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靖十七年八月,越州九原城。邢万腾正在等待自己的死期。
沈壮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名“邢万腾”,如今所对应的是一个枯瘦的老者。其实三十年前他也是一条壮汉,但这三十年中,他一直过着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日子,经受着内心的痛苦折磨,慢慢变成了现在这副衰迈消瘦的模样。
两年前,他躲到了九原城,下定决心从此不再离开了。他只有五十多岁,却已经变得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这样的日子他受够了。他决定,如果那个躲不开的厄运真的找上了他,他就这样坦然接受好了,死了也比活受罪强。
这之后,他总算过了两年舒心的日子,不再纠结于生死本身,连身体都比以前好些了,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宏靖十七年,邢万腾的死期将至。
八月的某一个清晨,邢万腾收到了一封远方的来信。拆开信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笔迹,那是一直和他保持有联系的一位旧日同伴写来的,信里只有短短的两句话:
万腾兄:
事情败露了,张大哥和老罗都已经被捕,他们正在搜寻其他人。我不会供出你,但不能保证别人也能受得住酷刑。快逃吧。
徐
邢万腾怔怔地看着这封短信,双手禁不住开始颤抖,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达观,但当死亡的阴影真正来临时,他还是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恐惧。
他回到家里,关上门,从那口陈旧的木箱箱底掏出一块金属腰牌。邢万腾摩挲着这枚泛着银光的腰牌,回想起往事,忽然间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一天夜里,邢万腾端了一根板凳坐在院子里,手里握着那枚腰牌,静静地等待着。当月上中天的时候,他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和人在房顶上踏着瓦片行走的声音,听到了剑在剑鞘里磨动的金属声响,听到了正迎面而来的死亡的颤音。于是他站了起来,清清嗓子,高声说:“金吾卫邢万腾,恭候各位光临。”
邢万腾并不知道,除了他一直等待着的这些人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在找他。
在跟随师父修习尸舞术的时候,雪怀青也曾随着师父四处游历。在此过程中,她并没有闲着,始终都在打听着那个叫做邢万腾的人的下落。她相信,这样一个身怀武艺又行事狠辣的人,怎么样都应该在市井间留下一点痕迹,必定会有人听说过他。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之前,她终于在和一位颇有名气的市井游医的聊天中得到了答案。
邢万腾这个人,的确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好手,但又不算纯粹的游侠,因为他是一个金吾卫。三十二年前,也就是圣德十一年的时候,他是保卫圣德帝安全的金吾卫中的一员,并且不只是负责在皇宫中保护皇帝,还经常被派出去执行某些任务,与市井游侠时常打交道,所以也算有点名气。
“功夫不错,人也不错,”这位游医说,“他虽然是皇帝身边的人,但是对外面的朋友很仗义,从来不摆架子,我有一段时间因为好赌欠了一屁股债,他还给了我一笔钱帮我还债,差不多是他三个月的薪俸呢。”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好人?那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去欺负弱小,比如,手无寸铁的平民?”雪怀青问。
“真很难说,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游医说,“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干那种事。他也有他的骄傲。”
但邢万腾的确干了,和他的同伴们一起,雪怀青毫不怀疑那些人和邢万腾一样,都是金吾卫。他们不在天启城好好待着保护皇帝,却跑到了锁河山里的一个贫困山村,劫走了一个年轻农妇和她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婴儿,然后残忍地杀害了她们。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雪怀青想不明白,她觉得,只有找到邢万腾,当面去问他了。
养父沈壮下葬之后,雪怀青立即离开了越州,马不停蹄地赶往中州天启城。按照游医的说法,当时邢万腾大概二十五岁左右,那么三十二年过去了,他应该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他是否已经脱籍回乡?是否有可能已经去世?雪怀青不知道,但她必须去天启城,那是找到邢万腾的唯一线索。
要查找现役的金吾卫名单,或者查找一名三十年前曾经做过金吾卫的人,都不是雪怀青所擅长的,但她擅长一件事,那就是用毒和毫无恻隐之心地对他人下毒。尸舞者运用尸舞术操控尸体,如果只是做一些简单的动作,凭借精神力就足够了,但如果要驱使尸体做更复杂的事,尤其是使用尸体进行战斗以及长期保持尸体不腐烂,就必须要运用到许多功能各异的毒物,所以每一个尸舞者同时也是毒术大师。
这一天清晨,一位在天启城还算有名气的游侠打着呵欠踏入了他的铺子。不知为什么,早就应该前来打扫的助手竟然踪影不见,游侠在嘴里骂了两句,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狠狠扣掉助手一笔工钱,一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习惯性地把两手放在桌面上。
很奇怪,只不过过了一夜而已,桌面上的尘土却显得有点厚,游侠诅咒着迟到的助手,扭头想要找一张抹布擦一下灰尘。但就在这时候,他感到了手掌的异样。一低头,他心里猛然一凛——他的双手掌心都变成了幽蓝色,一股麻痒的感觉开始扩散。
“如果你想活命,最好听我的话,因为这种毒只有我才有解药。”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然后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美丽的金发女子走了进来,但在这位游侠的心里,此刻的她与一只毒蜘蛛无异。
雪怀青给游侠服下了暂时控制毒性的药,讲明了自己需要调查的事。这位游侠深知尸舞者用毒的厉害以及他们比毒药还厉害的冷酷内心,不敢有丝毫反抗,选择了乖乖就范。
“但你得给我点时间,”这位游侠很无奈,“宫里的事情可没有那么好查,而且这个人已经快六十岁了,很可能早就不再担当这个重任了,除非他升成了高官。要是他不再担当金吾卫了,那就更难找了。”
“三天。”雪怀青简短地说。
“三天太短了,根本来不及,”游侠近乎哀求地说,“至少得给我七天吧?”
雪怀青想了想:“五天。”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走,说明这就是最终的价码,不允许再还价了。游侠毫无办法,耷拉着脑袋目送她的双脚跨出店铺的门槛。
所以雪怀青有五天的时间无事可做。这里是大城市,不是僻静的乡野,她没有办法很轻松地找到尸体来练习尸舞术,那样未免太招摇了。至于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到街上去闲逛,对于她来说,实在是过于困难了。无论城市本身还是城市里的人,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一些苍白空洞的符号,引不起她任何兴趣。更何况,那些男人们扫视过来的目光也总是让她很不愉快,她甚至希望自己不要长得那么好看,也许当一个丑女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成天枯坐在客栈里,背诵那些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毒方,或者沉入冥想。很多不同的门派都有冥想这门课程,但各自的方法和意义均不相同。秘术士的冥想是为了更好地体验星辰力,令精神力得到增强;长门僧的冥想是为了思考,为了探寻生命的终极意义。而尸舞者的冥想与上述两者都不相同,其目的是为了感应死亡。
尸舞者是一个终生都和尸体打交道的行当,传说最早起源于一种叫做“赶尸”的行为。据说在越州的某些蛮荒之地,当地人懂得用独特的方法驱使尸体行动。当那些人客死异乡的时候,同乡就可以驱策着他的尸体一起走回家乡,然后下葬,这种赶尸的方法就是尸舞术的雏形。在如今的越州,人们并不能找到一个符合该传说的地方来证明这一点,而其他一些关于尸舞者这个职业产生的说法更是光怪离奇荒诞不经,难以让人相信,甚至雪怀青都觉得是胡说。
比如师父曾经告诉雪怀青,有一种传说是这样的,许多许多个世代之前,有一个自诩的智者看到了九州大陆将会被地下喷涌的魔火所吞没,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相信他的说法,反而把他当成了疯子。这位自诩的智者很是无奈,独自一人来到一个他认为可以逃过魔火的安全的地方,并且由于相信从此世上再也不会有其他活人,他发明了尸舞术,让一群尸体来做自己的仆人。当然了,后来世界并没有毁灭,这位智者也终于被证明确实是疯子,但是他创造的尸舞术被世人看出了方便,得以流传开去。
这些说法都没有被证实过。但无论如何,尸舞术流传了下来,并且形成了尸舞者这样一个令人畏惧的独特门派。尸舞者不喜欢和生人交往,甚至同行之间除了斗法之外也极少来往,很多尸舞者一辈子都是带着自己使用最顺手的几具尸体独自过活,直到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默默死去。
而成为一个尸舞者最基本的素质,就是不畏惧死亡,为此他们每天都要进行冥想。在这样的冥想过程中,尸舞者会慢慢放松自己全部的感官和神智,进入到一种完全空虚的状态中,有时候甚至于连呼吸都会短暂停止。那种一切感觉的全面丧失,就是尸舞者对死亡的体验:空旷、虚无、遥远、冷酷、万籁俱寂。通过这样的冥想锻炼,能够提高尸舞者对尸体的操控能力,因为比起其他任何人,他们都更加懂得死亡。
最初的时候,雪怀青十分害怕这样的冥想,她担心自己在停止呼吸的一刹那之后,就再也无法重新呼吸,会就此死去。但时间长了,她也就渐渐习惯了,并且开始对死亡持一种淡漠的态度,即便是养父沈壮死去的时候,她都没有掉一滴泪。
这或许就是尸舞者一生的宿命:他们能够驾驭死亡,但也会慢慢地被死亡所驾驭,最终与之融为一体。雪怀青知道,自己迟早会踏上这样一条不归路。
尸舞者不畏惧死亡,其他人却未必如此,至少雪怀青所找到的那位游侠绝不愿意死去。五天过后,他来客栈找到了雪怀青。
“我不知道我的调查结果能否从你手里得到解药,但我只能试试,”游侠苦笑着说,“你要找的那个叫做邢万腾的人,我打听到了他的下落。他的确曾经是个金吾卫,但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离职不干,后来多次搬迁,大多数人都已经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但是毕竟还是有人知道,是吗?”雪怀青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是的,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叫徐风章,曾经是邢万腾的同僚,”游侠说,“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告诉我邢万腾的下落。我只是一个游侠,不是一个凶犯,不希望用威胁他人生命的方式去挽回自己的生命。所以算是我请求你,希望你放过我这一马,我会尽我所能,再从其他渠道去想办法寻找邢万腾。”
雪怀青思索了一阵子,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游侠:“分成三份,连续三天每天服用一份,毒性就能解了。但此后的一个月里不能喝酒,不能亲近女色,否则对身体大有损害。”
游侠听着她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出“不能亲近女色”之类的句子,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息。雪怀青又问:“那么,你所说的这个徐风章,又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我可以用一些特殊的法子让他开口。”
“这个人……现在正被关在刑部的秘密监狱里。”
“监狱?”
“是的,不但被关进了监狱,而且还在经受严刑拷打,目的就是逼问他当年的那些同僚的下落,包括邢万腾在内,”游侠说,“看起来,这件事的性质非常严重,而且牵涉很广。不只是你想找到邢万腾,官家也想抓住他。”
雪怀青没有回答,养父翻来覆去形容过的那些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从游侠所打探到的讯息来看,与当年那桩惨案有关的不仅仅是邢万腾一个人,同时还有徐风章等其他的一些金吾卫。那个早已在心里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也再次跳了出来:这些金吾卫不在皇宫里保护皇帝,跑到锁河山去残害一对平民母子,所图为何?
“我……可以走了么?”游侠可怜巴巴地问。
“再等一等。”雪怀青说。
“你还想干什么?”游侠的脸刷地变白了。
“我只是想要付给你酬劳而已,”雪怀青往他的手上放了两枚金铢,“谁都得吃饭啊。”
“谢谢,你真是个好心人……”游侠喃喃地说。
雪怀青放过了那位可怜的游侠,只是向他打听清楚了监狱的具体所在,然后只身前往。天启城有两座关押各种极度重犯的监牢,但游侠所说的“刑部秘密监狱”不在其中,确切地说,这只是一间行刑室兼关押室,是一个用来关押尚未定罪、却又必须令其吐露实情的重要嫌犯的“小黑屋”——这是知情人给它起的别称。这里充斥着各种骇人听闻的非法酷刑,却偏偏极具讽刺意味地归属于刑部治下。通常情况下,只有身份特殊或者牵连案件特殊的嫌犯,才有资格享受这间小黑屋里的一切待遇。
也就是说,当年的这一批金吾卫,的确和某些重大案情有关联,重大到足够进入小黑屋。沈壮妻儿的死亡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些骇人听闻的隐秘。雪怀青绕着刑部大院转了几圈,看清楚了外围的守卫状况,决定利用深夜潜入探上一探,争取把徐风章捞出来。
她又回到客栈,正准备进入房间,一名伙计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招呼她:“这位小姐,不是小人多嘴,实在是您的那位同伴成天就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吃饭,她……真的没什么问题吗?我们开店的,最害怕就是遇到……某些极端的情况,您明白的。”
“放心吧,她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我每天都会给她带吃的,你不必管了。”雪怀青淡淡地说。
伙计看看她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摇着头离开了。雪怀青推门进屋,把门反锁,视线投向了另一张床上。床上躺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肤色白皙,容颜俏丽,但却始终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假如离得近一些,就能够看出来,她的胸口没有丝毫起伏,说明她的呼吸非常微弱,或者——完全就没有呼吸。
“师父,我回来了,今晚又得麻烦您陪我出去办点事。”雪怀青说。
床上的妇人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这是雪怀青一年前去世的师父,而现在,是归她操控的一具尸仆。在尸舞者当中,徒弟使用师父的尸体,是相当常见的一件事。而一旦最终师父的尸体损坏到不能再用,也只有徒弟能替她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