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毕罗就在毕克芳的指点下开始了基本功的练习。刀功这件事,不是一日千里的功夫,但用心加上勤奋,进步的速度总会快一些。当天晚上睡前洗脸时,毕罗的手抖得连洁面皂都拿不起来。
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钟她就被毕克芳叫了起来。
他在一旁看着毕罗练习切土豆丝,说:“阿罗,拿走菜谱的人,这几天肯定会有动静,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毕罗正将一颗土豆切成薄片,听到毕克芳这句话,切片的手微微一颤,土豆片切到一半就断了。她垂着眼,一手拿着刀,另一手放在砧板上:“想好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昨晚本来不可能睡得着,可大概是从中午回到家直到夜里一点钟的基本功训练太熬人,她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所有发生的没发生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已经设想过最糟糕的情形,自然也绞尽脑汁寻思过各式各样可能解决问题的方法。她拿着土豆,边下刀边说:“谁最先发声儿就是贼,这件事,他们想赖也赖不掉。”
“这菜谱他们本来就是偷的。阿罗,他们一开始就想好走无赖的路子。”
毕罗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整个平城都知道他们是贼,我不信这世道就这么没天理,冒牌货能活得比正牌坦荡。”她紧咬着腮,白净的脸庞绷得紧紧的,“我一定想办法让他们把菜谱还回来。”
毕克芳叹了一声:“阿罗,昨天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菜谱是谁拿的?”
毕罗手里的刀一滑,险些落在纤白的手指上,还是毕克芳手疾眼快,将刀柄牢牢握在手里:“阿罗,你昨天为什么出的门?”
毕罗紧咬着唇,半晌才说:“我去见一个大学同学……”
毕克芳问:“他给你打的电话?”
毕罗也觉出有点不对:“是齐师兄。”她昨天一整天心里都乱糟糟的,又被毕克芳指挥着干这干那,晚上沾枕就睡,反倒没时间胡思乱想。可毕克芳不一样,他早在昨天发现情况的第一时间,就把整件事的所有关节想通透了。
昨天没紧着追问毕罗,也是心疼孩子太小,怕问急了把孩子逼到绝路上去。
毕克芳松开刀柄,示意毕罗继续:“是不是他,也简单。”他说,“就看从今天起,都有谁没再来四时春,就都清楚了。”
毕罗有点站不住了:“外公……”
毕克芳用拐杖头敲了敲放在案板旁边的大盆:“把这些土豆切完了再出来。”
一盆土豆目测至少有好几十个,都切成丝,她就算有心跟罪魁祸首算账,估计到时候都提不动刀。毕罗此时才意识到自家这位老爷子的腹黑程度,但再想想自己立下的誓,只能扎好步子继续切切切。
门外,毕克芳看了一眼外孙女显瘦的剪影,轻飘飘扔下一句:“好好切土豆,待会儿卖水豆腐的打咱们这儿过,外公给你买一份当早点。”
等毕罗切完整整一盆的土豆,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
坐在餐桌前,对着那碗嫩得能掐出水的水豆腐,毕罗连勺子都攥不稳。
毕克芳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练上一个月,手怎么都不会抖。”
毕罗腹诽,练上一个月,估计她这臂力能连剁十斤排骨都不哆嗦。
毕克芳又说:“趁热吃,凉了这东西就不好吃了。卤没用他外边的,咱们自家的东西。”
水豆腐跟豆腐脑类似,但因为制作工艺和时间长短不同,口感要比豆腐脑还鲜嫩。毕克芳调的酱汁酸辣咸香,用的是香菇酱做卤,再码上脆萝卜丝、黄瓜丝,拌上小米辣、花生碎、金针菜和黑木耳,尝一口就让人胃口大开。毕罗吃得额头冒汗,撂下碗,接过毕克芳放在一旁的鲜榨豆浆,一口气喝掉整杯,才觉解辣。
吃饱饭,毕罗觉得整个人又活过来了,手虽然一直抖,但不会拿不起杯子碗了。不等毕克芳开口,她端起祖孙俩用过的餐具,起身去后面水池洗碗。
毕克芳的手机响起来,老爷子直接开了免提,空荡荡的厨房里,只有祖孙俩,话筒那端传来朱大年的声音,还带着颤音:“先生,真是若飞这孩子。都这个点儿了,我见他一直没来,就给他拨电话,一直拨不通,我就去他家找人……结果,真让您说准了,邻居说他昨天晚上连夜搬的家。现在这孩子去哪了,没人知道!”
毕罗手里的碗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双手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也顾不上细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边,想听得更真切些。
毕克芳抬起眼皮儿看了她一眼,说:“想知道他去哪了,也不难。我看过几天,全平城的人都会知道,他去哪高就了。”
朱大年声音都带了哭音儿,五十好几的汉子,蹲在台阶上,急得直抹眼泪:“先生,您说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咱们这些年待他不薄啊!当年他爹干出那样的事来,咱们都听您的,当着孩子的面一句话都没提过,说他是您养大的也不为过啊!他怎么就干出这样没良心的事来!他偷了您传给大小姐的菜谱,不是想要咱们这些人的命吗?!”
“大年。”毕罗垂着眼,不敢看此时毕克芳脸上的神情,可从他的声音来判断,朱大年说的这些话,毕克芳脑子里也都转过无数次,但他毕竟还是要更理智一些,“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这孩子,是在怨恨咱们。”
朱大年想不通:“他怨恨咱们什么?他现在干的这事,十五年前他老子就干过一回,结果呢,被那女人骗得连命都没了!这些年咱们这些个叔叔伯伯,哪个对他不好了?他要怨也怨不着咱们哪!”
毕克芳没言语。
朱大年又说:“今天早上,我跟后厨这几个小子打听了一圈,听说若飞这段时间,跟姓潘的那家走得挺近的。”
“潘……”毕克芳沉吟,“就是开连锁火锅的那家。”
“对,潘家、沈家,还有江家,这三家最近这两年抱团抱得死紧。”朱大年恨声说,“我看这件事,就是他们三家商量好想出来的馊主意!”
毕克芳说:“大年,你现在回四时春吧。”
朱大年不甘心,他现在还打着在这蹲点的主意,想着万一齐若飞这小子落下什么东西回来取,说不定两边能撞上。到时候,到时候……他也不去想当年跟老齐的那点老交情了,非好好揍这臭小子一顿不可!
朱大年的心思,毕克芳如何会想不到:“他不会再回去了。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那个家哪里还有值得他顾念的东西。”毕克芳叹了口气,“我让你现在回去,是让你盯紧了。从今天起,怕是有人会陆续走。”
朱大年“腾”一下站起来,岁数大了,刚又生了好大的气,起来的一瞬间头晕眼花,连忙扶住一旁的墙壁才站稳些:“我这就回去!”
要说类似的事儿,这些年他和毕克芳一起并肩作战,也没少经历过。他虽然心地憨厚,但脑子并不笨,毕克芳略一提点,他就想到了,菜谱丢了的事,瞒是瞒不住的,那些个心眼早就活泛的,这个时候更会跳起来,说不定还会在后厨煽动那些年轻的……毕克芳让他立刻回去坐镇,是对的。
挂断电话,他连忙拨了个电话给朱时春:“时春,你现在在后头给老子看牢了,谁要走,你就跟谁杠!”
另一边,毕克芳放下电话,就见毕罗揪着围裙站在桌前,眼睛红红的,正望着自己:“外公,我想起一件事,可能跟菜谱丢了的事儿有关,我现在出去一趟,午饭前我一定赶回来。”
撂下话她就往外跑,怕毕克芳拦着不让她去,可刚才从朱大年口中听到“沈家”这两个字,再想想昨天早上齐若飞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边跑边想,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去弄明白,可现实由不得她……沈家,欺人太甚了。
沈临风接起电话时,是有几分心虚的。
但他身边坐着父亲还有另外两位跟沈家交好的长辈,还有潘子那个浑球,他不能显露出太多真实的情绪来。他和毕罗说了个见面的地址,潘子挤眉弄眼地瞅着他:“是毕家那小妞儿?”
沈临风明显不喜欢这个称呼,皱了下眉头。
沈父在一旁看得清楚,说:“既然正主儿找上门了,临风,你好好跟人家聊聊。”
沈临风愣了一下。
沈父摸了摸唇上新修的那两撇小胡子,指点他:“咱们是打开门做生意,这主动求上门的,都是客。毕家……其实跟咱们也没什么大仇,这回也是那老头儿太倔,潘少的这个主意不错,现在这风头转过来了,不再是咱们上赶着跟他毕家人谈,是他毕家人要主动登门,求咱们给放一条活路。”
他说完,见沈临风迟迟不言语,就说:“我看你啊,还是得练练。”他看向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的潘子,“潘少,伯伯得求你一件事。”
潘子立刻坐直身体一作揖:“哎哟沈伯伯您可别这样说!咱们两家是什么交情啊,而且您是我伯伯,比我亲大伯还亲呢,您有事儿吩咐一声就成,哪能对着我说‘求’这个字儿呢!”
沈父点了点沈临风:“待会儿和毕家那丫头见面,你跟着临风一块儿去。他要是有话没递到的地方,你帮忙兜着点儿。”
一旁,另外两位当家人也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先是江梓笙,他如今已近而立之年,是在场几个平辈儿的当家人里面最年轻的一位。江家近几年虽然式微,但廋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这么多年的根基摆在那,在场这几个人无论多大岁数的,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他开口时,房间里瞬间一静:“我觉得这事儿也没那么复杂。临风和毕家小姐是大学同学,这刚回国就能一块儿约出来吃饭,可见交情不一般。”他似有所指地瞥了沈临风一眼,随即一笑,“别为了咱们生意场的事儿,坏了年轻人之间的感情。”
他这弦外之音,在场几个人都听出来了。沈父闻言不禁接连看了沈临风两眼,虽然没说话,但眼睛里透露出的意思,沈临风一瞬间就明白了。
对于毕罗,沈家是绝对看不上的。
沈临风心中暗恼,却不敢拾目去看江梓笙。回国后他见过这人好几次,年纪不算多大,资历不算多老,但派头和排场回回都摆得特别足,谱儿也特别大。而且这人眼睛特别利,用计也毒,像这次的这个主意,就是他授意潘子跟他透的。沈临风当时不知道,等事情办完了才从潘子嘴里弄清楚整件事原委,他心里本来就不太愿意跟这人深交,但现在说后悔已经晚了。
他知道自己在江梓笙面前,就是个面捏的透明人儿,所以此时压根不想跟他有什么眼神交会。
另一个姓张的老头儿这时开口:“那依江先生的意思,咱们临风今天……”
“见还是要见的。”江梓笙微微一笑,“这个毕大小姐,咱们此前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脾气,今天临风去探一探,也不错。”他说话慢悠悠的,但在场每个人都凝神听得仔细,“菜谱咱们是拿到了,人……”他看了一眼在场的几人:“咱们也挖到了一二个,但还差了一样东西。”
沈父也听得来了精神:“差了什么?”
江梓笙伸出食指:“名声。”他点了点沈临风,“历来做事,都讲求个名正言顺。如今这个‘名’,就要让临风代咱们去探一探了。”
沈临风觉得喉头发紧,潘子看在眼里,替他问了句:“要是那妞儿跟她家老头儿一样,也是个倔头呢?”
江梓笙笑了,向后一坐,手一摊:“毕家若不识好歹,那也简单。按照咱们原先说的,放开手去做吧。”
沈临风并不知道江梓笙后续的计划是什么,听到这儿不禁抬起头看了潘子一眼。潘子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毕罗的情绪比沈临风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人家这是登门算账来的,在沈临风的想象中,他在饭店大堂里一坐下,毕罗就是当头浇他一脸水,他也不能骂人家姑娘一个字。谁让这事儿是他做得不对在先呢?
毕罗来得早,刚进餐厅的时候,她连身上的围裙都忘了摘,一路走来收获了无数目光。后来她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两把脸,再回到外面等人时,整个人看起来好多了。
沈临风坐下时,她放在桌上的手端得稳稳的。毕罗忍不住想,原来练刀工还有这种好处,练得又酸又累时抖个不停,但真遇上什么事儿了,手反倒比普通人稳当多了。
沈临风其实是带了潘子一块儿过来的,他最清楚自己这个发小的脾气,嘴比谁都欠,看着长得水灵的妞儿就想调戏几句,毕罗现在这个状况,显然不适合再受什么刺激。所以他让潘子坐在隔壁的位置,没跟两人坐一块儿。
沈临风见毕罗迟迟没开口,目光不禁一柔:“阿罗……”
毕罗一听到这个称呼,就想起前一天上午他是怎么串通齐若飞哄自己紧赶着出门的,饶是此时毕克芳并不在场看着,她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人扇了一巴掌。
沈临风见她脸都红了,眼眶也红红的,心中顿时怜意大盛:“阿罗,你来找我……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他想起自己昨夜一整晚辗转反侧在心里念了无数遍的那些话,开口道,“阿罗,但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毕罗的脸红不是羞的,是气的。她将放在桌边的手收回桌下,紧紧攥成拳:“菜谱是你和齐若飞合谋从我那拿走的,是吗?”
她不想一上来就定别人的罪,尤其这个人还是她从前放在心里偷偷喜欢那么久的,说句酸得不得了的话,她舍不得。
谁舍得呢?年轻时暗恋过的人,无论过了多少年,回想起来时仍会记得那种又酸又甜的心情,哪怕所托非人。
沈临风怔了一下,他其实不想跟毕罗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谈事情,他是做错了事的那一方,做之前他满心满眼都是那本菜谱,还有自己以后在父亲眼中的位置,并没来得及想太多其他的事;可等他做完了,才发现,原来坑人的滋味儿并不好受。他从小也算养尊处优长大的,母亲是沈父娶的第二任老婆,沈父对他比前头两个哥哥更多了几分纵容。他想要什么东西,往往不用开口,就有人想方设法帮他把东西弄到手。
换句话说,阴谋诡计这玩意儿,他从小耳濡目染,不是不懂,但从来没亲自上手试过。
第一次试手的对象就是毕罗,可真的做了,看着眼前这张小小的素净脸孔,他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
当着人的面承认自己是故意耍坏偷走了东西,让沈少觉得特别下不来台面。
毕罗见他不说话,心里本来已经被现实捻灭的那一点希望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她放在桌布底下挡着的拳头紧紧握着,指甲几乎掐破了掌心那块又白又透的肌肤:“是你吗?”
沈临风挤出一丝笑:“早上起来到现在,我还没吃饭呢。他这儿的中式早餐做得很不错,你陪我吃点儿吧。咱们吃完饭再聊。”时间还不到九点半,这个时间说没吃早餐,也说得过去。沈临风朝不远处站着的服务生一招手,等人过来,没看菜单,就点了足够四人份的早餐。
潘子在旁边听得直吸口水。沈临风这小子吃没吃早餐他不知道,但他是真没吃啊!
不让他跟着坐一桌,如今还点了这么多好吃的,这是馋他呢,还是馋他呢?潘少眼珠一转,故意当着两人的面也喊那服务生:“服务员,也给我来份早餐,就照着……他们那桌的,量减半。”反正这顿饭也算在他沈临风的头上,自己吃多少都是赚。
沈临风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好在毕罗一直垂着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潘子的举动。
大概这个时间段用餐的客人也少,不多时,沈临风点的那些吃食陆续上桌。桌上摆不下,服务生干脆推来一个三层的小餐车,就放在餐桌旁,随吃随拿。潘子自己那桌还没上,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心说沈临风这小子也够狠的,这是把整间餐厅所有早点都点了一份吧?那虾饺一看就是整颗大虾包进去的!还有那鲜贝粥,隔着一个过道这么远他都能闻到香味儿!
沈临风打量着毕罗低垂的小脸儿,递了双筷子过去:“吃一点吧。说起来,昨天本来说好要请你吃大餐的。这一顿只是早点,不算,改天你要是有时间……”
“食谱是你拿的吗?”毕罗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坚定,仿佛能直看到人心里去。
沈临风让她看得心里发虚,勉强一笑:“阿罗……”
“你别这么叫我。”毕罗听到他这么喊自己就想哭,“这名字是我家人还有朋友叫的。”
沈临风听到这话,默默把筷子放下了。
他说:“是我授意齐若飞拿的。”
毕罗嘴唇都有点抖:“你怎么……能这么无耻!”她本来没想哭,可看到沈临风听到她这句话时微微翘起的嘴角,眼睛里就浮起泪光,“你把菜谱还给我。”
沈临风说:“菜谱没过我的手。齐若飞拿回去就直接交给我爸他们了,我一眼都没看过。”
毕罗突然觉得自己早上跟毕克芳赌誓说一定要拿回菜谱的话傻透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件事不是齐若飞一个人做下的,而是他们几家合伙算计周全,齐若飞充其量只是个马前卒,到头来还真轻轻松松坑了她这么一个大傻子。他顺利拿到菜谱的第一时间肯定就把里面的内容给复印了。
哪怕能拿回菜谱的原本,四时春的那些菜从名字到做法,也不新鲜了。
她觉得剜心的疼。她弄丢的不单是一本菜谱,而是毕家多少代人的心血……
她紧紧揪着桌布下沿,看着沈临风:“你们想怎么样?”
沈临风几乎不敢看毕罗此时看着自己是什么眼神,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在毕罗的脸庞上掠过:“家里……还有沈家几个合伙人的意思是,最好是能合作。”但他看出来了,毕罗是不会肯的。
尽管只是匆匆瞥过一眼,但他已经看到毕罗眼中,除了恨和痛悔,什么都没有。
一个有着这样眼神的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再折腰的。
毕罗说:“你们偷了我家的东西,现在还想要挟四时春跟你们合作?”毕罗紧咬着牙,仍没忍住从眼眶滑落的泪,“沈临风,我跟你同窗五年,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无耻的人?”
虽然不合时宜,沈临风仍然有点想笑,不过是苦笑。真是个傻姑娘,都恨成这样了,骂起人来,翻来覆去也只会用“无耻”这个词。
毕罗看到他翘起的唇角,脑子轰地烧起一把火,来不及去分辨那笑是什么含义,她“腾”地站起了来。
她手里的杯子还没拿起来,就被攥住手腕将她整个人甩在沙发上。
那人的力道很重,毕罗觉得自己整条手臂都是麻的,头也一昏,皮质沙发又滑溜,她身子一出溜,额头就磕在桌沿上。
“你干什么!”沈临风探过身想去看毕罗的情形,见潘珏人高马大地挡在那,就推了他一把,“你对她动什么手?”
潘子没防备,被他推得一趔趄,瞬间眼瞪得溜圆:“要不是老子救你,刚才那丫头肯定把玻璃杯摁你脑门上了!”
沈临风懒得跟他解释,绕过人去查看毕罗的状况:“阿罗……”
却冷不防冒出一只手,只在他肩膀的位置一摁,就将他整个人推得连连倒退几步。
潘珏将哥们儿扶住,抬头一过眼,顿时就乐了:“嘿!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唐家小少爷吗?”
毕罗此时已经自己站了起来,尽管有桌布垫着,她伸手还是摸到了一片黏腻,桌面是玻璃的,刚才那劲儿也寸,她还是划破了点皮。
沈临风一看就慌了,伸手去扶她:“阿罗……”
潘珏也看到她指尖的红色,一时也有点讪讪的。他本意是保护沈临风,怕毕罗一个冲动把兄弟给开瓢了,他又是从不远处直冲过来的,力道难免有点失控。但对方怎么也是个女孩子,现在沈临风一点事儿没有,人家女孩让他给弄见了红,潘珏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心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和毕家的事儿,恐怕难以善了。
潘家最早是在南方混黑道的,家里老人都迷信,大清早出门谈事情就见血,怎么都不是个好兆头。
他咳了一声,说:“那个……对不住啊,我手有点重。那个,毕小姐,让我和临风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唐律本来是站在毕罗身边稍靠后的位置,三个人里他是最后看到毕罗额头磕碰到的,还是听到潘珏的话才反应过来,错身到毕罗身边去看。
他见毕罗紧捂着额头不让看,再定睛一看她指尖沾着的血渍,整张脸瞬时一沉:“把手拿下来!”
毕罗谁都不理,她看着沈临风,虽然有手捂着,但那血迹有一丝缓缓流到她眉毛的位置,她又那样死死盯着人看,吓得沈临风和潘珏两个人都没话了。
沈临风觉得嗓子发涩:“毕罗……”
“四时春姓毕,到什么时候,这件事都不会改。”她见唐律挡在自己面前,便拿另一手去推,“你也别白费心思了。”
唐律纹丝不动,反去握她的手:“你把手拿下来。手干净吗?破伤风了怎么办?”
毕罗压根听不进他的话,最后看了沈临风一眼:“今天我真不应该来……”是她太傻,被人骗了还在替人家想苦衷,痴心妄想以为拿回菜谱这件事还有转圜,结果不过是自取其辱。
“你才明白过来,这就是一鸿门宴!”唐律见她死活不撒开捂着额头的手,干脆攥住她的右手,一转身另一手就把整张席面给掀了,“这年头做贼的都能有脸摆出鸿门宴来要挟人了!我去你的!”
唐律是揪着桌布把整张桌上的东西掀起来的,而且动作又猛又快,就连潘珏反应都慢了一拍,想去拉着沈临风往后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沈临风光顾着看毕罗,压根就没想着要躲。
两位衣着光鲜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就这么被掀了一身菜汤粥水,潘珏站得更靠前一点,也更惨,他感觉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有点不对,伸手一摸,拿到眼前一看——是一颗虾饺。
馋了一早上的虾饺,没吃到嘴里,倒喂给这一身衣服了。
沈临风也好不到哪里去,浅色衣服上洒了一整碗馄饨面,脸上都溅到了油水。可毕罗指尖的血色让他心惊,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他们这边闹出来的动静太大,连大堂经理都跑过来,站在一旁小声说:“几位先生,我们这还有其他用餐的客人……”他一看到唐律转过脸来,顿时噤声,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说,“唐少,是这两位客人对您……”
唐律掀唇冷笑:“点的菜打坏的东西,都算在这两位身上。小梁,我给你介绍介绍。”从他刚才说沈临风和潘珏是贼的时候开始,附近就有三三两两的目光汇聚过来,如今这话一出口,凡是在大堂的,连服务生都竖起耳朵听着,“这位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是沈临风沈少爷,旁边这个瘦皮猴似的,是潘珏潘少。如今这两位发达了,不差钱儿,待会儿走的时候记得跟他们结清账。”
梁经理点头称是。他们这家饭店本身就是唐氏旗下的,一大清早的,他本来在后头带着人视察后厨,听到有服务生报告说前头有人打起来了,这才赶紧赶来,结果没想到其中一个一转身,竟然是唐家的小少爷唐律。这是自家的小少爷啊!梁经理在心中呐喊,别说今天这事儿是对面那两个男人动手打女孩子在先(来的路上他听服务生打小报告打了一路),就真是他们唐少爷不对,这在自家地盘打起架来,他这个做大堂经理的也得撑人撑到底啊!
唐律拍了拍梁经理的肩膀,神情似笑非笑,看得梁经理心里直打哆嗦:“小梁啊,吓坏了吧。”
梁经理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整个人僵在那儿。这位唐小少爷出了名的能出幺蛾子,突然问这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啊……苍天啊大地,他新官上任不到三天,为什么要给他这种世纪性的严峻考验?!
唐律又看向站在对面一身狼藉的两人:“看到没,我们家大堂经理都让你们给吓傻了。五成的精神损失费,记得补上。”
直到唐律连拉带抱地将那位额头受伤的小姐带走没影,梁经理才松了一口气。再看向面前这两位时,他就淡定多了:“两位,请跟我这边来。”
唐律一路将人拖行到门口,门外已下起蒙蒙细雨。唐律看着远处的天色心里直骂娘,今年这什么鬼天气,还不到清明呢,平城就这么三天两头地下雨。
门口没什么人经过,毕罗也不再遮了,她两手一齐用力,总算将唐律推开了,整个人立刻挪开三步远。
她朝唐律鞠了个躬:“今天的事多谢你了。”她抬起眼,扫了唐律一眼,“不过合作的事,我和我外公都不会答应的,唐少可以另作考虑了。”她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面,“不过你刚刚也听到了,沈临风指示我家后厨的人偷走了菜谱,过不了多久,四时春的菜在平城也不会是独一份了。唐少要想合作,不用再只盯着四时春。”
她又鞠了个躬,转身就往外走。
唐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见她说完话就下台阶往外冲,一伸胳膊又把人拉了回来。
他也没想到毕罗身子这么轻,一拉就把人拽进怀里。毕罗的身高刚好到他鼻梁的位置,离这么近,他将她额头的伤口看得一清二楚,不光是破了点皮,而是一道小口子。他啧了一声,吸口气:“你这张脸不想要了?”
毕罗听了他的话,心里也是一颤,却还倔着不肯抬头。
唐律扣住她的手臂:“我带你去医院缝针。”
毕罗一听缝针,也有点怕了:“我……我不用。”
唐律朝身后站着的门童递个眼色,很快,门童就送了把伞过来。唐律撑开伞,另一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臂,将人锁在怀里:“不想破相,就得乖乖去医院。”
毕罗被他左一句“缝针”右一句“破相”吓住了,直到坐进车子里,才回过神。她想拉下车顶的镜子看一眼,又想到这是唐律的车子,刚才她是被直接推进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光看内饰和皮座,就知道应该挺高级。她看到自己指尖沾的血渍,连忙收回手……弄脏了她赔不起。
唐律看到她的小动作,以为她是害怕不敢看,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别怕,哥带你去咱们平城最好的医院,包管事后不留一点疤。”
毕罗不太喜欢被别人碰脑袋,尤其这个人是唐律,更让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可唐律刚刚确实帮了她,还把整张桌子给掀了,弄得沈临风和他那个同伴一身脏污……她事后想想,还挺解气的。毕罗抿了抿唇,轻声说了声:“谢谢。”
唐律以手握拳,轻触唇边,轻咳了声:“不客气。”
这么规规矩矩跟年轻女孩说话,可真不像他。
“坐稳了。”唐律看着后视镜,倒了个车,“地方不远,半小时就能到。”他看到毕罗搁在大腿上的手又蠢蠢欲动,连忙出声制止,“哎,哎,别再碰了。现在开始,一下都别碰,咱们等见着大夫让人家专业人士处理,行吗,我的大小姐?”
毕罗听到他最后这句,忍不住弯起唇角。
唐律见她终于破涕为笑,顿时也来了精神:“想不想喝水?后座有矿泉水。”
毕罗摇摇头。唐律一低头,看到早上出门前,家里老头儿给他放在水杯架上的那个保温瓶。他看了眼后视镜,一手把住方向盘,另一手将保温瓶塞到毕罗手里:“喝这个吧,热的。”
毕罗确实也有点渴了,拧开保温瓶,一闻,有点惊讶:“普洱?”好像还放了陈皮。
她忍不住瞟了唐律一眼,看不出来,他还有这么沉稳的口味。
唐律不用看她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对普洱也就那样。这是我们家老爷子早起硬塞给我的,现在还真派上用场了。”他余光瞥到毕罗倒了一杯,不禁唇角含笑,“回去我得跟我们家老头儿说一声,他退休了可以搞个第二职业,神算啊。”
毕罗忍不住说了句:“唐老先生肯定不像你这么贫。”
如果他嘴巴不那么贫,就凭今天他突然出现那个场景,其实还挺让人感动的。
唐律听了直摇头:“你这明显是为谣言所惑。其实我小时候是个特别稳当的小孩儿,后来纯粹是让那老头儿给我带歪了。”
毕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唐律也看她:“我妈死得早,从上小学起就是老头儿带着我,还有我哥。不过他那时候初中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鞭长莫及,没能把我从老头儿的魔爪下拯救出来。”他见毕罗听得还挺认真,也没显出嫌弃的神色,就接着说,“等到他上大学了,能随便回家了,我已经长歪了。”
毕罗忍不住问:“你哥哥是哪个?”
唐家的事儿,老平城人都知道一些。到了这一辈儿,唐家人行的是“清”字,比如大家伙儿都知道的唐清辰、唐清言,好像还有唐清什么的……
“唐清辰,我亲哥。”唐律说,“剩下那些都是堂兄弟。”
毕罗有点奇怪:“为什么你的名字,跟他们不是排着的……”
“因为我在我妈死了之后才进门啊。”等红灯的时候,唐律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一摊,“按照大众的说法,我这算是私生子吧。”
毕罗顿时噤声。
车子又开动起来,唐律一看她那个踩了雷一样的表情,顿时乐了:“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们家从我爷爷到我爸,再到我哥,都对我挺好的。我妈没能进门,也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爸当时和我妈俩人的矛盾。”
即便如此,能像唐律这样见个人就对自己这种身世侃侃而谈的,也没几个人吧?毕罗忍不住想,他们俩这才见过几次面?医院一次,后来他不请自来到四时春一次,总共这才第三次吧?
这算什么,传说中的交浅言深?
唐律说:“你可别觉得我对着谁都这么说。”
毕罗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唐律翘起一边嘴角笑:“我也是看人的。”
毕罗没说话,心里却在想,看什么?看她今天实在太可怜了,才讲一大堆自己的事儿?
唐律这次没看她,而是看着前方的路:“我小时候刚见到我爸还有我哥时,也挺害怕的。小孩嘛,突然换了个新环境,说是亲人,但从前从来没见过,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对我好?那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接下来肯定会过得特凄惨。后来发现这俩人都挺好玩的,时间长了,也就适应新生活了。好多事儿,当时觉得是过不去的坎儿,其实哪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除非你撒泼打滚躺地上不肯起来。”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曾经让你连掉眼泪都觉得羞愧不已的事儿,总有一天也能笑着讲出来。
毕罗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过来唐律这是在安慰她。就是他讲话太迂回,语气又吊儿郎当的,她半晌才反应过来。
明白过来之后,她还挺不好意思的。唐律看着比她还小的样子,结果现在反倒是他来安慰她?
毕罗捋了下垂在脸旁的发丝:“那个……”
唐律“嗯”了一声:“你要是想谢谢我,也不用别的,就过几天跟我一块儿吃个饭吧。前些天在四时春吃饭时我记得我邀请过你来着,不过你当时没答应我。”
毕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纳闷:“是别人的宴会?”她有点听出味儿了,肯定不是单独为了请她吃饭,不然以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唐律用不着这么一而再地执着相邀。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唐律说,“我呢正好缺个女伴,我觉得你挺合适的。”他挑起一边眉毛,瞅了她一眼,“不过我觉得你也不吃亏。你不是想开发新菜谱嘛,这个宴席是一个行内人搞的,蛮有意思的,说不定会给你灵感。”
毕罗点点头:“我回去跟外公说一声。”
唐律不以为意。依他对毕克芳那老头儿的了解,他要是知道是谁举办的宴会,肯定第一个做主让阿罗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