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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来去的“嘉尔曼”

有一次,夏鼐病了,住在昌平小汤山疗养院,赵其昌去看他。闲谈中赵其昌问:“梅里美这家伙是干考古的吗?”夏鼐一愣,接着笑了:“怎么,你在看《嘉尔曼》?那你上了大当了!我早年看过原文版。”赵其昌涨红着脸,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原来,《嘉尔曼》是法国作家梅里美以考古家自居,采用第一人称写的一部爱情小说,男主人公唐·育才是一个强盗。女主人公嘉尔曼是一个吉普赛姑娘,娇美而粗野,冷峻又多情,在赵其昌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自从读了这部作品,他便渴望在活生生的现实中,有一个嘉尔曼向自己走过来。

他在默默地等待着这个机遇。元旦过后,定陵发掘工地又加紧了工作进度。为了尽快打开隧道大门进入地宫,发掘委员会决定把人力运土改为机械化搬运,以传统的考古方法和现代化设施相结合,闯出一条考古发掘的新路子。

在材料和设备运来之前,又必须先修道路。发掘委员会和交通部门协商,对定陵前的土路、石桥进行修整和建造,并铺设北京通往昌平县城的柏油马路。这个建议很快得到了交通部的支持,部长章伯钧大笔一挥“速办”,并指定整个工程由交通部公路总局负责施工。定陵前的漫水桥刚一建成,一车车的机械设备便运往发掘工地。北京市房屋建筑工程公司派出技术人员,来现场安装机械设备,在探沟两侧打下木桩,立起木架后,把柴油机和卷扬机安装停当,再把两道小型铁轨从宝顶伸向探沟旁,由铁斗把探沟内填土提取出来,倒入矿车,再由翻斗矿车把土运出。这个庞大的安装工程,直到三月底才得以完成。

发掘人员在陵内铺设轨道运土

四月四日,机械化出土正式开始。当柴油机发出隆隆的轰响,卷扬机载着湿漉漉的黄土送出探沟时,工地上立即沸腾起来。以此种方法进行陵墓发掘,是世界考古史上未曾有过的先例。

与此同时,北京市文物调查研究组主任朱欣陶也来到工地,协助发掘队的工作并着手筹建定陵博物馆。队伍在不断壮大,工作量日日加重。在进行定陵发掘的同时,发掘队又买来一台林哈夫牌高级相机,开始系统地拍摄有关十三陵的照片,以备日后博物馆采用。

一天,赵其昌正在宝顶一侧检查运出的土质,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银铃般的声音:“请问您是考古队长赵其昌吗?”

赵其昌站起身,顺声望去,话没说出,脸却腾地涨红起来。

第三道探沟在加长

面前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齐耳的短发,遮掩着白皙而略带红润的脸庞,小巧的鼻子薄薄的红唇恰到好处地镶嵌在面庞上,更显出她的风采与神韵。一件夹克式上衣裹住匀称的身材,朴素中透出大方,文静中显出灵气……赵其昌呆愣着,粗黑的脸上火一般地发烫,心在扑扑地跳动,脉管里的血液在剧烈地流动奔涌……眼前的姑娘不正是心中向往已久的“嘉尔曼”吗?今天,她正微笑着,神话般地走来了。“你是……”赵其昌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尽量不露声色地问。

“我是公路局工程队的技术员,学公路的,负责技术指导。现在我们正在铺修定陵门前的公路,想找你们考古队一块研究一下具体施工方案。”姑娘说完,淡淡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赵其昌想想:“晚上吧!我带几个人去找你。”

“不用了,还是我找你们吧。”

左起:朱欣陶郑振铎罗哲文在十三陵合影

姑娘说完,又如一朵彩云,飘然而去……

在考古队,赵其昌不能不算一个怪人,从性格到爱好,有时真叫人难于捉摸。他生就的一副好身体,个子不小,粗黑又健壮,中学时就踢足球,大学里又参加了校篮球队,长跑时一高兴就驮上沙袋围着大操场跑上两圈,汗也不擦又走进图书馆,扎在书本里,聚精会神,一坐就是三个钟头。这种矛盾的性格到定陵又有发展,为了啃完一部厚大的线装书,他能从早到晚足不出户,中午随便抓起一张大饼抹上芝麻酱、辣椒面,随吃随读,通宵达旦,次日一早又去爬山了。他宁肯从山崖上抽几根灌木条来编一个兔子窝,弄几棵小草去戏耍兔子小崽儿,也不去睡上一小觉。他说:“劳动是休息,爬山也是休息。”这一切都被姑娘听说了,看到了,使她迷惑不解。城市的姑娘,自然有她的理想,她只想把公路铺得平平的,修得长长的,给千万人带来方便。但是今天,她已远远不满足于这一点了,她想探索一下这匹野马的本性,有时还试着想制服它,或者骑上它在平坦的公路上奔驰,天涯海角地跑下去;有时甚至梦想参加他们的考古队。

一个阴雨天,姑娘突然跑到赵其昌的小木屋,雨衣一甩,把他手中的书本夺过来一扔,就嚷嚷起来:“白老的探险我听腻了,今天休息,你得给我讲讲你!你的流亡生涯,讲不好我不走……”有点撒娇,却又一本正经的。

其实,赵其昌的年龄并不大,经历也并不复杂,道路倒是充满了曲折。他出生在河北省号称“药都”的祁州(安国县)乡下,祁州的“药王庙”闻名遐迩,又和元曲大家关汉卿有乡曲之谊。日本鬼子来了,学堂上不了,书念不成,受了点封建诗书家教。他经历过“五一大扫荡”、“三光政策”,见到过“大日本皇军”用刺刀杀人,一片血淋淋,可把他吓坏了,随着药材商人跑到了国统区的洛阳,去寻找在国民党部队当军官的父亲,在那里考入了河北省立流亡中学。第二年日本进攻洛阳,他又随着流亡学校西迁,开始了流亡生活。

只要一提到他那流亡学生时代的生活,赵其昌还总是那么一往情深。他把讨吃、要吃有时是抢吃的叫化子式的生活比作诗、比作画,那饥寒劳顿早已忘光了。他认为一生中也许只有这一段生活值得回味,潇洒、惬意,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今天面对这位短发女郎的提问,他像是回到了童年,一派天真,回答问题又严肃得像幼儿园考试。

“你到过洛阳吧?日本鬼子一进攻,我们是一溜烟儿逃出这九朝故都的,最初还带着书本,背着行李,最后都扔光了。沿着伊水西行,踏上伏牛山羊肠小径,又穿过‘兰关’天险,步行三个多月才到达古城长安,就是现在的西安,没过多久,又沿着左宗棠西征的驿路到达甘肃,穿过天水,在秦安县泰山庙才安定下来,结束流亡生活,补习荒疏将近一年的初中功课。刚逃出洛阳,路过伊川县,我怀着崇敬的心情,瞻仰了宋代大儒‘二程夫子’的家庙,又在白杨古镇卦摊算了个卦,卜卦先生说我命运不好,一生坎坷,我不信他的胡掐。向我要卦礼,‘卦礼’就是要钱,我没有,把历史课本丢给他了,让他学点历史知识,开开窍。说到坎坷,那山路才真坎坷,不过风景可美极了。美术教师翟先生,沿途不住地写生作画,让国民党大兵给了两耳光,说是特务画地图,同学们围着大兵起哄,大兵急了,要开枪动武,差点闯出大祸。在龙门大石佛前,我真想过出家,可是那里只有石窟造像,飞天、力士、佛祖、菩萨,没有庙,也没有和尚。在甘肃天水,我登过麦积山,不过我们的一位好同学登山失足,滚进了深渊,从此我对这佛教圣地失去了敬意。在秦安县城发现了一块刻石,刻着‘羲皇故里’,这里是先祖伏羲的老家。我高兴极了,原来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发迹!就深深鞠了三躬,仍不尽意,又磕了一个头,算是对华夏祖先赤诚的崇敬。当地还传说《三国演义》中马谡失去的‘街亭’就是当地的‘街泉镇’……”

毕业不久的赵其昌(前排右一)与北大第一期部分师生在洛阳白马寺前合影

姑娘听得不耐烦,忽然站起来,大声说:“什么故里、古迹,我没去过,不爱听!你太高兴了,我生气!讲你的痛苦,痛苦!你痛苦我才高兴!”

赵其昌一怔,半天不语。过了一会儿,低着头念叨:“痛苦!痛苦是有的!不过不是那个时候,而是后来,直到现在……”

抗日战争时期的流亡学校是公费,而公费生绝大多数都参加三青团,赵其昌也在其内。他功课在全年级排第一,得过奖学金,当过服务生,刻蜡板,打工糊口,参加过夏令营,当过小头目,上高中还当选过一任学生自治会主席。解放后的历次运动,这些都要交待,再联系到家庭、父亲等等历史问题,处在反革命边沿上,就是推一推拉一拉的问题了。所以这一段流亡,并不是诗,也不是画,更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而是现实,一次一次说不完的痛苦现实。

“课堂上讲不完的旧石器、新石器、陶片瓦片,它距离现实又太远了。有时候我后悔,还不如考个地质系去做一名地质队员,山南海北、大漠沙荒去找矿,找不到金矿银矿石油矿,就登上高山断崖,双眼一闭,身体向前一倾,一了百了!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今天,赵其昌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激动,有时消沉,谈起话来杂乱无章,有时夹杂几句粗俗的比喻。姑娘紧闭双目,无心再听下去,偶尔眼角滚出几滴泪珠。小木屋一片寂静,外面那恼人的雨,淅淅沥沥,却越下越大起来。

三个月后,姑娘不再来木板房了。朱欣陶老人问发生了什么事,赵其昌眼含泪水回答:“我把家庭历史问题都告诉了她……”

1957年是个多事之秋,全面彻底地清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号角已在中华大地吹响。这是一个滋生政治激情的时代。对于他们的分手,似乎没有人表示不理解,分手是正常的,不分手才是不可思议的。 jWh9MY/Sst2hhpByUAHf/rlc69K8xkBZ+x8H9tGAc93MlKi+zEF8ADRAgkOdxRV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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