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到由谢鲲开启的谢氏名士家风。让我们先从当时的社会大环境说起。王、谢等贵族名士活动的主要历史单元是六朝,即魏、晋、宋、齐、梁、陈,谢氏则较为晚出些,主要是两晋南朝,在乌衣巷聚族而居,更是两晋之际的事情——那正是从谢鲲开始的。
以王、谢为代表的乌衣豪门,原是北方的中朝衣冠。王氏的祖籍是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谢氏的祖籍是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八王之乱”开启了“五胡乱华”之局,匈奴、鲜卑等族相继陷洛阳,占长安,杀怀帝,害愍帝,中原衣冠士族纷纷南渡避乱,投靠后来成为东晋元帝的琅邪王司马睿,成为侨姓士族,并在这残山剩水中世世代代生活下来。
把魏晋六朝看作一个历史单元,是因为有三条线索贯穿始终:一是社会组织上的门阀等第制度,二是保障这门阀延续的九品中正选官用人制度,三是标志着门阀清雅的清谈玄学风气。这三条线索虽日趋衰减,却不绝如缕,有异于其他历史单元。这便形成了一个个源远流长的豪贵家族,其子弟凭借世资,依靠地势,麈尾风流,坐取公卿。他们极为珍视、竭力护持家族的势力,因为这是他们的升官图与护官符,也是高贵血统的象征与标记。他们不仅可以以此傲视寒人庶族,也可以以此傲视那些依靠汗马军功暴发的新贵,甚至可以以此傲视皇权。皇帝有权把一位寒人封为达官,封为公侯,却无力把他们封为士族,因为士族是世世代代形成的,不是一道圣旨可以加封的。
魏晋六朝,帝姓屡迁,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做皇帝的无论是张三,是李四,还是王五赵六,都可以漠然处之而无动于衷,要紧的是家族的地位。在背后森森剑影而外表谦谦礼让的禅位大典中,起草禅诏、传递玺绶这皇权象征的,大都是头号士族的王、谢子弟。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将一家物与一家”,没有伤感,更没有愤慨。所以在魏晋六朝世家子弟中,要找到三五个忠臣不易,要找到三五打孝子不难。他们关心的是家族的延展,而不是朝廷的兴衰。当时流行的老庄处世态度教育他们超越,但处理国事可以飘逸潇洒,处理家事则不可。
不过,这六朝虽然门阀如林,家族众多,他们修撰的族谱甚至有“百家谱”之称,但有的中衰,有的晚起,有的原是世居南方的吴姓士族,真正能够贯穿始终的,不过王、谢等几家而已,其中尤以王、谢两家为兴隆。随着门阀制度的变迁,他们虽也呈现出江河日下之势,但毕竟代代有人,朝朝为官。据台湾地区学者毛汉光《两晋南北朝士族政治之研究》统计,此间一品至五品官员数量,王氏共171人,谢氏共70人,何况还有众多的五品以下者未计在内。
从这个数字还可看出,虽然王谢两家在当时已经并称,所谓“王谢高门非偶”“麈尾扇是王谢家物”,后世也以王谢为豪门华宗的典型,但谢氏比王氏显然南风不竞,二者的家风也有异。
当时的各个家族,权势虽有大有小,有久有暂,有长有消,但其为“权势”则一,其于家风则有异。
“家风”二字,完全可以对等译为家族精神文化传统。当时士人好教子弟,诫子弟,以致南北朝之末有集大成式的《颜氏家训》一书,正是向后世传递自家传统。当时又好修撰“家谱”“家录”“家传”之类,也是提醒后世保存家族传统,如谢灵运《山居赋》有云:“家传以申世模。”便明言以家传申述家族文化模式的用心。
各个家族的家风除有“共相”外,又有相对而异、保持甚久的“殊相”。何为陈郡谢氏家风的殊相?《南史·谢晦等传》史官评论说:“谢氏自晋以降,雅道相传。”显然,“雅道相传”便是谢氏特有的殊相,而“自晋以降”,其实便是自谢鲲以降。
“雅道相传”四字甚好。“雅道”是一种精神文化风貌,“相传”正是现代所说的文化传承。“雅”“俗”这对价值判断,其标准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在儒学兴盛的汉代,以言行合于五经为雅,以悖于五经为俗。在老庄玄学流行的魏晋六朝,则以高蹈出尘、任情背礼为雅,以尘务经心、拘挛礼法为俗。如当时语云:“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以偃蹇倨肆为优雅”,可以看出那种喜尚不理政务、任诞放达的价值取向。在魏晋六朝,雅是名士风流的同义语,“雅道相传”的谢氏家族便得此种精神风貌。
《晋书·谢安传》说时人比谢安为王导,只是“文雅过之”。王导、谢安都是东晋名相,是王谢两家在政治上最有成就的人物,也是两家家风的典型代表。“文雅过之”不仅是王导、谢安二人之异,也是王谢二家之异。王导的五世孙、南齐名臣王俭曾说:江左风流宰相,唯谢安一人而已。他也不能不承认在名士风流方面,其高祖王导终不能不让谢安一头。
在我看来,谢氏文化传统的殊相是名士家风,这种家风的精神底蕴是老庄心态,这种心态的结构是重情轻礼。
诚然,在魏晋六朝,名士家家有,代代有,却都不像谢氏那样一以贯之;老庄玄学处处谈,世世谈,始终不绝如缕,而以谢氏最为持久。在两晋南朝谢氏家史上,除一世祖谢衡是“硕儒”,末世孙谢贞受儒学熏陶外,再无一人好儒学者,这与琅邪王氏大不相同。
早在梁朝,谢氏的同乡袁昂便说过:谢氏子弟纵使长得不甚端正者,也“爽爽自有一种风气”。这其实就是名士家风。直到南宋,大词人辛弃疾还在一首词中写道:“谢家子弟,衣冠磊落。”在众多名家子弟中单独挑出谢家子弟,也可见他们尤其喜尚高华。
谢氏“雅道相传”的名士家风、庄老心态,在行为上大抵外现为以下数端:适情悦意的生活理想;“朝隐”的处世态度;讲究风神仪表;向往山水风月;爱好文学;由上述种种熔铸而成的山水诗的“合金”。
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说:“荣华之族谓之华宗,其子弟谓之华胄。”这大抵指显耀地位与豪贵生活而言。六朝人批评清谈玄学、放诞任达之风为“华竞”“华伪”“庄老浮华”,则主要指精神状态而言。本书称谢氏为“华丽家族”,实兼有二者之意,即它不仅是一个政治贵族,亦是一个精神贵族。
上述一脉相传的名士家风,不过是事情的一个方面。
从另一方面说,六朝毕竟经历了六个朝代,各朝代内部又发生过许多动乱变故,它们虽有许多共同特点贯穿其中,自成一个历史单元,但其间也有政治环境的深刻变迁,如晋宋之际便是。在谢氏子弟方面,他们毕竟历世十几代,为了保存门户,以利生存,亦不能不自我调节以应世,其家风也显示出变异性与阶段性。
大致而言,谢鲲、谢安、谢弘微是谢氏家史上三座里程碑。主要生活于西晋的谢鲲是谢氏名士家风的开启者,其文化心理结构的特征是纵情悖礼;东晋谢安是这种家风的奠定者与标志,其文化心理结构的特征是扬情抑礼;晋宋之际的谢弘微是家族传统的“变体”,其文化心理结构的特征是内情外礼。到南朝之末,当政治环境根本改变,谢氏无法在原有文化心理结构内进行调节以适应时势,它便永久消亡了。
处于这三座里程碑中间或前后的谢氏子弟,则是一些传承、稳定、过渡性人物,其中自然也有较小的门风变迁,共同构成家族传统的“变体链”。
即使在发生较大变迁之时,谢氏家风的一些基本因素并未改变。正因如此,才有一以贯之的线索可言,才能将谢氏家风概括为“名士家风”。
当这种家风与外部环境发生冲突时,那些不能及时自我调节以适应的谢氏子弟,便殒身成为时代的牺牲品。这大抵发生在晋宋之际和之后,寒人势力崛起并掌握权力的时候。
以上便是本书的叙述线索。由于涉及到人数众多的谢氏子弟,书后附有简单的谢氏家族世系表,以备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