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勾引过女人吗?没有,我只是
在大自然以温柔的魔力开始工作时,
恰好在场而已,
我也没有离开任何女人,
因为我的心对每个女人都永远怀有谢意。
阿图尔·施尼茨勒《卡萨诺瓦在斯巴》
卡萨诺瓦在各种才艺方面都一显身手,可是大多表现不佳,写些佶屈聱牙的诗句和使人麻醉的哲学命题,拉一手不好不坏的提琴,和人交谈充其量像个百科全书派的成员。他比较在行的是魔鬼发明的那些赌博,那就是:法老牌,纸牌,比利比 ,色子,多米诺骨牌,拙劣骗术,炼金术和交际术。但是卡萨诺瓦只在恋爱游戏中,作为魔术师和大师出人头地。在这里,只有在这里,他那上百种搞得一塌糊涂的恶劣天才,在独创性的化学中熔为一炉,变成一个完美无缺的性欲旺盛者的纯粹的成分,在这里,只有在这里,这位不大正经的业余艺人拥有无可争议的天才。他的身体显然生来就是为爱神效劳的,平素一向节俭的自然例外地大肆挥霍,大把大把地把一切拥有精液、性欲、力量和美色的东西都投到坩埚之中,熔于一炉,以便创造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来取悦女人。 一个阳刚之人 ,一个阳气旺盛的家伙,或者一个雄性动物,你爱怎么翻译都行,他是这种优良种族的分量十足,可是弹性甚佳、坚挺雄起、热气腾腾的样品。因为把卡萨诺瓦这个征服者,在肉体上按照我们时髦俊美男子清秀瘦长的样子来设想,那是想歪了:这 美男子 不是古希腊的美少年,完全不是,而是一匹真正的人中牡马,有着法奈斯家族收藏的赫拉克勒斯雕像那公牛般宽阔的肩膀,古罗马角斗士的肌肉,一个褐色脸膛的吉卜赛小伙子的俊美,中世纪雇佣兵队长的冲击力和放肆劲儿,虬髯乱发的山林之神的旺盛性欲。他的身体,金属铸成,精力过剩,力气无穷:四次身染梅毒,两次中毒,十几次剑伤,在威尼斯铅皮屋顶的囚室和西班牙臭气熏天的监狱里度过可怕的岁月,从西西里岛的炎炎酷热突然远行到莫斯科的彻骨严寒之中,都丝毫没有震撼他阳具的勃起和力气。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有目光一瞥点燃火星,女人近在咫尺,肉体上遥相接触,都可点燃这个不可战胜的情欲旺盛之人的熊熊烈火,使他潇洒上阵,应对自如。忙忙碌碌的整个四分之一个世纪,他都能证明自己是那位传奇般的永远蓄势待发的先生,意大利趣事逸闻中那位 永远准备上阵的先生 ,能不遗余力地教给女人们更高级的数学,比她们情人当中最好样的几位都教得更加精深。对于床笫之间令人讨厌的失败(司汤达在他的《论爱情》一书中特地花了一章篇幅说明它的重要性)他直到四十岁才道听途说,听到一些谣传。他天生的肉体,只要欲念将它唤醒,就永远不会绵软无力,这种欲念又永远不会停止,它警觉地窥伺着所有的女性,这是一种尽管挥霍无度,也永远不会匮乏的激情,一种不惜痛下任何赌注的赌瘾——的确如此,大自然从未把这样一把配上所有琴弦的肉体乐器,这样一把 爱情的提琴 交给一位大师去终生演奏。
但是高超的技艺还要求特别的抵押品来保证自己完完全全地得到考验:那就是完完全全的献身,彻头彻尾的全神贯注。只有一种欲念始终如一,才能达到激情的最高程度,只有集中全部力量冲向一个方向,才能创造完美无缺的成绩;就像音乐家只献身于音乐,诗人只献身于创造形象,悭吝人只醉心于金钱,运动狂只冲着打破纪录,一个货真价实的性欲旺盛之人则需要女人,降伏女人,渴求和占有女人,作为最重要的,不,作为世上唯一的财富。由于各种激情互相妒嫉,争相激战,卡萨诺瓦只能在一切激情中献身给这一种,这唯一的一种激情。在这唯一的激情中,才得以理解世界的意义和无穷无尽。卡萨诺瓦,这个永远也不忠实可靠的人,在对女人的激情当中永远忠于自己,就是给他威尼斯公爵的指环,财阀富格家族的财宝,贵族的证书、府邸和委任状,统帅和诗人的荣誉,他都会把这些毫无用处的废物、这些愚蠢的毫无价值的玩意儿信手抛掉,为了换得一种新鲜娇嫩的皮肤的香泽,那难以取代的娇媚的模样和委身相从的销魂迷人的时光。世上预示的所有幸福、荣誉、高位、尊严、时间,他都会像一缕轻烟似的吹去,换来一个艳遇,是啊,不仅如此,甚至仅仅为了有可能得到一番奇遇。因为这位爱情上的赌徒根本无须钟情便产生渴求;只消有预感,那撩人心魄却还未把握得住的近在咫尺的艳遇,就能点燃他想象力的火花。在几百个事件中仅仅摘取一件——这个插曲就发生在他回忆录第二卷的开头。卡萨诺瓦因为一件极端重要的事情乘坐紧急邮车驰往那不勒斯。途中他在一家旅店里看见隔壁房间的一张陌生的床上,一个美女躺在匈牙利上尉的身边,——不,更疯狂的是,他当时还压根儿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美丽,因为那女人盖在被子下面,他根本就没看见。他只听见一阵年轻的笑声,一个女人的娇笑,他的两扇鼻翼就翕动起来。他对这个女人还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否诱人,是美是丑,年轻还是年老,乐意还是拒绝,待字闺中还是已经名花有主,他就立即把所有的计划,连同他的背囊全都扔在桌子底下,让上了套的马匹全都解套,留在帕尔玛,就只因为这个永远嗜赌成性的赌徒已经被这微小的尚未成形的冒险机会弄得疯疯癫癫。卡萨诺瓦每时每刻,在每个地方,本着他最为特有却又最最自然的本义,就这样看上去毫无意义却又是这样明智地行动着。为了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待上一个小时,他就白天黑夜、早晨晚上都毫不差错地准备去干每件傻事。只要他在哪里渴望一个女人,他就不怕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他想在哪里征服一个女人,他就不怕遭遇任何阻力。为了再见一个女人,再见那个德国的市长太太,这个女人对他而言,似乎并不特别重要,他也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会使他幸福,他就放肆大胆,不招而至,在科隆闯进一个陌生的社交团体,明知不受欢迎,不得不咬紧牙关,接受主人的一顿痛斥、其他人的一番嘲笑;但是公马一旦发情,像冰雹一样落在身上的一阵暴打,它又会有什么感觉?卡萨诺瓦乐意在冰冷的地窖里待上一夜,又冻又饿,听凭耗子和臭虫猖獗,只要在拂晓时分会有一小时完全不会舒服的幽会等待着他,他十几次冒着佩剑刺伤、手枪击中、连声辱骂、遭到敲诈勒索、染上疾病、遭到羞辱的风险——虽说并不是为了一个阿娜狄阿梅娜 ,并不是为了唯一的真正的情人,其实这样倒还比较可以理解,而是为了任何一个人的妻子,任何一个女人,任何一个恰好可以到手的女人,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是另一类的,他如此渴慕的性别中的一员。每一个皮条客、每一个说媒拉纤的都能够把这个举世闻名的诱惑者,方便已极地抢劫个一干二净,每一个平易近人的丈夫或者讨人喜欢的兄弟都可以把他拽进最为龌龊的勾当里去,只要他的欲火已被激起——可是卡萨诺瓦的欲念什么时候没有被激起,他的性欲的饥渴什么时候完全平息了呢? 总是渴望着新鲜的事物 ,随时随地都渴望着新的战利品,他的欲念总是一刻不停地颤抖着,向着陌生的对象扑将过去。这个男性的肉体像需要氧气、睡眠和运动一样地需要他柔软的淫荡的床上饲料,他那骚动不宁的感官需要冒险奇遇的颤动不已的紧张情绪。没有一个月,没有一个礼拜,没有一天,只要没有女人,他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不会感到舒畅。清心寡欲这个词,译成卡萨诺瓦的词汇,就意味着迟钝、无聊。
这样强健的胃口,这样持续的消费,他物色的女人的质量不可能全都毫无缺陷,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在性欲上长着这样一只骆驼的胃,不可能变成一个美食家,而只能是个贪吃的馋鬼。因此当过卡萨诺瓦的情人,这本身并不是一张特别的推荐信,因为要得到这位高贵先生的垂青,她用不着非是海伦娜不可,也不必非是处女或者贞洁的姑娘,同样也不必特别聪明,颇有教养,特别诱人,这位崇高的老爷才会低身俯就;因为这个容易受到诱惑的男人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她是一个女人,长着阴道,是个阴性动物,由上帝塑造而成,能供他发泄性欲,这就足矣。因此请诸位彻底清除对这座幅员辽阔的鹿苑所作的现有的罗曼蒂克或者审美的设想;作为一个专业的,也就是不加选择的性欲旺盛之徒,卡萨诺瓦所收集的众多女性的价值完全高低不等,上帝有知,没法组成一座美女画廊。有几个女人,虽说娇柔甜美,是些半大不小的好女孩的面孔,大家知道,曾经被他充当画家的同乡基多·雷尼 和拉斐尔 画在画幅上,也有几个被鲁本斯 或者布歇 用红粉画笔画在丝绸的扇面上,但是另外的又是一些什么样的女人啊,英国小巷里的野鸡,她们放肆的丑脸只有霍戛兹 辛辣的画笔才能再现,那些放荡潦倒的老巫婆,激起了戈雅 的怒火,用都卢斯-劳特累克 的风格画成村姑和仆役,把美丽和污秽、才智和卑劣弄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杂烩。因为这个泛性欲狂在情欲之中品味的神经极为粗野,他的欲念的范围一直很成问题地远远扩展到稀奇古怪、不合情理的地步。卡萨诺瓦的艳遇开始发生的那些年龄段,在我们这些管理严格的时代,必然会让他和检察官无情地发生矛盾冲突。他的艳遇一直上溯到可怕的老朽的骨头架子,那位七十高龄的废墟一般的封·乌尔费公爵夫人——这大概是一个男人用文字记载下来无耻地传之于世的最叫人毛骨悚然的香艳幽会。这个绝非经典的瓦尔普吉斯之夜 像阵旋风一般穿过各个国家、各个阶层;娇艳无比、极为纯洁的少女,在最初的羞涩之中浑身战栗,面颊绯红,高贵的淑女,身披缀着花边的衣裳,一身的珠光宝气。她们和妓院的人渣,海员酒肆的怪物,匆匆忙忙地伸出手来共跳一曲轮舞。玩世不恭的驼背,阴险刁钻的瘸子,生活放荡的女孩,淫心大发的老妪,全都踏着脚跳女巫之舞。姨妈把尚温的眠床让给侄女,母亲让位给女儿,皮条客把自己的女儿推到这个永远渴求不止的男人家里,讨人喜欢的丈夫们把自己的妻子送到这个欲念无穷的男人身边,士兵的妓女和高贵的夫人分享同一个夜里快捷的欢乐——不,请诸位不要养成习惯,无意之中把卡萨诺瓦的爱情壮举用十八世纪风流的铜雕版画的方式,把优美香艳韵味无穷的场景描绘出来——不然,绝非如此,请诸位终于要有勇气,在这里把这种轻率盲目、不加选择的性欲看成男性性欲泛滥成灾的魔窟。卡萨诺瓦这种无休无止不加选择的性欲,会克服一切困难,尤其会勇往直前;艰深费解者就和日常普通事物一样吸引他,没有什么反常的东西不使他激动,没有什么荒谬的东西会使他冷静。长满虱子的床,龌里龌龊的床单,怪里怪气的臭味,和皮条客称兄道弟,和秘密的或延请来的观众为伍,卑劣的剥削和通常的疾病,所有这一切,对于这头天神般的公牛都是一桩桩感觉不到的小事。这头公牛直如另外一头想要拥抱欧罗巴的公牛朱庇特 ,在每种形状和变形里,在每个形象和骨架上,想要拥抱整个妇女世界——凭他混乱的、简直可说是躁狂的强烈兴致,对光怪陆离和自然而然的东西都怀着无限的好奇之心。但是对于这种情欲的男性而言,典型状况是:尽管他热血奔流如潮,它可从来没有超出过自然的床笫之间。卡萨诺瓦的本能会在性别的界限上猛然刹车。接触一个阉割者,他会厌恶得浑身发抖。他拿棍棒把一个娈童赶走。他所有的曲折变态都奇怪地只忠于女性世界,作为他完完全全的唯一的活动范围。在这里他的狂热当然就毫无界限,毫无障碍,毫无休止,这种渴求就不加选择,不计数字,毫无间断地指向每一个女人,带着一位希腊山林之神的永远醉意醺然,为每一个女人重新激起令人陶醉的情欲力量。
但是恰好是他渴念的这种慌乱、陶醉和自然之处,给予卡萨诺瓦闻所未闻的驾驭女人的力量,一种几乎是所向披靡、不可阻挡的力量。凭着血液骤然迸涌的本能,女人们感觉到他就是那个阳性的动物,那熊熊燃烧、火焰冲天、完全扑向她们的那个人;她们乐于让他占有,因为他也完全为她们所疯魔。她们属于他,因为他也迷恋她们,而且不是迷恋个别女子,而是迷恋妇女的复数,迷恋的是作为对比的女人,作为另外一个极点。所以她们出于女性的直觉,感到这里终于来了一个男人。对他而言,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我们更重要的东西,此人和其他男人不同,不是在公务繁忙之余,职责高压之下,情绪恶劣,只尽丈夫的本分,只是偶尔有空,捎带地追求我们,而是一个向我们直扑过来的男人,带着他本性充沛的山涧洪流般的冲击力,他不会吝惜精力,而是恣意挥霍,从不迟疑,也不挑剔。的确如此,他会把自己无保留地奉献出来:从他身上挤出最后一滴欢乐,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金币。他总是准备不假思索地把一切奉献给每一个女人,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在这瞬间来止息他对女人的干渴。因为卡萨诺瓦看见女人一脸幸福,惊喜万状,乐不可支,纵声欢笑,如痴如醉,对他而言,是一切享受中最终的享受。只要他手头有钱,他就把精心挑选的礼物,堆在每个女人身上,用奢侈和轻浮来满足每个女人的虚荣心。他喜欢用锦衣华裳来装扮她,在他把她脱得一丝不挂之前,用花边来包裹她,用从未见过的珍宝来给她惊喜,用挥霍的急流巨浪和激情的烈火狂焰来使她深感意外——他的确是个天神,一个带来馈赠的朱庇特,既用他血管里的火焰,也用黄金的雨露,劈头盖脑地浇在他情人的身上。可是不久他又消失在云雾之中,——这点他也和朱庇特相似,“我爱女人爱得发疯,但是我爱自由永远甚于爱她们。”——这丝毫也不削弱他头上的光轮,不,反而增加了他的光轮,因为,恰好是他这样疾风暴雨似的闯入和消失,使她们牢记这个异乎寻常的男人,牢记这难以重复的妙不可言的艳遇,回忆不致像在其他男人身上那样,沦为习以为常的事情,沦为平庸乏味的同床共枕。这些女人当中,每一个都本能地感到,像这样的一个男人不会成为丈夫:她在血液里都只会回忆起他是情人,他是一夜天神。尽管他离开了每一个女人,但没有一个女人希望他不是这样,而是另外的样子;因此卡萨诺瓦只要保持他的本色,老老实实地保持他那并不忠实的激情,他就可以赢得每一个女人。
我刚才说过了:老老实实的,这在卡萨诺瓦身上是个令人惊讶的词。但是毫无办法:恰好在爱情游戏里我们得承认,这个备受惩罚的赌钱时的老千、诡计多端的骗子有一种诚实的态度。卡萨诺瓦和女人的关系的确是老老实实的,因为只是血液的爱,肉欲的爱。看到这一点,实在令人羞惭。但是在爱情里,不诚实总是在高级的感情掺和进来时才开始出现。肉体这个迟钝的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自己是不撒谎的,他从来不会把他的过度紧张和好色贪欲,夸大到符合自然可以企及的程度之外。只有当精神和感觉掺和进来,按照自己激越高扬的特性,把爱情引向无边无际,于是一切激情便夸大地、幻想化地把永恒引入我们尘世的关系之中。卡萨诺瓦从来也没有沉溺在肉体之物的边缘之外,因此很容易信守他的诺言。他从他那肉欲的极为壮观的仓库里取出乐趣来对付乐趣,肉体对付肉体,从来也不会有心灵的负罪之感。因此他的女人们事后也不会有在柏拉图式的期待之中遭到欺骗的感觉,正因为这个似乎轻薄成性的人向她们要求的,别无其他欢娱,只求得到性的抽搐,正因为他并没有一个劲地说服她们进入感情的永无止境的状态,也就永远使她们无需倏尔醒悟。每个人都有自由,可以把这样一种爱欲称之为低级的爱情,纯粹是性爱,是肌肤之亲,没有灵魂,纯粹是动物之爱,但是请不要撼动它的真诚,因为这个轻浮的小子提出他那公开的、直截了当地渴望获得女人的欲望,不是比那些罗曼蒂克的狂热恋人追求女人时更加真诚,更有好心善意吗?歌德、拜伦的人生道路上给一大批女人留下的都是心碎肠断、残缺破烂、击得粉碎的人生,正因为比较高级的飘浮在宇宙之中的那种性格的男人,在恋爱中身不由己地把一个女人的心灵大大扩张,等她一旦不再享有这烈火般的气息,就再也找不到她们在尘世间的形式,而卡萨诺瓦的一触即燃的爱情,其实很少酿成心灵的损害。他不会制造感情的坍塌,心灵的绝望。他使许多妇女得到幸福,没有使一个女人变得歇斯底里,她们大家在经历了这个纯粹肉欲的冒险之后,又都身心不受任何损伤地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不是回到自己丈夫身边,就是回到其他情人怀里。卡萨诺瓦只像一阵热带的腥风从她们身上掠过,她们接触了他之后盛开怒放,变得富有更加炽热的情欲。卡萨诺瓦欲火炽烈,但并不灼伤她们。他征服女人,但并不破坏她们。他百般诱惑,但并不毁掉她们。正因为他的情欲是在表皮的更加坚韧的机体组织里进行,而不是在真正灵魂的更易损坏的机体组织里发生,他的征服没有造成任何灾难。
他的嗜好仅仅作为情欲的嗜好,并不知道极端的绝无仅有的激情的快感。因此当亨利埃特或者那个葡萄牙美人离他而去时,他作出无比绝望状,我们大可不必为此不安,他不会拔枪自杀。果然两天之后,我们发现他已经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或者在一家妓院里。C.C.嬷嬷不再可能从穆拉诺到赌场去,代替她前去的是修女M.M.,所以他十分迅速地就成功得到安慰,每一个女人都可以取代另一个女人。我们不难发现,卡萨诺瓦作为真正的肉欲型的男人,从来也没有完完全全地钟情于他许多女人中的哪一个,而是永远钟情于多数女人,钟情于从不间断地变换女人,钟情于众多的冒险艳遇。有一次,一句可怕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早在当时我就朦朦胧胧地感到,爱情只是多多少少活跃的好奇而已”,请诸位抓住这个字的定义,以便抓住卡萨诺瓦此人,请把“好奇(德文:Neugierde)”一字好好地分解开来。Neu-Gierde(新-欲念)总是对新鲜的东西怀有新的贪欲,总是在其他的女人身上获得永远是其他的经历。刺激他的永远不是个体而是变形,是在爱欲的无穷无尽的棋盘上呈现的不断更新的组合。他的取与舍,就像呼吸的吸入和呼出一样自然而然,这种纯粹的功能性的享受作出解释,为什么卡萨诺瓦作为艺术家,其实并没有把他的上千名女人当中的任何一个,给我们做过一次心灵形象化的描述:不妨大胆地说,他作出的所有的描述都有这样的嫌疑,他从来也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的这么多情人的脸庞,而只是在某一点上,在某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观察了她们。使他欣喜若狂,使他“欲火中烧”的,根据真正南国的方式,永远是同样的一些东西,永远是女人身上粗俗肉感的、吸引人的、摸得着看得见的性的要素,永远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到令人厌烦的程度)描述“雪花石膏般的酥胸”“妙不可言的半球”“丰满迷人的身材”,一再通过另一个奇遇而暴露无遗的“神秘之极的娇媚魔力”,恰好就是一个淫荡的高中生在使女身上看得眼馋的那些东西。这样,不可胜数的亨利埃特、伊丽娜、伊格娜齐娅、卢西娅、伊塞尔、萨拉和克拉拉(其实可以把整个日历上所有圣女的名字全都抄录下来!)们身上剩下来的,也就是一堆温暖的性欲旺盛的女人肉体汇成的肉色的果冻香胶而已,由数字和号码组成的放荡不羁的混乱不堪,战果累累,欢欣异常——完全是一个酩酊大醉的男人在清晨的描述方式,他,头脑沉重地一觉醒来,根本弄不清楚通宵达旦地在哪儿,喝了什么东西,跟谁在一起喝的。他只是享受了所有这些女人的皮肤,在表皮上感觉到她们,只了解她们的皮肉。艺术的精准的尺度,比生活自己更加意味深长地向我们暴露,只图肉欲者和真正钟情者之间的硕大无比的差别,暴露那个赢得一切,却一无所获者和那赢得甚少,但通过心灵的力量把匆匆逝去之物提升为持久长存之物者之间的巨大差别。司汤达这个实际上相当倒霉的恋爱主角,他的一番经历通过升华提炼出来的心灵实质,远远超过这里的三千个夜晚,卡萨诺瓦全部十六卷回忆录也不及歌德的一首总共四行的诗更使人猜想,爱神爱洛斯究竟能提升到精神的哪些令人心醉神迷的境界。因此从更高意义上看,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更像是一篇统计学报告,而不是一部长篇小说,更像是沙场厮杀的一次经历,而不是一部诗作,是在肉体上漫游的一部《奥德赛》,一部男性永远发情、追求永恒的海伦娜的《伊利亚特》,其价值在于数量,而不是在于质量。他的回忆录的价值在于它的多种变形,而不在于个案,只在于多种形式,而不在于心灵的意义重大。
正由于这种经历满坑满谷,我们的世界几乎总是只记录下创造的记录,很少测量心灵的力量,就把基阿柯莫·卡萨诺瓦奉为男性生殖器的凯旋将军的象征,把荣誉的最为珍贵的花环,一些谚语,加在他的头上。一个卡萨诺瓦,今天说成德语和一切欧洲语言都是:所向披靡的骑士,贪吃妇女的馋鬼,勾引女人的大师,他在男性的神话中就像海伦娜 、弗里娜 、尼侬·德·伦克洛斯 在女性的神话中所起的代表作用。人类为了从千百万个转瞬即逝的芸芸众生中创造一个不朽的典型,必须把某一张脸的缩写记号放在带普遍性的个案上面,于是这个威尼斯戏子的儿子就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荣誉,被视为一切时代的爱情主角的化身。当然这个令人艳羡的雕像基座,他不得不和第二个,甚至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同伴分享。在他身边站着他的西班牙的竞争者唐璜,出身更加高贵,形象更为神秘莫测,更具妖魔气息。这两位善于勾引女性的男性大师之间隐蔽的对比常常受到暗示;但是尽管在莱奥纳多·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间精神上的对照未能穷尽,因为每一代人在类型学上重复他们,在情欲上的这两个原始的类型却是进行了充分的互相对照。因为,尽管他们两人都是向着同样的方向挺进,都是攫取女人的苍鹰,总是一再重新闯进羞怯的,或者幸福地大吃一惊的女人堆里,可是精神上的仪表把他们分到完全不同的种族去。唐璜是 贵族 ,西班牙人,即使身在叛逆之中,感情上依然是个天主教徒。作为纯种的西班牙人,他整个的感情思维一直围绕着荣誉这个概念,作为中世纪的天主教徒,他无意识地服从教会的评价,把一切属于肉欲的东西全都视为“罪孽”。婚外恋,从基督教信仰的超验的角度来看是一种魔鬼的、违反上帝的,和遭到禁止的东西(因而加倍地迷人),而妇人、女人乃是这种罪孽的工具。她们的本性、她们的存在本身便是引诱和伤风败俗,因而女人身上看上去完美无缺的美德只是表象、欺骗和毒蛇的假面具。唐璜不相信这个魔鬼族类的任何女人的贞洁和纯净,他知道每个女人在衣衫底下全都赤身露体,接近诱惑,能够在一千零三个例子上揭露女人的脆弱。他要向自己、向全世界和上帝证明,所有这些无法接近的 贵妇们 ,这些表面上忠贞不渝的妻子们,这些心醉神迷半大不小的女孩,这些献身上帝的基督的新娘们都能弄到床上去,她们只不过在教堂里是天使,而在床上都像猴子一样淫荡好色——就是这点,仅仅只是这点,促使这个贪恋女色之徒不断地、每次都激情如炽地一再勾引妇女。
因此,再也没有比把唐璜,这个女性的死敌当作 痴情男子 ,当作女性之友,当作女性的情人更愚蠢的了,因为从来也不是真正的爱情驱使他去亲近女人,或者对妇女中的一个倾心相爱,而是男性对女性的原始的仇恨像妖魔似的促使他去接近女性。他攫取女人从来也不是想把女人据为己有,永远只是想要夺走女人的什么东西,想要抢走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她的名誉。他的快感不像在卡萨诺瓦身上那样,来自精索,而是来自大脑,因为这个心灵的虐待狂在每个女人身上都要使整个女性受到屈辱,蒙受羞耻,受到伤害。他完全是通过弯路得到享受,那是一种奇幻的事先享受每一个被他玷污的女人表现出来的绝望心情。因此逐猎的诱人之处,对于唐璜而言,视困难的程度而升级(和卡萨诺瓦正好相反,哪一个女人最快宽衣解带,对他而言,就最为合适),一个女人越是难以接近,对于唐璜而言,就越发具有价值,越发具有论证力,然后就形成他最终的胜利。没有阻力的地方,对唐璜而言,就缺乏任何动力:不能设想他会像卡萨诺瓦一样出现在妓院里,只有恶魔似的让女人屈辱的行动才能刺激他,逼得女人犯罪,极为罕见的绝不重复的通奸行为,或者让修女失贞的行径才刺激他。他要是得手一次,这个试验就是结束,被勾引的女人只是他记录中的一个数字。他的确雇佣了一个独自的会计,他的勒波累洛来登记他的记录。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他最近一个夜里,唯一一夜的那个情人再充满柔情地看上一眼,因为就像猎人不会老待在他射杀的猎物旁边,这位职业的引诱者在试验做完之后,也不会待在他的牺牲品身边,他得继续逐猎,不断逐猎,老是去追逐其他的猎物,尽可能多的猎物,因为他天生的欲望——这点提升他的路西弗的形象达到妖魔的境地——驱使他去完成那无法完成的使命和激情——那就是在所有的女人身上毫无保留地提供他那烛照天地的证明,证明女人脆弱已极。唐璜的情欲纵情寻找,却不得安宁,也得不到享受;他永远置身于男人向女人进行血亲复仇的战争之中。魔鬼为此给予他最最完美无缺的武器,财富、青春、贵族出身、优雅的肉体和最最重要的——完完全全的、冷若冰霜的无情无义。
的确如此。女人一旦坠入唐璜冷酷无情的招数之中,想起唐璜,就像想起魔鬼似的。她们怀着昨天爱情的全部激情,憎恨这个欺骗成性的死敌。他到第二天早上就用一桶嘲讽笑声的冰水,浇在她们的炽烈激情之上(莫扎特给我们留下了这不朽的嘲弄的笑声)。女人们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耻,她们愤怒,她们发狂,她们一筹莫展,无可奈何,怒火中烧,憎恨这个欺骗了她们感情、骗取了她们财产的流氓。她们在他身上仇恨整个男性族类。每个女人,不论是唐娜·安娜,还是唐娜·埃尔维拉,她们大家,这一千零三个女人,禁不住他处心积虑地再三胁迫,以身相许,作为女人永远在心灵上受到毒害。而献身于卡萨诺瓦的女人则相反,感谢他就像感谢一位天神,因为他不仅没有掠走她们的丝毫感情,没有使她们的女性心理受到伤害,而且把一种人生的新的安全感馈赠给了她们。恰好是那个西班牙的撒旦崇拜者唐璜迫使女人蔑视为魔鬼瞬间的事情,那情欲如炽的肉体交融,那欲火四溅的曲意委身,被卡萨诺瓦这柔情缠绵的情欲艺术的大师教给她们,当作她们天生的女性天性的真正意义,当作她们最幸福的义务来加以认识。他的手轻柔地、抚爱地脱下这些还未成熟的女人身上的衣裙,同时也脱去了她们的羞涩和担忧,——她们只有在完全委身于他之后才完全变成女人——他使她们欣喜异常,同时也使自己享受幸福,他以自己充满感激的快感,原谅自己使她们也一同得到了享受。因为卡萨诺瓦只有在他的每个女伴在神经上和血管里感觉到分享,并且共同感觉到他的享受之时,他才充分享受了这个女人——“对我而言五分之四的享受,永远在于使女人幸福”——他需要女方相应的快乐来回报他的快乐,就像另一个人以女人的爱来回报自己的爱。他那赫剌克勒斯的功绩并不是使他自己的肉体疲惫,而是使他拥在怀里的女人精疲力竭,心醉神迷。吸引他的永远也不是像他那西班牙的敌手,是粗鲁地做了一场运动似的占有了一个女人,而仅仅是献出了自己。因此每一个委身于他的女人变得更是女人,因为更加内行,更加放荡,更无顾忌,因此她们也总是立即寻找这一使人幸福的祭礼的新的信徒:姐姐领着妹妹走向进行这柔美祭献的祭坛,母亲带着女儿走向这柔情似水的老师,每个情人都催着另一个情人去参加这慷慨赐予的天神所进行的礼拜和轮舞。同样出于这女性之间姐妹情谊的同一个从不舛错的本能,每一个被唐璜引诱过的女人总是警告他新近追逐的女人(总是白费力气!)这是她们族类的敌人,而女人总是毫不嫉妒地把卡萨诺瓦当作她们女性真正尊崇的天神推荐给另一个女人。他通过个别的女人爱恋女性的整体,女人也通过他爱恋这个热情的男人和大师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