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教养和天赋

据说,他是一个文人,不过脑子里装满了阴谋诡计。据说他在英国和法国待过,在骑士们和女士们那里得到过不该获得的好处,因为他处世的方式,一直是让别人付出代价供他生活,让轻信者对他产生好感……倘若熟悉上述的这个卡萨诺瓦,就会发现在他身上不信宗教、欺骗、淫乱和肉欲,以令人吃惊的方式融为一体。

——威尼斯宗教法庭的秘密报告,1755年

卡萨诺瓦从不否认他曾是冒险家。相反,他鼓起腮帮子骄傲地自诩,在一个就像拉丁诗人已经知道的,任何时候都乐意受骗上当的世界,宁可充当捉弄别人的人,也不要充当被愚弄者,宁可充当剪羊毛的人,也别当被剪掉毛的羊。但是只有一点,他断然拒绝。他拒绝人家因此之故把他和那些苦役船上的弟兄、上绞刑架的坏小子们混为一谈。这些家伙只会粗鲁地、直截了当地去掠夺别人的口袋,而不是文质彬彬、帅气十足、变魔术似的从那些笨蛋手里把金钱变过来。每当他不得不承认和那些打牌搞鬼的家伙阿弗利西阿或者塔尔维斯相遇(实际上是对半分账的搭档)时,卡萨诺瓦总要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摘出来,因为卡萨诺瓦和他们尽管在同一个层次相遇,他们毕竟还来自不同的世界,卡萨诺瓦来自上层,来自文化阶层,而那些人来自下层,来自一无所有的境地。就像席勒笔下的那个道德高尚的强盗头子,当年的大学生卡尔·莫尔 ,看不起他的伙伴斯皮格尔贝尔格和舒夫特勒 ,因为他们是在干他们粗暴血腥的本行,而卡尔·莫尔则相反,是被激情所驱使,才干这一行当,所以卡萨诺瓦也永远把自己和这批打牌作弊者截然区分开来,这批家伙把妙不可言、精彩绝伦的冒险家行径所拥有的一切高贵体面糟蹋尽净。因为事实上我们的朋友基阿柯莫要求赋予冒险家行径一种贵族称号,希望人家把这江湖骗子的花招看成一种高雅精深的艺术。要是听他说话,那么哲学家在这世上别无其他道德上的职责,只是以一切蠢货为代价拼命取乐,愚弄那些虚荣心重的人,诈骗那些天真汉,掠夺那些悭吝人,给丈夫们戴上绿帽子,简而言之,作为上天正义的使者,来惩罚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愚蠢行为。欺骗对他而言,不仅是门艺术,而且是一种超乎道德的职责。而他,这位好样的罪犯王子,良心坦荡,怀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理所当然的神气在尽忠职守。

的确,这点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卡萨诺瓦,他并不是因为手头拮据,懒得干活,而变成冒险家,而是出于天生的激情、难以遏制的天才。他从父母亲身上继承到演员的天才,把整个世界当作舞台,把欧洲当作布景;欺诈、蒙骗、愚弄、迷惑对他而言就像当年对奥伦斯皮格尔 一样,是自然至极的技能,没有嘉年华时对面具和玩笑的乐趣,他简直活不下去。他有上百次机会,可以从事规规矩矩的职业,但是任何诱惑都无法使他留下,任何引诱都无法使他安于市民的生活。就是赠送给他几百万财产,献给他职位和尊荣,他都不会接受,他总是一而再地遁回到他原来到处漂泊、轻若羽毛的生活状况之中。所以他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怀着某种倨傲,把自己和其他闯荡江湖、瞎碰运气的人区分开来。卡萨诺瓦先生怎么说也是婚生之子,出生在一个还算受人尊敬的家庭里。他的母亲,人称“布拉奈拉”,是个著名的女歌唱家,在欧洲各大剧院的舞台上都大放异彩。在每部艺术史里都能读到他哥哥弗朗西斯柯的名字,其宏伟的大幅战争油画在基督教世界的一切画廊里都能看到。卡萨诺瓦所有的亲戚都从事极端正派的职业,身穿律师、公证人和神父的值得尊敬的长袍——由此可见,我们的卡萨诺瓦不是来自臭水沟,完全和莫扎特、和贝多芬一样来自同样有着艺术家色彩的市民阶层。和他们一样,他也享受了出类拔萃的人文主义的和欧洲的语言教养,尽管精通各式各样的胡闹,早早地就掌握女人的知识,依然把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希伯来文都学得很是精通,还学了一点儿西班牙文和英文——只有我们亲爱的德文,他经过了三十年之久,依然说得结结巴巴。他在数学和在哲学方面同样超群出众,作为神学家,他十六岁时便在威尼斯的一座教堂里发表了他的处女演讲。他有一年之久,作为小提琴手在圣·萨姆埃尔剧院,靠演奏赢得他每天的面包。至于他是不是十八岁时就像他说的,在帕多瓦大学赢得了法学博士头衔,对于这一重要问题,直至今日,声名卓著的卡萨诺瓦研究家们,还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反正卡萨诺瓦学到了许多艰深的学问,由于他熟悉化学、医学、历史、哲学、文学,尤其精通一些因为更加暧昧,使他收入更丰的学问,例如占星术、炼金术、炼丹术。另外在那些宫廷技能、体育技巧上,在舞蹈、击剑、骑术、牌艺上,这个相貌英俊、手脚灵活的小伙子也技艺显著,不亚于任何一个高贵的骑士,除了他认真而快速学得的这些本领之外,他还拥有一个过目不忘的惊人记性,七十年里,从未忘记过一个人的相貌,凡是听到的话、读过的书、说过的话、见过的东西,无一忘怀。这一切凑在一起就变成一种特殊的品质:几乎成了一个学者,几乎成了一个诗人,几乎成了一个哲学家,几乎成了一位骑士。

是啊,仅仅是几乎而已。这个“几乎”,无情地标明了卡萨诺瓦的多才多艺的缺陷。他几乎是个全才,是位诗人,可并不全是,是个小偷,可并不专业。他都已经挨到了最高的精神领域的边缘,也几乎挨到了苦役船,但是没有一种天赋,他是全力发挥,没有一种职业,他是全力从事的。作为一个行行精通、通晓一切的外行,他对各种艺术、各门学问都知之甚多,甚至多得难以置信,他就缺少一点,只能功亏一篑:他缺乏意志,缺少决心,没有耐心。只要埋头专攻书籍一年,就没有一个法学家,没有一个历史学家能出其右,能比他更有见地,更有才智,他完全可以当上每一门学科的教授,可是卡萨诺瓦不想穷经皓首,专攻一门。他不想当任何人物,只满足于像是任何人物就行了:表象可以骗人,而骗人的把戏正好是一切活动中他最乐于从事的行当。他知道,为了欺骗傻瓜,用不着许多高深的学问,只要证明他有必要的学问就行;只要他在某个题材上有一丁点知识,一个绝妙的帮手就立即跳出来给他帮忙:那就是他那巨大无朋的厚颜无耻。无论卡萨诺瓦确定什么事是他的任务,他绝不承认,他在这门学科纯属新手,他会立刻装出一副严肃已极的精通此道的专家的面部表情,作为天生的骗子手,巧妙地随机应变,避开困难,几乎总能体体面面地从不光彩的事件中抽身出来。在巴黎,红衣主教德·贝尔尼问卡萨诺瓦是否对博彩业略知一二。卡萨诺瓦自然对此一无所知,同样,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家伙自然对这问题严肃地给以肯定的答复,并且向一个委员会坚定沉着雄辩滔滔地发挥各项财政项目,仿佛充当老谋深算的银行家已有二十年之久。在瓦伦西亚,有部意大利歌剧缺少歌词,卡萨诺瓦便坐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撰写了文学脚本。倘若也有人请他谱写音乐,他会毫无疑问从老旧的歌剧里七拼八凑巧妙地弄出一部乐曲出来。在俄国女沙皇面前,他以日历改造者和饱学的天文学家的身份出现,在库尔兰,他迅速地即兴成为一个矿山专家,考察矿山,他向威尼斯共和国推荐一种新的染丝方法,他作为土改专家和殖民者在西班牙出现,他向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呈上了一份长篇谏言,阻止高利贷。他为封·瓦尔德斯泰因公爵撰写喜剧,为封·乌尔菲公爵夫人建造了一株狄亚娜树 。他还会其他炼金术的骗人把戏,他用所罗门的钥匙 为鲁曼夫人打开了钱箱,为法国政府收购股票,在奥格斯堡扮演葡萄牙公使的角色,在波罗涅撰写关于医学的论战文章,在特里哀斯特撰写波兰王国的历史并且用意大利文八行诗体翻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简而言之,这个样样精通的万金油,没有专门的本领,可是只要叫他干什么,他都干得有模有样,有声有色。翻阅一下他遗稿的目录,就会以为这是一个通晓万物的哲学家,一位崭新的莱布尼茨 。遗稿中有一本篇幅很大的长篇小说,还有一出关于奥德修斯 和喀耳刻 的歌剧,一篇试论立方体加倍的文章,一篇和罗伯斯庇尔 进行的政治对话;倘若有人要求他在神学上证明上帝的存在,或者撰写一篇对贞洁的赞歌,他也不会迟疑两分钟之久。

不论怎么说,什么样的天赋啊!在每个方面只要投入,在科学、艺术、外交、经商方面他的天赋都足以达到令人惊讶的成绩。但是卡萨诺瓦故意在他即将全面成功的时候,把他的才气搞得四分五裂,宁可一事无成,什么也不是——但是自由自在。自由使他幸福,无拘无束,宁可无限努力地浅尝辄止,也不要在某个职业安营扎寨,以此为家。“想到我在什么地方蛰居下来,我都感到反感,那种非常明智的生活方式完全违反我的天性。”他觉得他真正的职业,就是不操任何职业,所有的行当和学科都是浅尝辄止,然后换掉,就像演员变换服装和角色。干吗要让自己困死在一处——他什么也不想拥有,不想保持,什么也不算数,什么也不占有,因为他那极端强烈的激情不是要求度过一生,而是在这一辈子要过上几百个人生。他骄傲地说:“我最大的财富,乃是我是我自己的主人,不怕遭到任何不幸。”——一句丈夫气十足的座右铭,远比他借来的德·珊加尔骑士的称号更显出这个勇士的高贵。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他以令人目眩神迷的无忧无虑的劲头飞越别人的道德障碍;只有在快速前进、被迫行动之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生活乐趣,绝不是在静止状态、舒舒服服的休憩之时才感到惬意;因此多亏这样轻浮放荡地越过障碍,这样凌空俯瞰,他觉得所有这些好样的人才显得相当可笑。这些人热心地埋头从事他们的一项事业,永远从事这同一项事业:无论是军事统帅、学者还是银行家都无法使他敬佩。这些蓄着大髭须的军事统帅们神气活现地挂着铿锵直响的佩刀,碰到上峰怒吼,纷纷屈从;那些书蠹虫一样的学者老是啃啮书籍纸张,啃了一本又啃一本;而银行家们则胆战心惊地坐在他们的钱袋之上,守着钱柜,夜不能寐——没有一个阶级,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件衣服吸引他。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待在她的怀抱里,没有一位国君能把他留在自己国家的境内,没有一种职业能让他耐得住它的无聊:便是在这里,他也是大胆地穿透一切铅皮屋顶 ,宁可一辈子大胆冒险,也不愿一生一世都萎靡不振,幸运时纵情恣肆,不幸时处之泰然,不论何时何地始终勇气十足,信心百倍。因为勇气是卡萨诺瓦人生艺术真正的核心,他天才中的天才:他不求生活稳定,而是一生冒险;这里,在许多人,许多谨小慎微的人当中,有个人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勇气十足,什么都敢干,敢把自己,把每个运气、每个机会都拿来冒险。但是命运厚待放肆之徒、甚于勤奋之人,厚待粗鲁之辈甚于驯服之人,所以命运赋予这个漫无节制的人比给予整整一代人还多;命运把他攥在手里,让他高升,让他落魄,让他周游列国,让他一举青云直上,在他跳得漂亮已极时又绊他一跤。命运让他饱餐女人,在牌桌上捉弄他,用各种激情刺激他,用实现计划欺骗他;但是命运从来也不把他放开,让他跌进无聊的境地。这不知疲倦的命运总给这个不知疲倦的人——它的真正乐于一搏的伙伴新的转折,新的风险。于是他这一生便变得辽阔广袤,色彩绚丽,错综复杂,变化多端,光怪陆离,多姿多彩,几百年来几乎没有一个人生能与之匹敌,只不过在他陈说他这一生时,便变成了最无与伦比的描述人生的诗人之一,当然不是通过他的意志做到这点,而是通过人生的意志自己。 BhCmM+XCSbMr/cszxQV/CtZ7EokL9uBr+PBGC1+96LjdXKBgIX1j1mBJi7GFCZ8n



肤浅的哲学

我是作为哲学家度过了一生。

——卡萨诺瓦最后的遗言

生活面如此宽阔地以汹涌澎湃之势展现开来,与之相应的几乎总是一个有限的心灵的深度。要想像卡萨诺瓦一样在任何领域都能驾轻就熟应付裕如,就得像软木在水面上那样轻松灵活地婆娑起舞。因此仔细观看他那备受称赞的人生艺术的特点,就不是什么特别正面的美德和力量,而主要是负面的特性:那就是完全不受任何伦理道德的心理障碍的羁绊。如果把这朝气蓬勃、精血充裕、激情洋溢的人从心理学上来加以剖析,首先就会发现,他缺乏一切道德上的器官。心、肺、肝、血液、脑子、肌肉,最细小的精索,所有这一切在卡萨诺瓦身上都发展得极端强劲,正常已极,只有在那里,在那心灵的位置上,平素各种道德特点和信念汇聚成性格的神秘莫测之物的地方,在卡萨诺瓦身上,令人深感意外的是,竟是一片空白,一个真空的场所,是个零:一无所有。用各种酸液、碱液,用柳叶刀和显微镜,都无法在这个极端健康的机体上,找到那个人们称之为良心的物质残存的碎片痕迹。这样一来就解释了卡萨诺瓦的轻松自在,出色天才的全部秘密:他,这个幸运儿,只有肉欲,没有灵魂。对于其他人神圣或者只是重要的东西,对他而言,分文不值。试图向他解释道德的或者时间上的责任,不啻对牛弹琴,——他一点也不会明白,就像一个黑人不明白玄学一样。对祖国的爱?——他,这个世界公民,七十三年之久没有拥有一张自己的眠床,总是听凭偶然随处憩息,他对爱国主义嗤之以鼻。 哪儿过得舒服,那儿就是祖国。 什么地方他最容易赚得钱包鼓鼓的,最容易把女人弄上床,他就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在桌子底下伸开双腿,觉得那里是家。尊重宗教?——他完全可以接受任何宗教,接受割礼,或者长上一根中国人的辫子,只要皈依这个宗教能给他带来些许好处:因为一个不相信彼岸世界,只相信温暖狂野的现世生活的人,要宗教干什么?“这后头也许什么也没有,或者我们会及时获悉此事。”他这样进行辩论,完全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因此把所有这些玄而又玄的玄学蛛网全都一扫而光吧! 及时行乐 ,乐享今天吧,牢牢抓住每个瞬间,使劲吮吸每个瞬间,就像吮吸每粒葡萄,把渣滓扔到一边——这是他唯一的座右铭。严格把握住感官世界,把握住看得见,够得着的东西,每一分钟都用拇指夹把甜蜜的肉欲的快感最大限度地压榨出来——卡萨诺瓦就把哲学演变到这种程度,不再向前推进一寸,因此他可以把一切伦理的、市民的铅球,诸如名誉、体面、责任、羞耻和忠诚,这些阻止人们自由自在地进入直接境地的铅球,全都哈哈大笑地抛在身后。因为什么名誉?卡萨诺瓦要名誉干什么?他对名誉的评价,和那个肥头胖耳的法尔斯塔夫 作出的评价相差无几。法尔斯塔夫对于这不可怀疑的东西这样确定:这个名誉既不能吃也不能喝。那位诚实的英国议员曾经向议会提出问题:他老是听人说起死后哀荣,可是他却终于想知道一下,后世对于英国的富裕和舒适究竟有何建树。名誉无法享受,甚至只能通过诸多责任和义务,阻止人们乐享人生,因此足以证明,它纯属多余。因为卡萨诺瓦在人世间最痛恨的莫过于责任和义务。他不承认其他任何义务,也不愿认识其他任何义务,他只知道唯一方便而自然的义务,即让他那好样的精力充沛的身体得到充分的享受,也能尽可能多地把同样的情欲魔汤奉献给女人们。因此他从来也不询问,他那热气腾腾的生活,别人品尝起来究竟是好还是坏,是甜还是酸,别人是不是会把他的态度斥为没有名誉或者没有羞耻。因为羞耻——这又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字眼,多么不可理解的概念!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词汇。带着一个流浪汉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他会在聚集一堂的公众面前,高高兴兴地脱下裤子,哈哈大笑,连眼睛都满是笑意,露出他的性器官,毫不隐讳、爽爽快快地随口说出别人即使受到刑罚也不会承认的事情:说出他的招摇撞骗,他的失败,他的丢丑,他在性方面遭受的损害和他梅毒的治愈,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在伦理上进行区分的任何神经,没有接受道德上情结的任何器官。倘若有人责备他赌钱捣鬼,他只会不胜惊讶地回答道:“是的,我那时身无分文了呀!”倘若有人指责他诱惑了一个女人,他只会仰天大笑:“我对她伺候得很好啊!”从老实巴交的市民们的腰包里像磁铁一样地吸出他们的储蓄,为此他没说一句话来表示歉意,相反,在他的回忆录里,他用玩世不恭的论据为他的欺骗行为做铺垫:“欺骗一个傻瓜,是在为理性复仇。”这条掉光了牙齿的老狗在他那毁掉的一生在贫困潦倒、完全仰人鼻息的状态中终结时,不作辩护,毫无反悔,在圣灰节的星期三,非但不对他那彻底毁掉的一生发出怨诉,反而写下了以下放肆已极、乐不可支的几行字:“倘若我今天腰缠万贯,我也许会认为我自己有罪。但是我身无分文,我把一切全都挥霍净尽,这使我得到安慰,也为我作出辩护。”

所以卡萨诺瓦的全部哲学可以很方便地装进一枚核桃壳之中。这个哲学以这样的准则开始和结尾:完全过着尘世的生活,无忧无虑,全仗本能,不受可能进入天国的远景所胁迫,天国当然可能存在,但是极为虚无缥缈。某一个奇特的神明给我们摆好了世界这张赌台;咱们若想在那儿找乐子,那我们就得接受现存的游戏规则,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瞎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果不其然,卡萨诺瓦从来也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来对这个问题进行理论思考:这个世界可能是,或者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卡萨诺瓦在和伏尔泰谈话时说道:“请您热爱人类,但是人类是什么样,就这么样爱它。”千万不要掺和到世界缔造者的陌生事物中去,他对这个特别的事情负有全部责任;千万不要去搅那个酸面团,弄得两手沾满了面粉,脏得不行,而是方便许多:用灵巧的手指把葡萄干从面团里抠出来就行了。卡萨诺瓦觉得,傻瓜们日子不好过完全合情合理,而聪明人呢,虽说不是上帝帮他们忙,但是他们自己帮自己,这可全看他们自己。既然世界已经搞得这样纷繁杂乱,一部分人穿着丝袜,乘坐豪华马车,另一部分人则衣衫褴褛,食不果腹:那么明智的人只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自己也坐上豪华马车。

他从来不会义愤填膺大叫大嚷,或者像从前《圣经》里的约伯 那样,极不得体地向上帝瞎问为什么这样和怎么会这样。每个事实卡萨诺瓦都当作事实照单全收——大大地节约感情!不给它贴上好或者坏的标签。婀莫尔斐,一个十五岁的荷兰落魄小女子,今天还满身虱子躺在床上,满腔欢欣地准备拿两枚小小的金币就出卖她的贞操,十四天之后,这同一个小女子就变成了最最虔信基督的国王的情妇,在鹿苑里有她的府邸,浑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不久变成了一个讨人喜欢的男爵夫人。或者他自己,昨天还是威尼斯郊区一个寒碜的小提琴手,第二天早晨就成为一个城邦贵族的继子,手指上戴满钻戒,成为一个富有的青年。这样的事情,卡萨诺瓦称之为稀奇古怪的事情,并不因此而大惊小怪。我的上帝,世界就是这样,毫无公正可言,也捉摸不定,正因为世界将永远如此,所以千万不要设法发明一条什么万有引力定律,或者为这个滑道设计一种复杂的机械装置。你就用指甲和拳头把最好的东西抠出来, 这便是全部睿智所在 ,你就充当自己的哲学家吧,别当人类的哲学家,按照卡萨诺瓦的意思,那就是:强壮、贪婪,毫不迟疑,毫不顾忌下一个钟头,在波涛汹涌之中迅速抓住奔涌向前的那一秒钟,充分汲取它的全部,涓滴不剩。只有正在呼吸的东西,以情欲回报情欲的东西,只有催着在炽热的皮肤上用激情和爱抚作为回答的东西,只有这些,这个坚定的反形而上学者才觉得是实实在在、饶有趣味的。

所以卡萨诺瓦对世界的好奇心,只集中在有机体上,集中在人身上:他一辈子也许一次也没有沉思地抬头仰望,把目光投向满天的星云之中。便是大自然,他也完全漠不关心:这颗草率成性的心,从来也不可能在大自然的宁静安谧和宏伟壮观之上燃起激情。诸位不妨把他十六卷长的回忆录从头到尾翻它一遍:书中一个眼睛明亮、感情清醒的人游遍欧洲景色最为优美的地区,从波西利普到托累多,从日内瓦湖直到俄罗斯草原,但是要想从中找到赞赏这千百种美丽风景的片言只语,那是徒劳——在士兵光顾的下等酒店角落里的一个龌里龌龊的小妞,对他而言,比米开朗琪罗所有的艺术品都更加重要,在通风极差的酒店里玩一次纸牌,也比索伦蒂诺的日落更加美不胜收。自然和建筑这类东西,卡萨诺瓦完全不予理睬,因为使我们和宇宙相连的器官,他完全不具备,因为他完全没有灵魂。对他而言,世界就只是城市,连同其画廊和步道,晚上豪华马车在步道上驰过,这些娇艳美女乘坐的幽暗晃荡的香巢;咖啡厅令人愉悦地静候嘉宾,那里可以摆开一台赌法老牌的赌局,让好奇者大大亏本。歌剧院和妓院诱人上钩,在那里可以很快捞到一块新鲜的夜间鲜肉。饭店林立,在那里厨师们用各色酱汁和五香肉丁创作诗文,用各式各样鲜葡萄酒和陈葡萄酒演奏音乐。只有这些城市对于这个纵情欢愉的人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女人们以只有他才有可能接近的形式居住着,人数众多,数目不定,而在这些城市里,他又最最喜欢宫廷的气氛,奢侈的气派,因为只有在那里,肉欲的快感才升华到艺术性的境地,因为这个胸部宽阔的小伙子卡萨诺瓦尽管好色到无人能及的程度,却绝不是一个粗俗的好色之徒。一首咏叹调唱得婉转优美,可以使他着迷,一首诗歌可以使他欣喜,一次高雅的谈话,才真正使他醺然陶醉;和聪明人一起议论一本书籍,心醉神迷地靠在一个女人身上,在包厢的暗处谛听音乐,这像着魔似的提高他人生的乐趣。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因此而受骗上当:这种对艺术的热爱,在卡萨诺瓦身上永远不会超过戏谑的程度,讨人喜欢的外行人的乐趣。对他而言,精神得为生活效力,而不是生活为精神效力。所以他尊重艺术,只把它当作春药看待,只当作一种取悦于人的手段,用来刺激人们的性欲,只当作在享受粗陋的肉体的欢乐之前,领略的一种更精致的前戏。他很乐于写上一首小诗,用一根吊袜带把它献给自己心仪的女人,他要朗诵阿里奥斯特 的诗句,为了使这女人欲火中烧,他愿意巧妙风趣地和骑士们一起,畅谈伏尔泰和孟德斯鸠,为了证明自己才智卓绝,从而十分机智地掩饰自己对他们的钱包发动的一次奇袭——这个南国的唯感觉论者永远也不理解艺术和科学,只要它们一旦想要自成目的,变成世界的感觉。这个游戏人生的人出于本能,拒绝深邃,因为他只要肤浅,只为瞬间而生,期待迅速发生转变。变化对他而言是“欢娱的盐”,而欢娱又是世界唯一的意义。

卡萨诺瓦轻飘如短命的飞蝇,空虚如肥皂的泡沫,只是凭借发生的事件的逆光闪闪发亮,他就这样闪闪烁烁地度过岁月:简直无法把这不断变异的灵魂形象一把抓住,捏在手里,更无法把这形象的核心从性格中取出来。那么卡萨诺瓦究竟怎么样呢,是好还是坏?是正人君子还是虚伪小人?是英雄还是个无赖?那就完全看时机而定:由于形势变化而褪色,随着变化而变化。倘若腰包鼓鼓的,那么就找不到一个比他更高贵的骑士。他以迷人的目空一切的劲头,优美庄重的风度,像个高雅的修道院院长一样和蔼可亲,又像个宫廷侍童一样潇洒,挥金如土,毫无节制——“节省从来就不是我的风格”——过分热情地像个出身高贵的施主一样,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请来和他同桌宴饮,馈赠以盛满珠宝的匣子和一捆捆的金币,答应给以信贷,向他说上一大堆才智横溢的如珠妙语。倘若囊中空空如也,钱包里塞满了没有支付的汇票,那么我就要奉劝诸位,别在玩纸牌时,当这个风度翩翩的帅哥的庄家。不,他的性格不好,可是也不坏——他根本就没有性格。他的行动既不道德,也不是不道德,而是自然天成的不符道德:他的决定干脆,一举手就跳出来。他的反应来自神经和血管,完全不受理性、逻辑性和高尚品德的影响。嗅到一个女人的芳香,他的血管就像疯了一样跳动,他就发狂似的朝着他热狂脾气的方向,向前直奔。看到一张赌台,他的手就在口袋里直跳:他自己既不知道,也不情愿,他的金钱就已经在台上叮当乱响。要是让他火冒三丈,他就血脉偾张,仿佛就要爆裂,苦涩的口水在嘴里流动,眼睛滚动,红丝暴露,双手握拳,狂怒地击将出去,直击他愤怒的方向,就像他的同乡和兄弟本维奴托·切利尼 说的 “活像一头公牛” ,一头疯狂的公牛。“我从来也不能自我控制,而且永远也办不到。”他不会思前想后;只有在困厄之中那些巧妙奸诈的、往往是天才迸发的灵感才如潮涌来,为他解困,但是他从来不会周密计划,仔细盘算——要他这样做,他实在过于焦躁不耐——预先准备一个行动,哪怕是最小的行动。我们可以从他的回忆录里,千百次得到证实,所有决定性的行动,最愚蠢的恶作剧到最风趣的骗人把戏,都来自一种情绪突然爆发的同样弹道,从来不是出自聪明绝顶的盘算。有一天他脱掉神父的长袍,突然装上马刺作为士兵骑马驰向敌人的军队,充当俘虏,随兴之所至,前往俄罗斯或者西班牙,既无职位,亦无介绍信,也不向自己问声为什么、什么目的。他所有的决定都像不经意地放射出去的手枪子弹,凭着神经激动,一时兴起,由于过于严重的百无聊赖。也许只有多亏这种勇气十足的漫无计划,才使他得以拥有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因为更多一点逻辑思维,认真地先打听清楚,精密盘算,那是当不了冒险家的。讲究策略,有章有法,也当不了人生的这样光怪陆离的大师。

因此再也没有比一切诗人所做的奇怪的努力,把我们的卡萨诺瓦,这个性格狂热、性欲旺盛的人拿来当作一出喜剧或者一篇小说的主人公,把诸如一个清醒的灵魂、一种深思熟虑的特点或者甚至把浮士德—梅菲斯托的气质赋予他,更加错误的了。他的魅力和活力不是完完全全来自从不深思熟虑,毫无道德的无忧无虑的吗。只要把他血液里注入三滴多愁善感,让他背负知识和责任感的重担,那他也就不成其为卡萨诺瓦;给他穿上阴郁有趣的戏装,给他配上一颗良心,那他就顿时变成一个陌生人。因为要说这个潇洒的享受现实生活的人是什么样子,那也绝不是妖魔的模样,绝对不是:那唯一驱使卡萨诺瓦的妖魔,拥有一个非常市民化的名字和一张肥胖的、肉乎乎的脸,他的名字非常简单,就叫百无聊赖。卡萨诺瓦的内心毫无创造能力,他不得不毫不间断地到处攫取生活材料,但是他这样不断攫取一切和一个拿破仑这样真正掠夺性人物的妖魔般的劲头却大相径庭。拿破仑这样的人由于渴望获得永无止境,要了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要了一个王国又一个王国;或者和唐璜 这样的妖魔迥乎不同。唐璜这样的人是感到自己受到催逼,想要诱惑所有的女人,为了作为独一无二的统治者,把这另外一个永无止境的世界,女人的世界归为己有;而卡萨诺瓦仅仅是个乐享人生的人,从来也不追求这种不断攀登的最高境界,而只是追求持续不断的欢娱。千万不要独自一个待在那里,千万不要孤独地在空虚的寒冷之中战栗,千万不要遭遇孤独!诸位不妨观察一下卡萨诺瓦,失去了娱乐的玩具,任何形式的安宁立刻变成可怕至极的躁动不宁。晚上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他一小时也无法在房里和自己单独相处,或者拿本书和自己做伴。他立刻就四下乱嗅,看偶然之风是否给他带来什么娱乐。万不得已时当然可以把使女当作夜里的暖水袋。他开始到楼下饭店里去跟一些偶然相逢的客人谈天说地,到任何一个赌窟里去和形迹可疑的玩牌老千们赌上一把,跟最下贱的妓女睡上一夜。无论在什么地方,内心的空虚都强劲有力地逼着他去迎接活生生的东西,去迎接人。因为只有和别人摩擦,才能点燃他的生机活力;如果和自己单身独处,他可能就变成最阴郁最无聊的家伙之一:诸位在他的作品(他的回忆录除外)里就可以看到这点,知道他在杜克斯度过的那些孤寂的岁月里,把百无聊赖称作“但丁忘记描写的地狱”。就像一只陀螺,必须不断地鞭打才旋转不已,否则就可怜巴巴地倒在地上乱滚,同样卡萨诺瓦也需要从外面得到鼓舞他前进的动力,使他干劲十足:他和其他无数冒险家一样,都缺乏独创的力量。

因此每当他自然的生活动力行将终止,他就开动那人为的动力:赌博。因为赌博以天才的缩短的形式,重复生活的张力,它创造出人为的危险和命运的压缩形态:因此它是一切只图一时之兴的人们的避难所,一切游手好闲之辈的永恒的消遣。多亏赌博,就仿佛在水杯里可以掀起狂暴的感情的潮涨潮落,成为内心无所事事的人不可取代的工作。卡萨诺瓦比任何人都更加沉溺于赌博。他只要看见一个女人,就对她痴心妄想,只要看见钱币在赌台上滚动,他的手指就从口袋里伸了出来;即使他认出那个庄家是个声名狼藉的掠夺者,一个专门打牌作弊的同行,他也会把最后一枚金币带去冒险,虽说他明明知道非输不可。尽管他自己是个掠夺者,他也一而再地让别人把他掠夺净尽,因为他连这最糟糕的机会也无法抗拒,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显而易见地表现出他对赌博的痴迷,他那毫无节制、毫无根据的赌博的狂热。他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二十次、上百次地把他辛辛苦苦欺骗得来的赃物,输在他一再重新挑起的赌局上。可是恰好是这一点,给他加上了真正的原始赌徒的印记。他赌博不是为了赢钱(要是为了赢钱,那将多么无聊),而是为赌而赌。他从不寻找一劳永逸的最终放松,而是持久地处于紧张状态,永远在黑与红、方块和爱司的持续变幻,抽风似的输输赢赢的过程之中,感觉到神经的震颤、激情的迸涌——他需要牌桌上的输赢,女人的征服和抛弃,贫穷和富有的对照,延续到永无止境的冒险,就像需要心脏的扩张和收缩,火焰般的世界材料的吸入和呼出。即使像电影一样五颜六色的生活,还需要突然事故、意外事件和天气突变来充当间歇,卡萨诺瓦也就用牌运的人为的紧张,来填充这些空洞的休息。全靠他那疯狂的赌注,他才达到了这从上到下的突变,这声势凌厉的向下坠落到虚无之中:今天他还是一个口袋里装满金币、端庄高雅善于交际的大人物,两个仆人站在他豪华马车的后面,而到明天他却迅速地把钻石出卖给一个犹太人,还把裤子当给了苏黎世的当铺——这可不是玩笑,人们已经找到了当票!可是这个极品冒险家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而不是另外的样子——幸运和绝望的这种突如其来的爆炸,把他的生活炸得七零八落:因为它们的缘故,他一而再地把他整个激烈的天性作为最后的唯一的赌注掷向命运。他有十次之多置身于决斗之中,离死亡只有几寸的距离,十几次险些被投入监狱或者押上苦役船,千百万金币像潮水般向他涌来,又复退去,他都没有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一滴水。可是正因为他总是献出自己,总是全身心地投入每一场赌博,对待每一个女人、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冒险,正因如此,这个日后作为可怜巴巴的乞丐、在别人购置的产业里死去的人却赢得了最高的褒奖:一个无比丰富的人生。 BhCmM+XCSbMr/cszxQV/CtZ7EokL9uBr+PBGC1+96LjdXKBgIX1j1mBJi7GFCZ8n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