没有往家里写信也没有打电话,我的电话你也总是不接……在学校里过得还好吗?”

“马马虎虎,无所谓好不好。”冯斯的嘴角依然带着笑,眼睛却望着别处,就像是在欣赏其他人的篮球赛。

“哦……没什么不好的就行,没什么不好的就行,”冯琦州掏出纸巾擦了擦汗,“那你缺钱花吗?”

“饿不死的。”冯斯只说了四个字。

“如果缺钱的话,就告诉我。”冯琦州说。

“还是算了吧,”冯斯摆了摆手,“上次缺钱的时候,你害死了我妈;这次我不敢缺钱了,免得把自己也搭进去。”

冯琦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冯斯瞥了他一眼:“我听说,你是管基建的副校长请来的,是为了新建体育馆的事情吗?”

“不是不是,起码台面上不能那么说,”冯琦州赶忙说,“大学官方是不能搞封建迷信活动的,所以我这次来只是帮他个人挑一块好墓地。当然,也可以顺便瞅瞅体育馆……”

冯斯哈哈一笑:“曲线救国啊,不错不错!又长进了。就这样吧,你已经见到我了,我活得好好的没有死,你去看你的墓地和体育馆去吧。”

“那你……今年暑假回家吗?”冯琦州鼓足勇气问,“春节你就没回来过……”

“不回。”冯斯简短地回答。

冯琦州很失望,看来是很想再说些劝告的话,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他只是颓丧地叹了口气:“好吧,那你……自己多保重。”

“你也要保重啊,老爹!”冯斯笑容可掬地点点头,转身走回了篮球场。在他的身后,冯琦州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里饱含着痛苦。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冯斯都过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又编造了三条心灵鸡汤式的微博,分别挂在王朔、林清玄和柏拉图的名下,用一种叫做“时光机”的程序定好了发送时间,以便微博不断有内容更新,保持粉丝的黏度。他清理了另外两个网络游戏的账号,把可以卖钱的挂到交易网站,然后关掉电脑,开始按照文潇岚划出的重点温习功课。这个逃课天王虽然平时不去上课,但到了考前还是会突击一下,以便避免挂科。每到这时侯,他都会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力争以最短的时间和最高的效率解决掉功课,绝不拖泥带水。

“怎么能在功课上面浪费太多时间呢?那样会耽误正事儿的。”冯斯如是说。

但是今天晚上他却明显不在状态,捧着高数书看了半小时,公式都没能记住几条。最后他索性烦躁地扔掉书,躺在床上开始发呆。

这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冯斯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还是接通电话:“又有什么事?”

“到楼下来一趟,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马上来!”听筒里传来的是父亲的声音。但是很奇怪,他的语声里不再有以往和儿子说话时的愧疚和紧张,这几句话干脆利落充满了威严。冯斯尤其注意到,他连说话习惯都改变了,如果是往常,冯琦州想要儿子下楼见面,一定会谦卑而小心翼翼说“能不能到楼下来一趟?”

冯斯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异常,犹豫了一下后,他说:“好,我马上来。”

走下宿舍楼,冯琦州就站在宿舍大门外的花坛边,但着装又有变化。在冯斯的印象里,他一年四季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身吸引眼球的道袍,今天下午穿着西装见自己已经很罕见了。可眼下,他居然穿着一身紧身的运动装,脚上也穿着跑鞋,忽然之间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冯斯这才发现,往年冯琦州总是裹在宽大的道袍里,让他完全忽略了父亲的身材,现在看来,这个人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身体却保养得很精干,充满了矫健的力量感,与其说像一个到处骗钱的假道士,倒不如说像一个训练不辍的运动员。

“我们到那边去说话。”冯琦州沉着嗓子说,然后拉过冯斯的手腕,带着他走向宿舍北面,那里是商业区,小饭馆、小商店和水果摊连成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冯斯并没有抗拒,只是甩开了冯琦州的手,大步跟在他身后。他发现今晚的冯琦州和往常他所熟悉的那个人大不相同,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东西,一些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显露过的东西。

此外他也想到,为什么要找人多的地方说话?难道是因为僻静之所会让他感到不安?

最后两人来到了著名的暴脾气新疆大爷的烤羊肉摊。冯琦州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烤串,全部塞到冯斯手里,冯斯也不拒绝,一边慢慢吃着串,一边静待冯琦州进入正题。

“这个学校真是不错,”冯琦州打量着周围,似乎很享受这样人声鼎沸的环境,“有地方清净读书,也有地方热热闹闹地玩,多好。可惜我年轻的时候没有赶上这样的机会。”

他的语声里带有一种莫名的苍凉,冯斯忍不住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冯琦州微微一笑:“吃完了?来,拿着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信封,递到冯斯手里,冯斯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不觉微微皱眉。信封里只装了一样东西:一张第二天一早飞往西北某三线城市的机票。

“你这是什么意思?”冯斯问。

“危险临近了,你必须得走。”冯琦州说。

“危险?什么危险?”冯斯有些恼火,“你是在耍我么?”

“我暂时没有办法向你解释,但你这次必须相信我,”冯琦州说,“明天一早就走,他们应该还来不及找到这里。我给你的那张卡,虽然你不想用,但我还是往里面又打了一笔钱,卡里的钱够你用很长一段时间了。”

冯斯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冯琦州的意思,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精神有问题了。但是眼前的冯琦州目光沉稳,神情严肃,既不是平时在自己面前忐忑不安的模样,更加不是披上道袍装神弄鬼时的虚张声势。那种强装出来的威势是软弱的、虚假的,能够被冯斯一眼看穿,可是现在的冯琦州,却仿佛浑身散发着某种令人敬畏的气息。

“我不会走的,”尽管心里产生了疑虑,冯斯还是摇了摇头,“再过几天就得半期考试了,那是要计入期末成绩的。”

“你不像是个会拘泥于这种事情的人,”冯琦州目光炯炯,“你只是完全不相信我,随便找个借口来敷衍我,大概把我所说的话当成了我用乌龟壳占卜出来的胡言乱语。”

“差不多吧,”冯斯说,“你想要说服我有危险,就得把具体什么危险详详细细告诉我,不然的话,我只会当你胡说八道。”

冯琦州叹息一声:“那好吧。即然这样,我只能把实话告诉你了。”

他伸手揽住了冯斯的肩膀。冯斯并不喜欢这样亲密的动作,但想到冯琦州大概是想要在他耳边低声说话,所以并没有躲开。冯琦州果然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事情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很小,周围又太过嘈杂,后面的话冯斯就听不见了。他不自觉地偏了偏头,更加靠近冯琦州,突然之间,他感到脖子一紧,冯琦州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悄悄移到了后颈,并且用力掐住了后颈的某个部位。他立即觉得眼前发黑,想要挣扎呼叫,却完全用不上力。

紧跟着,脖子上传来一下轻微的刺痛,像是有什么很细的针扎了进去。冯斯眼冒金星,身体变得像铅一样沉重,意识渐渐模糊了。耳朵里喧闹的人声也渐渐隐去,只是在昏迷之前的最后时刻,他听到冯琦州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大呼小叫:“儿子!你怎么了?儿子!”

醒来的时候,冯斯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塞在一辆汽车里。他顾不上脑袋仍然胀痛不已,先打量了一下周围。自己正在一辆普通的金杯面包车里,躺在后座上,除他以外,车里只有正在开车的冯琦州一个人。

他想要说话,却发现连嘴都被一块布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冯琦州听到声音,头也不回地说:“醒了?”

冯斯闷哼一声,算是回答。冯琦州接着说:“这件事完了之后,你想怎么骂我就怎么骂我,甚至想揍我也行。但这一次,我必须带你远走、把你藏起来。我不能让你丢掉性命,哪怕你会为此恨我一辈子。”

怎么就扯到丢掉性命的话题上了?有这么严重么?冯斯想着,猜测着,判断着,但最终占据上风的还是这两个字:不信。父亲是个四处装神弄鬼骗饭吃的江湖术士,甚至都不是一个真正的道士,对于他而言,危言耸听吓唬人应该是常事。

他甚至进一步想到,这搞不好是父亲安排的一个圈套,目的就是通过这虚构的危险和伪装的奋不顾身来和他修补父子关系。对于一个职业骗子来说,这种事原本不难设计。想到这里,他反而有点佩服冯琦州了:我靠,你丫真狠。

然而,如果现在冯琦州扯掉堵在他嘴里的布,他一定会指着父亲的鼻子,用一连串恶毒的言语去咒骂父亲。

“别玩这些花招了行吗亲?我看见你还不如见着淘宝客服亲切呢。”

“我妈已经死在你手里了,还指望着能回到小时候把你当马骑时的父子关系吗?”

“我已经成年了,我有办法自己养活自己,你给我的卡我一分钱都没用过,所有的学费生活费全都是我自己赚来的。没有你,我也饿不死。”

“我没有你会活得更好,你没有我也是一样,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永远从对方的生活里消失好不好?”

他在脑海里把这段话重复了一下,又添加了一连串刺激性的词汇,决定一到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一口气说出来。这些年来,他对于这种尴尬的父子关系早就厌恶透了,冯琦州这一次显然出格了的荒唐举动更加让他忍无可忍。就这样把所有的话都说开吧,他想,就像用快刀斩乱麻。

面包车继续以高速飞驰着,此时已经是深夜,窗外漆黑一片,偶尔会有一点灯光闪过。由于多年高校持续扩招导致城区用地紧张,许多高校都把大一新生扔到郊区的分校,某些甚至全部本科生都在那里,冯斯的专业运气不错,由于需要应用一些只有主校区才有的专业设备,因此留在了本部。

但现在看来,自己可能连郊区都远离了,搞不好已经不在北京地界了。这场戏还真是做足了呢,冯斯想着,难不成真打算一路沿着国道把自己拉回老家的那座小城?冯琦州这种搬弄周易风水的伪大师,一向在黑道里最受老大们的信任,搞不好他还会买通一堆地痞流氓来表演点苦肉计什么的呢……

正想到这里,面包车突然一下巨震,冯斯登时从座位上摔了下去,浑身摔得生疼。紧跟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猛然明白过来,有人在从后方用车撞他们!

这可太过火了,冯斯想,苦肉计也没有玩得那么真的。面包车的发动机发出低吼,冯琦州似乎已经把油门踩到了极限。但这毕竟只是一辆金杯,速度有限,仍然难以逃脱来自车尾的撞击。每撞一下,车身就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和摇晃,车轮在公路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随时都有失控滑出道路甚至翻车的危险。

冯斯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绝不是什么事先安排好的做戏,谁做戏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冯琦州说的是真的,那个未知的危险已经来临了。虽然他仍然完全不清楚这个危险的性质到底是什么,究竟为何而来,但它还是来了,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自己身边。

生活真是出人意表,冯斯对自己说。 QhT8t0eAPN1OPB6vqtDQX+j7k3ZmqIYj4NNIUmcfZhsqJWivGBWbQnZZe/jFoF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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