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这个名字,是带着酒味的。
他想要摆脱贱民身份,华丽转身,走向帝王师座。
他自认他每个毛孔都能冒出才华,随便一开口就是王霸大略。
他理想的人生,是轰轰烈烈干一场,而后飘然入山,羽化成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一直在做梦。
北岛有语:“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这种声音,李白早就听过一万遍了。
…………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梦游天姥吟留别》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行路难》
求而不得,放手又不能,只能喝酒。
但他终究发现,酒精并不能消愁,连稀释也做不到,酒醒之后,愁云依旧万里凝。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这些诗读来,有一种颓废的潇洒,这是理智与情感纠缠的结果。
流放夜郎那年,李白都快六十岁了。按我们一般人的理解,早该知天命了吧,你不是要“散发弄扁舟”吗?贵州山高林密,弄个扁舟队都没人管你。
可是,李白更痛苦了,他像一个输掉全部身家的赌徒,茫然四顾,落寞潸然。
流放途中,他给一个姓辛的判官留诗一首(《流夜郎赠辛判官》),至今读来,让人五味杂陈。李白的可悲可叹,可爱可怜,都在这首诗里:
昔在长安醉花柳,
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
风流肯落他人后?
夫子红颜我少年,
章台走马著金鞭。
文章献纳麒麟殿,
歌舞淹留玳瑁筵。
与君自谓长如此,
宁知草动风尘起。
函谷忽惊胡马来,
秦宫桃李向明开。
我愁远谪夜郎去,
何日金鸡
放赦回?
不是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吗?为什么又怀念跟“五侯七贵”一起喝酒了?
不是“天子呼来不上船”吗?怎么又怀念麒麟殿和玳瑁筵了?
不是早看透了“古来万事东流水”吗?为什么又期盼朝廷大赦了?
矛盾如此,绝望如此,痛苦如此。
这就是李白。
他不喜欢那些权贵,权贵们也未必稀罕他。
世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上李邕》
或许这一句,才是李白的社交真相。他有才,他不俗,他目中无人,但在很多人眼里,他不过是个整天做白日梦吹牛皮的狂生。
杜甫冷眼旁观,在《赠李白》里说他: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子美看得准,下笔狠,情真意切,胶漆朋友。
这些,李白又何尝不知道,他只是无法跟自己和解。
当然,对于李白,这是个悲剧,但对于唐诗,却是最宝贵的收获。
诗坛上最耀眼的篇章,最气象纵横的汉字组合,都被李白从山川里,从长江里,从酒杯里,像道教炼丹一样蒸腾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