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元旦节到来了。
清晨,工作队员们从屋里出来,惊讶地发现陵园里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苍松翠柏,楼阁殿宇,宝城宝顶都穿上了一层素白的银装。太阳悄悄地从东方的虎峪山探出头来,满面羞容地窥视着这个宁静宽广的世界。阳光如丝,穿过茂密的松隙,透射到雪地上,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金辉银光映衬着朱红色的宝城,使这座皇家陵园分外旖旎与壮美,置身其中,仿佛进入一个童话的世界。
这是上帝与大自然的双重馈赠,这是千百年来人类探寻和幻想的梦中乐园!
民工们踏着积雪,三三两两地来到陵园,聚集到木板房前。那一张张黧黑憨厚的面庞,荡漾着很少有过的激动与欢笑。工作队决定,元旦放假一天,上午集体会餐,下午自由活动。这样的假日生活,对于常年匍匐在土地上的农民来说,也许是第一次享受。
那个曾经在定陵发掘中铲下第一锹土的民工队长王启发,满头冒着热汗,把饮用水从二里多地的九龙池挑进陵园伙房。他穿一件半旧的棉袄,腰扎一根稻草绳,裤管用麻绳系住,显得格外干练和精神。两个水桶一前一后,动中有静,轻松和谐。随着扁担在肩上悠悠起伏,两个用兔子皮制成的棉帽耳也不停地扇动,整个身体的轻松与和谐,恰似一个杂技演员在钢丝绳上表演绝技,逗得民工们和工作队员个个捧腹大笑。正午的阳光照得雪地刺人双眼,每个人的心中都涌荡着一股暖流。伙房前大棚下的一溜长石条上,摆着酒菜,浓郁的香气在这清净的空间弥漫,钻进大家的鼻孔,不喝自有三分醉意和激情。赵其昌举起碗中的白酒,望着一张张粗糙而充满激情的脸,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说道:“各位前辈和兄弟,大家为发掘定陵聚到一起。半年来,起早贪黑泡在泥水中,克服了技术上和生活中的困难……”赵其昌突然声音发哽,不再说话,接着眼里含满了泪水,大家惊讶、不解地望着赵公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现场一片寂静。他们怎么能够想到,此时的赵其昌已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
每天中午,民工们都是自带饭菜,在陵园就餐。柴锅上架着的蒸笼一打开,便露出一包包用地瓜叶、萝卜缨、豆叶掺和着少许的玉米面、地瓜粉做成的菜团。每当他看到民工们拖着疲乏的身子,满脸泥水地走到笼屉前,抓起菜团狼吞虎咽般的情景,心中便一阵阵痛楚。共和国已经建立七、八年了,作为新中国的主人,仍然要以吃糠咽菜维持生命,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悲哀。而更让他心酸和不安的正是这样一群破衣烂履的农民,毫无怨言,耿耿忠心地从事新中国第一座皇陵的发掘,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地了解发掘的真正意义和价值。也正是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伏卧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用血肉之躯担起共和国的重负,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尽管他们尚不明白这苦难的渊源和自己付出的代价。但是,面对这行进路上的斑斑血汗,我们的共和国应该知道!白万玉见赵其昌说不出话,便端起碗接着讲下去:“感谢各位兄弟的支持,我们的发掘工作才终于有了眉目。下一步困难将会更大,甚至要有生命危险,还望兄弟们像从前一样咬咬牙挺过去。来,大家干!”众人起身,端碗在胸,相互对望片刻,一昂头,一饮而尽。
王启发脸上翻起淡淡的红润,刚才的滑稽荡然无存。他端起第二碗酒,缓缓站起身,面色严肃而激动:“以前我们队里的民工,包括我自己在内,曾受鬼神之说的迷惑,做了些不该做的事,给发掘队的同志带来麻烦,也耽误了工程进度。事情过后,大家都很难过,想和赵队长、白老在一块说和说和,又觉得不好意思。今天,我代表大家说出来,并保证今后的发掘无论出现啥事,我们豁出命,也要完成……”“叭!叭!叭!”赵其昌带头鼓掌,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的聚会是如此融洽,如此心心相印,彼此沟通。大家喝下的已不是高梁与酵母混合而成的液体,而是一种力量、一种信念,一种情感交融的生命的甘泉。
夕阳西下,夜幕悄悄降临。民工们回到了自己家中,陵园里又显得肃静孤寂起来。木板房前的雪地上,架起了干柴,工作队员的篝火晚会随着烈焰的升腾而喧闹起来。
几个年轻人吵吵嚷嚷你推我让地指着对方出节目。还是白老自告奋勇:“我出个对联,大家来对。谁对上了就给谁一大块烤地瓜。”
“好主意!”大家一片喊叫着。
白万玉先是用手搓了把红红的脸膛,沉思片刻,充满自信地吟念道: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刘精义眨眨眼睛,把手向空中一举,大声喊道:“我来对——喝酒论碗,你四碗,我五碗!”
“轰——”大家一齐笑起来。十七岁的冼自强讥讽道:“刘精义,你就想着喝酒,死后非变成一个酒鬼不可。”赵其昌赶忙站起来说:“这不只是对联,是文字游戏,把‘冻’‘洒’二字拆开,‘东’有两点,‘西’有三点,其实也好对,‘切瓜分片,竖七刀,横八刀’。把‘切’和‘分’也拆一下看!”大家一阵喝彩:“对得好!对得好!”白老不顾大家的喧闹,继续说:“还没完呢,你们听好——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
这次没人举手叫喊了,大家都抬头望着夜空,默默地想着下联。白万玉不无得意地摸着下巴的胡子,用挑逗的眼光扫视着大伙。
“今岁年尾,明朝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赵其昌一口气对完,站起来围着篝火转了一圈。“好——”大家再度欢呼起来,白万玉望着赵其昌不服气地说:“好小子,没白喝了墨水呵,我再出一个,若再被对上,我就认输了。上联是: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添一岁。”
白万玉甩出最后的杀手锏,盛气未消地注视着大家,像一只红脸公鸡,作出格斗的准备。刘精义捅捅赵其昌:“怎么样,就看你的了,你要不行,我就出马。”
“你出‘炮’也不行。”队员李树兴实实在在地将了刘精义一军。
赵其昌笑笑,用手轻轻拍拍脑门,胸有成竹地说:“看来我是赢定了。大家把耳朵挖一挖,好好听着——家家户户,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同过新年。”“噢——”队员们都跳了起来。队员王杰捅了捅冼自强、曹国鉴,他们捡块石头,偷偷扔进火堆,一股火星腾空而起,扑到大家身上。白老向后一退,“扑通”一声被一块木柴绊倒在雪地上。众人见状,忙止住喧闹,庞中威赶忙上前扶起老人,帮他拍打着身上的雪粒。白老摇摇头,嘴里嘟哝着:“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喧闹过后,篝火渐渐熄灭,天气越发寒冷,队员们不得不回到屋里,围住火炉取暖。大家都感到意犹未尽,余兴未了。于是,刘精义鼓动白老讲故事——“考古杂谈”。
白万玉没有推辞,借着酒兴,声情并茂地讲起西域探险的奇特经历。也许他这时才感到,只有这段经历才不会在这帮小伙子面前“失败”。这是他一生最为辉煌的时期,也是只有他才独有的“传统节目”。
“我跟安特生来到罗布泊,这个世界著名的湖泊早已干枯,湖底翻着白花花的盐碱,找不到一滴水,大家有些绝望了。在这之前,我们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从英库勒北行,跨过孔雀河,在那里重新备足水后,沿库鲁克干河床来到罗布泊。这时大家的水已用光,每个人都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忽然,大家发现有一个人远远地躺在沙滩旁,跑过去一看,这人的两只胳膊深深地插在沙土中,整个身体已变成僵硬的木乃伊了。大家不由地吓出一身冷汗,默默地站了许久,才用沙土把他埋掉。那时,我们都在心中暗想,这个木乃伊会不会就是自己不久的归宿呢?”
“大过年的,别尽讲些死尸吓唬人,还是讲点好听的吧。”没等白老说完,刘精义他们又叫喊起来。白万玉看了刘精义一眼,默默地点点头,狠劲地吸着烟,随着喷出的浓雾:“今天过节,就依你们了。讲点好听的。”
“大约是二十年代,我跟随安特生来到甘肃,在民勤县发掘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出土了不少完整的彩陶罐。正在得意之际,不想突然来了几位彪形大汉,二话没说把我按倒在地,拳打脚踢,狠打一顿,还骂骂咧咧。当地的口音我也听不懂,还是雇佣的发掘工人悄悄地告诉是不能挖祖坟,不仅打,还要送我去见官,入大狱。”
“你挖人家祖坟可不就入狱呗?”不知是谁说了句。
白老急了:“几千年前的遗址哪里是祖坟!是谁的祖坟?何况根本又没有坟头。黄河上游,要说是祖坟该是中华民族的祖坟!……咱们接着讲,我被五花大绑装在牛车上送往县城,在县城街上一过,一下子震惊了全城,男女老少,满街满巷,争看捉来的‘盗墓贼’。”白老一兴奋,站起来双手比划着什么叫“五花大绑”,躺在牛车上的姿势……。
这么一来,曹国鉴乐了,笑着插嘴说:“嘿!白老可风光了!一生中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吧!”
白老接着说:“什么?还风光呢!差一点打死我,就仗着当时年轻。要说场面可真不小,足有上万人!……说来也巧,正巧被人群中的邮政局长看见了,一见是我白蕴山——那是我的字,那时对外我常用这名字,他赶紧出面制止,立刻找到县长,在县大堂前的院子里把我放了……。安特生给我寄发掘经费时,几百元现洋可是大数目,取钱邮局要证明,我找到邮政局,说明情况,认识了邮政局长,晚上没事,还一起打过麻将牌。外国人安特生派我考古的事,县长也知道,人是放了,他也怕惹出麻烦,又由县长出面摆了酒席,为我‘压惊’,表示歉意。”
从城里赶到工地来过节的高德本,越听越兴奋,赶紧递给白老一支香烟,笑眯眯地说:“白老!人家曹国鉴没有说错!县长请客还不风光?”白老接过烟,点燃,还没吸便摆摆手说:“德本,打了个半死,我哪里吃得下喝得下呀!再说,你哪知道,县长出面,名义是为我‘压惊’,是我掏钱请人家呀!”
大家一听,顿时都大笑起来,情绪越来越高,吵吵嚷嚷:“讲下去!接着讲!……”不知又是谁说了句:“白老!你考古中有花花事吗?”一听“花花事”,白老可真来劲了!“有!有哇!听着!”“那年,在甘肃酒泉附近的一个村庄住下,想不到隔壁邻居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她不但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好。见我大冬天还穿着薄薄的夹袄,就偷偷缝了棉袄、棉裤送给我。出于感激,我就送她些在野外发掘中捡到的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有时还给她一些钱,日子长了,就产生了感情。我们两个经常在一块谈天说地,感情越来越深,最后都觉得难舍难离了。但是,最后还是分手了,因为我还要随安特生西行。分别的那天早晨,天下着毛毛雨,她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哭成了泪人儿……”说到这里,白老的眼里溢出浑浊的泪水。他无限深情地叹口气:“唉,一别几十年,也不知现在那个小寡妇咋样了,兴许早已离开人世了。”
屋里极静,大家都沉浸在故事之中,似乎随同白万玉一同回到了西去大漠的岁月,咀嚼着难忘的痛苦,回忆着那欢乐的时刻——爱情的回忆,永远是一朵玫瑰色的彩云。即便是痛苦的回忆也觉得有一丝甘甜!赵其昌望着白万玉老人的泪眼,极其深情地向大家建议:“来,咱们也像电影上那样,唱一支歌,为白老那段美好的爱情祝福吧。”
“对,唱一支歌。”刘精义抬起泪眼,随声附和。“唱什么歌?”冼自强问。
“唱《我的祖国》咋样?”刘精义激动地站起身。
“就唱《我的祖国》。”赵其昌说着,也站起身,领头唱道——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
姑娘好像花一样,
小伙子心胸多宽敞。
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歌声由弱变强,越来越大,穿过木板房,在幽深凄凉的皇家陵园回荡。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歌声嘎然而止,大家惊异地望着屋里崭新的电话机,谁也没有去接。这部电话自昨天安好,还没通过一次话。是谁有这么快的信息,得知定陵工地已安装了电话?
惊愣片刻,赵其昌上前抓起话筒。一个高亢宏亮的声音传来:“是定陵工地吧?我是吴晗。”“呵,是吴副市长的电话!”赵其昌一把捂住话筒,转身对大家说着。屋里的人都惊奇地围上来。
“今天刚听电信局的同志讲,电话安好了,这是个盛事呵!这大过年的你们坚守在工地,够辛苦的!你告诉大家,我向他们问好。告诉白老,祝他身体健康。”
“是,我一定转达您的问候。”赵其昌带着轻微的颤音回答。
“你那个当中学教师的姑娘怎么样了?”吴晗的话音再次传来。
赵其昌紧攥话筒,没有立即回答。他自北大毕业不久,便结识了一个中学教师。姑娘很美,也很有才华,两人甚是谈得来。自从赵其昌来到定陵后,关系逐渐疏远,终于在一个月前,赵其昌收到了姑娘的绝交信,理由是:“你经常从事野外工作,将来对家庭不利。”
赵其昌嘴唇蠕动了几下,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抽搐,压低嗓门说道:“吹啦——!”
那边沉默了片刻,又传来爽朗的声音:“以后到定陵帮助工作的单位越来越多,我估计肯定有漂亮的姑娘,你可不要错过时机呵!”
赵其昌脸上泛起玫瑰色的彩云,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一笑。
之后,白万玉、刘精义和其他队员分别和吴晗通话,相互问候、祝愿和慰勉。
这一夜,小木屋里的炉火一直燃到东方欲晓,雀唱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