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乔木 ,不可休息 。汉有游女 ,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
翘翘错薪 ,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是一首单恋的歌。主人公是一位男子,他在汉水之曲见到了一位姑娘,他爱上了这位姑娘,但隔着茫茫汉水,他无法向她表达自己的情意,又受制于礼的规定,他又不能渡过水去与她相爱。限于身份、地位的悬殊,他不可能娶她,也不敢说娶她,只希望能常在她身边服侍她。哪怕姑娘要出嫁,他也愿为她割草喂马。他隔水望着那姑娘,发出无限浩叹,其怅惘之情溢于言表。诗反复咏叹“汉广”“江水”,形成一种悲伤的基调,不仅描写了主人公苦闷忧伤的情怀,而且展现了一个宏远的景象,使所追求的对象,处之茫茫烟波,令人可望而不可及。用如此雄厚的笔法,描写如此广阔的意境,体现如此深刻的感情,这确是一个创举。
诗首章写女不可求。高树、烟波,意境空阔。后四句缭绕往复,韵味深长,可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二、三章写思之深。“之子于归”二句,有“虽为执鞭,所欣慕焉”之意。犹唐人香奁诗云:“自怜输厩吏,余暖在香鞯。”末四句,三叠三唱,不易一字,有千回百转之妙。
这是一篇典型的上古性隔离制度下产生的诗作。
远古的性隔离制度演至周代,已蒙上了文明的幕纱,而为辟雍、泮宫所代替。《礼记·王制》提到辟雍、泮宫两种不同等级的大学的名称。所谓辟雍,乃是一个四面环水的高地,高地上建有厅堂式草屋。泮宫形式相同。周代学校的这种模式,是一种古老制度的沿袭。这种模式的前身,是女性隔离的宿舍或女校。所谓辟雍、泮宫,很可能是男女学校的通名。辟者,别也;泮者,分也。辟雍、泮宫皆蕴有隔离的意思。而那种水环绕之的地理形势,实在与传说中的女子国没有什么两样。《诗经》中出现的“在河之洲”“宛在水中央”“泉源在左,淇水在右”之类的歌咏,其实都是对这种背景的描写。周代的性隔离,主要是伴随着婚前教育进行的。据记载,贵族女子成年期要进行一段时间的婚前教育,时间的长短少则三个月,多则不定。《仪礼·士昏礼》说:“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若祖庙已毁,则教于宗室。”《礼记·昏义》也说:“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里记载的是士的女儿的婚前教育,大夫与诸侯的女儿书上虽然没有明确记载,但根据当时的情况,只能是时间更长。根据人类学家的考察,在原始部落中,越富有的家庭,姑娘婚前教育的时间就越长。这期间女子是完全与男性隔离开来的。《诗经》中《关雎》《汉广》《蒹葭》等,所描写的都有点像学宫内外的恋情。就拿这篇诗来说,其中提到“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方”,鲁诗作“舫”。《说文》说:“方,并船也。”《尔雅·释言》说:“舫,泭也。”孙炎注云:“筏也。”不管是两船相并,还是竹木筏子,总之是渡水的便利工具。江汉再长再广,也是可以用这种方式渡过的,可是这里却说“不可方思”,这是为什么呢?今之学者多以为“不可泳”“不可方”数句,只是一个比喻,表示游女难于接近。但这样解释,显然是有问题的。因为乘筏是可以渡水的,而求女却是不可得的,用“可能”的事情比喻“不可能”的结果,这显然是违背常理的。著名学者余冠英先生,则把“方”字改释为“周匝”,云:“就是环绕。遇小水可以绕到上游浅狭处渡过去,江水长不可绕而渡。”(《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9页)可是我们却找不到“方”可训为“周匝”的证据来。其实我们只要把这篇诗放在性隔离制度的文化背景下,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毛诗序》说:“《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无思犯礼”四字,非常有力。这是说,汉水并非真的“不可方”,而是渡水求爱,那是违犯礼的规定的。所以不能做,只能望水兴叹。
据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在人类社会的初期,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都实行过两性禁忌与性隔离制度。谢苗诺夫在其大著《婚姻和家庭的起源》中,曾列举了世界各地存在过狩猎性禁忌的48个地区和民族,与在一般经济活动中存在过性禁忌的73个地区和民族。这些性禁忌短则一天、两天,长则达几个月不等。而在近世许多原始部落中则存在着婚前隔离,如中非地区有一种女子育肥房的风俗,性成熟期的女孩被隔离开来,有时长达数年之久。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凯利尔印第安人中,性成熟的女孩要被隔离三四年,人称为“活埋”。在太平洋南部的萨摩群岛,女孩在幼儿时期的头几年,就生活在完全没有男孩子的同性同龄伙伴之中。她们在村子的一角被人严加守护(〔美〕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9~32页)。在阿拉佩什人中,女孩月经初潮即被隔离,听从告诫进行一系列的仪式。经过一段时间,仪式完结,方许与丈夫圆房(参见〔美〕玛格丽特·米德《三个原始部落的性别与气质》,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4~89页)。印度尼西亚的望加锡人,青年男女在结婚前一周,便被家人幽禁。尼泊尔的尼瓦尔少女,在月经初潮之前或初潮之日开始,要守闺房11天。这11天中,不让见到阳光和任何男人(张殿英主编《东方风俗文化辞典》,黄山书社1991年版第232、260页)。多哥的卡必耶族,女孩十八岁时要举行“阿奔社”成人仪式。成人仪式的第一阶段就是要过九天的幽居生活(段宝林、武振江主编《世界民俗大观》,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521页)。在大洋洲、亚洲、非洲、美洲、澳大利亚等地方都存在过姑娘住宅(营地)和男子住宅。在我国西南的彝族中,则存有“西尼蒙格”形式,意即“妇女会议”,专门讨论有关妇女的问题(《彝族风俗志》,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92页)。谢苗诺夫说:“在高加索的一些民族那里,曾记载有专门的‘女子住宅’和‘姑娘住宅’,相应的女人集团和姑娘集团都到那里消磨时光。在西非,在吉尔伯群岛和加罗林群岛(密克罗尼西亚),也都发现过专门供妇人们集会的住宅,并且都是禁止男子进入的。总之,几乎在前阶级社会的所有民族中都存在一些专门的建筑(住宅、窝棚等),妇女在向成年状态转变的时期、在月经来潮时期和分娩时期,都必须住在这种建筑物里,与男人们严格隔离开。”(〔苏〕谢苗诺夫《婚姻和家庭的起源·从乱婚到两合氏族群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16页)虽然目前人类学家对现存原始部落中的性隔离制度,以及原始人对其自身习俗的解释,相互间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但这种事实的存在,则是无可怀疑的。原始的性隔离方式也有种种不同。凯利尔印第安人是在荒野中建茅舍隔离,萨摩群岛的土著是于村子的一角隔离。这大概取决于环境条件。而在中国上古,在川泽交错的背景下,将水边高地作为隔离地点,则是最理想的选择了。
《汉广》中所提到的“汉有游女”,韩诗以为指的是汉水女神。现在的学者大多都不同意韩诗的这一解释,其实韩诗触及了一个深邃的问题。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与神话传说中,出现了一批水上女神女仙向人献爱的故事。如:《世本·姓氏篇》说,廪君乘土船(即陶壶,如匏胡芦,也称腰舟)至盐阳,盐水女神想方设法强把他留住,与之结欢;宋玉的《高唐赋》说,高唐神女,曾向楚王自荐枕席;曹植《洛神赋》说,洛水女神风流多情,向行客献爱;《列仙传》说,郑交甫在江汉之湄遇到了江妃二仙女,二仙女遂与之赠物结情;《水经·江水注》引《玄中记》说,阳新有一男子,于水边得衣羽女仙,遂与共居;《敦煌变文集·句道兴〈搜神记〉》说,田昆仑见三女在水中洗澡,匿其一女衣服,女遂而与之成亲;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宫集卷二四)说,南昌有少年见美女七人,脱彩衣浴于池中,戏藏其一衣,少不能去,遂与之结为夫妻。在民间盛传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大略相同。西湖盛传的白娘子与许仙的恋爱故事,都是在水边结爱成欢的。在这些传说中或是女子主动向男子献爱,或是男子略表其意,女子便慷慨应诺。从这里,我们看到了远古人类生活的幻影。这些女神女仙,乃是远古时代由长期性隔离而导致的性放荡的女性的化身,因而她们表现出了大胆、热情、率直的性格。韩诗把“游女”解释成汉水女神,应当是在远古传说的基础上立说的。
《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辅广《诗童子问》说:“三章之末,皆终之以不可求之意。所谓言之详,辞之复,所以见其敬慕又能自已之意也。”
胡绍曾《诗经胡传》说:“自屈宋以来,骚人词客,多生江汉,而大堤女儿,相传旧矣。‘二南’为三百篇之首,亦考风之一端也。作此诗者,庶几好德如好色,然若原携厥偶,徒作魂摇,殊觉多劳无谓。”
陈继揆《读风臆补》说:“‘汉之广矣’四句,宋之问《明河篇》祖此。”
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诗即为刈楚、刈蒌者而作,所谓樵唱是也,近世楚、粤、滇、黔间,樵子入山,多唱山讴,响应林谷。盖劳者善歌,所以忘劳耳。其次大抵男女相赠答,私心爱慕之情。有近乎淫者,也有以礼自持者。文在雅、俗之间,而音节则自然天籁也。当其佳处,往往入神,有学士大夫所不能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