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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舍伍德·安德森六岁时家道中落。讲述美国中西部地区心碎家庭的故事中又添新页。至此之后,父亲酗酒、行为纨绔,家庭重担落在了家中老三舍伍德身上。他为了生计,抛下童年的天真,先后当过农夫、食品运送员、自行车装配工和报童。当然,在随后的岁月里,这份工作简历还可以继续延伸下去,直至作家生涯的开启。母亲略带苦涩地给他取了个昵称:“工作迷”(Jobby)。自那时起,他身上的螺纹已被磨平,再也没有拧紧、固定在任何地方。奔波的足迹,频繁的转行,多变的婚姻,他一直在寻找落脚点。

1912年,三十六岁的舍伍德·安德森突发精神崩溃,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位于伊利里亚的办公室。这件事被视为他一生颇具传奇色彩的转折点。在此之后,他开启了写作生涯。不过,这不是一则通过写作克服精神疾病的故事,而是一段借助写作,发现乃至发明自我的经历,两者都很励志,只不过对于舍伍德·安德森来说,意义却不一样。写作生涯并没有改变安德森的一贯状态,他并未安定下来专注于写作长篇故事,而是兜转于短篇小说的创作之中,成了哈罗德·布鲁姆口中,1920-1930年代美国短篇小说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

有趣的是,他在给好友本杰明·许布希(Benjamin Huebsch)的信中曾这样解释他创作短篇小说的理由:“我根本没有机会不受打扰地进行长时间的思考或写作,只有将构思的角色存入意识,并与之共存,不得不用支离破碎的方式来构思。于是,这些独立的故事变得清晰而浓烈起来。在我准备好将其中一篇写出来时,它就会一下子冒出来,像馏出物,像喷射物。”这样的理由发生在舍伍德·安德森身上并不意外。毕竟他是“工作迷”。但他所说的“清晰而浓烈”则更有深意。

1919年发表的《俄亥俄,温斯堡》(Winesburg, Ohio,又译《小城畸人》)成了舍伍德·安德森的代表作,也为他一生的短篇小说创作奠定了基本风格。一般认为这部作品借鉴了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种观点并不能成立。

舍伍德·安德森最初想要以第一篇故事《怪诞者之书》命名这部小说,后改为《俄亥俄》,但在许布希的建议下,加入了虚构的小镇“温斯堡”。许多批评者都认为许布希才是读过《都柏林人》的那个人,由此才提出了在《俄亥俄》之中加入虚构地名的建议。而在安德森出版《俄亥俄,温斯堡》之后,第一次提出这部作品与乔伊斯有关的是《七艺》杂志的编辑、安德森的朋友沃尔多·弗兰克,他对这部作品赞不绝口,写信给安德森说:“没人会写出这种好到令人叫绝的文字,除了乔伊斯……你应该读一读。”此外,从作家的回忆录和权威传记中,并无法找到直接能佐证安德森在1919年前读过《都柏林人》的记录。诚然,安德森或许会在1918年3月至1920年12月期间,借助当时往返于欧洲和美国两地的小杂志《小评论》读到乔伊斯的作品,但这部作品是《尤利西斯》而非《都柏林人》。1921年,舍伍德·安德森抵达巴黎,在乔伊斯的出版人比奇的引荐下,的确拜访过乔伊斯。这位爱尔兰作家给他留下了以下印象:“他长着一双我所见之人中最为纤细的手,有着能抵消忧愁的爱尔兰式的智慧和微笑。”此外,在他的笔记本中,他写道:“他的命运或许是最为多舛的,而《尤利西斯》无疑会是我们这一代出版的作品中最为重要的一部。”随后,受到《尤利西斯》的影响,他创作出为数不多的长篇小说中最有名的一部——《暗笑》。除此之外,未见他对《都柏林人》有任何评价。

相较于考证式的比对,文学史更为绮丽的一面在于作家基于时代的风格共鸣。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安德森的《俄亥俄,温斯堡》应当放在这一维度上进行阐述和对比。首先,两人都在不同程度上革新了短篇小说的写作和陈列方式。自此之后,短篇小说的成书形式从“集”变成了“套”,后世批评家把这种将故事按组呈现,并要求读者在不同故事间相互借鉴,形成统一阅读经验的短篇小说命名为“成套短篇小说”(the short story cycle)。通常,所谓的“成套”需借助两个因素:限定的空间和内嵌的理念。比如,乔伊斯正是怀着对都柏林这座城市架构“良心实验室”的愿望,借鉴圣·阿奎那的神学理念,通过“灵光乍现”(epiphany)直抵都柏林人麻痹和瘫痪的中心。而舍伍德·安德森也有一套相对世俗一些的创作理念。

安德森在往返于芝加哥和克莱德镇的岁月中,时常会住在寄宿公寓(boarding house)中。这种公寓在美国二十世纪初的工业化进程中十分多见,为许多类似安德森这样来自中西部的“工作迷”提供了临时居所。住在这里的人流动性很大,但大体相似,他们沉默不语,神色黯然。按理说,这样的地方是故事的荒漠。但安德森恰恰在这些人的木然中发现了故事。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房子里的人似乎都怀着强烈的渴望,却无人具备与生活搏斗的能力,反而以非常古怪的方式把我当成一件乐器。我觉得,他们不想亲口说出,而是通过我……以更为真实、更令人信服的方式将故事说出来。”

如何从沉默中生发出故事来?乍看之下,的确有些捕风捉影。封闭的环境,沉默的人物,这对传统小说来说无疑折断了“行动”和“对话”这两大小说要素。文学史上也并非没有生发自类似封闭空间中的小说,比如《高老头》。一座公寓,各色人群,巴尔扎克依靠的是人物外在的经历,以主角拉斯蒂涅的成长,碰撞所有因欲望膨胀、身份陨落而凋零的人,所谓事件的冲突就来自“成长”与“凋零”的相向而遇。当然,这是十九世纪的小说创作,人道主义的关怀势必会沾染上批判的锋刃。说到底,巴尔扎克不是住在公寓中的人,但舍伍德·安德森却是房客中的一员。与其说他感受到的是缄默之人的共性,不如说体会到的是藏在沉默中的通病——怪诞。所谓怪诞,在安德森看来就是“所有人抓取了世上真理的一部分,成为各自的真理,并依照这个真理而活,于是人就成了怪诞之人”(《俄亥俄,温斯堡》中的《怪诞人之书》)。这种极具寓言色彩的说理背后,其实暗指安德森关注的不是事件,而是事件残余在人身上挥之不去的内心隐痛或精神伤疤,正是这两样东西不断翻滚,变成了寄宿公寓里沉默的君王。这个君王从不发号施令,却用静谧控制着人的表情。安德森和乔伊斯一样,对人物现状的背后成因不做溯源式的追踪,却聚焦人物处在某种状态中的关键时刻。从描绘转向显现,这的确是欧美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转变。当然,这种转变之所以会发生,恐怕还与他们这一代人对作家身份的全新认识有关。

安德森曾在自传《讲故事的人的故事》(A Story Teller’s Story)中向人们描述过这样一个场景:“拥挤的街道上,突然浮现出一张脸。这张脸有故事要说,想要大声将自身的故事说出来,但是人们最多只能听到故事的一部分。”而艺术家的目的,就是要“在绘画、故事、诗歌中固定此刻”。因此,固定此刻(fix the moment)可以说就是安德森版本的“灵光乍现”。

“固定此刻”并不意味着人物僵住不动,毋宁说是对推动情节发展的人物行动进行降速、停滞,乃至最大限度的弃绝,从而将人物固定在作家犀利的目光下。如果说十九世纪的作家在书桌前进行的是手术般的剖析(比如那幅著名漫画中所描绘的福楼拜),那么在安德森面前,人物更像是被固定在祭坛上进行启灵。他企图召唤出的是人物抵达“此刻”的压缩经验,并通过作家的才华将其显现出来。

通过“固定此刻”将人物的内心召唤出来,并将不同人物的“此刻”连接在一起,构成普遍的“怪诞”,进而创作出“成套短篇小说”,这成了安德森短篇小说创作的核心理念。所谓“清晰而浓烈”的风格应作如是观。

但是,要将这些人物真正联系在一起,还需要一个呈现的空间。表面上来看,所谓的“成套短篇小说”都有人物展开行动的场域,它可以是真实存在的“都柏林”,也可以是完全虚构的“温斯堡”,但安德森似乎并没有满足于发明一个地方。他在创作完《俄亥俄,温斯堡》之后,企图在人物的内心气质中再开凿出一块区域来。在这块区域中,所谓的“怪诞”将进一步明晰起来。这也构成了《俄亥俄,温斯堡》之后的短篇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幸运的是,他在欧洲找到了将这一切明晰起来的方法。

安德森1921年的欧洲之旅很短(5月23日至8月18日),并只去了巴黎和英国。彼时的巴黎,1922年那场现代主义盛宴的开胃菜已准备停当,但走马观花的安德森匆匆品尝之后就离开了。这位“工作迷”来欧洲更像是在经纪人的陪同下来大洋彼岸开阔眼界和开拓业务。当他在莎士比亚书店的橱窗里看到自己的《俄亥俄,温斯堡》后喜出望外,忙不停地向店主西尔维娅·比奇介绍起自己来。从比奇撰写的《莎士比亚书店》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安德森的自我介绍带有推销的性质,给比奇留下深刻的印象。敏感的比奇认为:“安德森充满魅力,非常讨人喜欢。我将他看成是诗人和福音传道者的混合体(但他并不布道),当然,略带一点演员的感觉。”正是凭借这种“演员的感觉”,安德森把自己塑造成了与巴黎这座城市相匹配的不羁艺术家:“他一下子就决定放弃家庭,还有他那非常成功的油漆生意,离家出走,永远放弃了那种为了得到别人尊重而受的局限,还有为了寻求安全感而要背负的重担。”不过,这倒不是说安德森就想一心融入巴黎的作家圈,乃至成为另一个来巴黎的美国人——埃兹拉·庞德。

安德森在遇见庞德之后,对后者做出了如下评价:“此人空空如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予的。”考虑到庞德为当时活跃在欧美两地的“小杂志”做出的贡献,并且安德森的创作和收入无不受益于这样的杂志,所以安德森所说的“没有什么”指的更多的是精神或写作上的启示。无论是艺术追求和写作风格,他和庞德都的确不是一路人。庞德身上的漂泊感以及艺术风格上的猛烈转向,对于“工作迷”安德森来说,无疑是难以接受的,前者是一种漂泊他乡的精神扬弃,而后者更多的是依附土地的生存焦虑。在因《暗笑》遭到海明威的讥讽,从而与之一度交恶之后,安德森曾在信中对海明威说:“你说要给我来上一拳,语气多么令人遗憾,又那么温柔,听起来就像埃兹拉·庞德老叔。”从这个侧面,或许可以看出他对庞德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安德森所说的“空空如也”更像是庞德身上的“美国性”。这一点体现在他对格特鲁德·斯泰因采取的截然不同的态度上。在安德森看来,这位“双腿如大理石柱般敦实”的美国女人,除了是他写作上的引路人之外,更是“用一种美国人的精明在讲故事,并把这一特性掷地有声地融入讲述方式之中”。无论是斯泰因身上的“敦实”,还是“掷地有声”的美国式精明,与上述语境中庞德或海明威式“遗憾而带温柔”的轻浮形成了鲜明反差。安德森在与斯泰因谈论美国时曾毫不避讳地说:“你瞧瞧,我由衷相信我们这个大杂烩国家。奇怪了,我就是喜欢它。”在斯泰因身上,安德森确认了精神气质上的美国性。弗吉尼亚·伍尔夫为这一点提供了注脚,在她看来,安德森就像一个在不断给自己施加催眠术的人,不断强调自己就是美国人。这种“被淹没的,然而却是基本的欲望”既是厄运,也是成为美国人的契机——不当英国或者欧洲人(弗吉尼亚·伍尔夫《论美国小说》)。

从欧洲带回美国,从彼岸的先锋艺术中闻到家乡的泥土气息,舍伍德·安德森是那个时代所谓“现代主义洲际化运动”中的另类,这种精神性的乡愁,日后将在威廉·福克纳,乃至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人身上不断重现。这位匆匆离开“流动的盛宴”的过客于1921年8月23日抵达纽约。事实上,在归乡的航船上,他就已经开始构思并创作新的短篇故事了。他对一直关心他写作的本杰明·许布希承诺说,他将要写的小说将与之前写的完全不同,更具有“个人性”和“社会意义”。

接下来,摆在安德森面前的任务无疑就成了书写美国人眼中的美国人,先前在《俄亥俄,温斯堡》中定义的怪诞,将进一步染上时代气息后变成美国式“麻痹的中心”,这块中心将持续成为他于1920-1930年代创作的短篇小说中的核心。换言之,安德森创作短篇小说的转向将在更为清晰的美国性中扎根下去。

此刻,在欧洲度过的夏天已成回响,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安德森说:“与我之前的远行相比,这个夏天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感受,凭借这种感受,我能够调整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说,再也不会离开自己的生活和所写的故事了。”所谓“再也不会离开”与他在欧洲确立的“美国性”有关,它不再仅仅是乡愁,而是掺杂着略带民族意味的、对小说形式的全新认识:“长篇小说的形式(novel form)并不适合一个美国作家,这种形式是舶来品。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全新的松散性(looseness)……生命就是一件松散的东西。在生命中并不存在故事情节。”这种创作思绪最终演变成《讲故事的人的故事》中,安德森最为著名的论断:

有一种观念贯穿于美国所有的故事讲述中,亦即,故事必须建立在某个情节之上,这种荒谬的盎格鲁—撒克逊式的观念认为,故事必须指向道德,指向高尚的人,引领人们成为更好的公民,等等。杂志上充斥着这些情节故事,我们的舞台上出演的大部分戏剧也都是情节剧。我在与朋友谈起这一点时,曾称其为“毒药般的情节”。因为在我看来,有关情节的认识,毒害了所有的故事叙述。我想要的是形式,而不是情节,一种更加难以捉摸、更难以实现的东西。

且不论这种对美国长篇小说的偏见是否正确,仅从安德森对“情节”的认识上来看,他的确处在现代主义文学精神的延长线上,这条线将直指小说中人物的内心。自这一刻起,摆在安德森面前的那座祭坛将更具有美国中西部的气息。而他对许布希所说的“个体性”和“社会意义”则是这一写作诉求的具体展现。

相较于“个体性”而言,“社会意义”更容易辨别。在安德森之后创作的短篇小说中,人物活动的地方不再是虚构的“温斯堡”,而成了实实在在的美国小镇。他不再借助虚拟的城市勾勒真实的人物状态,所谓的“怪诞”逐渐变成了人物心中的底板,他要做的是从这些底板中将真实活在时代中的人的照片冲印出来。他将借助真实的城市,书写隐藏在人物内心的真实品质。只不过,在将人物的精神照片冲印出来的过程中,安德森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自己的指纹。

哈罗德·布鲁姆将安德森笔下人物的境遇概括为:“无法成功进入内心隐藏的现实”和“无法在机器时代的现实以及传统场景的拘囿生活中找到个体的目的”。由此可见,一方面,安德森和乔伊斯一样,企图勾勒出个体处在成长临界点时的精神裂变;另一方面,乔伊斯笔下的人物在经历了“灵光乍现”之后就消失在幻灭的灯火、起航的船只、飘落的大雪等挥别的灰烬中,无从得知接下来的行踪,而安德森的短篇小说多数都带有回溯性,其浓重的回忆笔调将人物带回到成长的临界点,并再次经由“固定的此刻”放大人物当时的心理,给读者带来一种审视的眼光。从这里开始,安德森的短篇小说与乔伊斯拉开了距离,这一点在他的《马与人》中得到了具体的展现。

在发表于1923年的《马与人》中,《俄亥俄,温斯堡》的影子依稀可辨。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这也是一部“成套短篇小说”(比如,其中第一篇故事中刻意抹去的信息将在最后一篇中补全)。但更为重要的是,安德森强化了《俄亥俄,温斯堡》中扑朔迷离的“怪诞”,将它放在“言说”的层面进行书写。

探索“言说自我”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安德森关注的主题。他曾在给儿子的信中指出,艺术创作是一场救赎,而“创作冲动的麻烦之处在于……它总是会将一个人抬得过高,进入某种醉态,随后将你摔到很低的地方。每个人身上都潜伏着一个艺术家。他就像怀孕的女人一样,即便怀上孩子之后,也要在分娩之前长时间地背负重担。”事实上,将艺术创作比作怀孕,继而将分娩视为通过文字拯救自我,这样的观点在舍伍德·安德森的私人信件中不断重复:“每个艺术家身上都隐藏着一个女人。就像女人一样,会怀孕,会生育。当艺术家的孩子被粗鲁地谈论,或因他人的愚笨而不被理解时,就会产生一种伤痛,这种伤痛是那些没有怀过孕,没有生过孩子的人无法理解的。”

如此一来,艺术创作就是一场分娩,是言说内在自我的拯救行为,但关键在于,安德森也看到了这种言说拯救行为失效时,会给人带来的负担。他不仅要写言说的“分娩”之痛,也要写因不能“分娩”而承受的“难产”之苦。这种“痛”与“苦”构成了《马与人》这部短篇小说中,继“怪诞”主题之后,更清晰的人物空间。

《马与人》共包含十一篇,其中严格意义上的故事只有九篇(另加一篇题记和一篇致敬西奥多·德莱塞 的文字)。从题记的内容来看,安德森拿吃苹果作为隐喻,表明人们在对待实体时内心升起的思绪。吃下实体的苹果无疑能滋养肉身,此外,它还会激发一股思绪:“关键在于,苹果的形状吸引了我之后,我常常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触碰它了。我的双手朝我的欲念之物伸去,随后又缩了回来。”安德森强化了因欲念而生的隔阂,它构成人内心的延宕,阻碍了人的行动。于是,“伸出又缩回”的状态就影射了人如鲠在喉的表达困境,也成了统领整部小说的内在主题。至于个中原因,安德森借助《德莱塞》这篇文字表明,作家德莱塞身上所具备的那种“看到什么就简单诚实地说出来”的真诚在现代作家身上已经遗失。现代作家辞藻华丽,自认为能用文字击穿现实的外壳,却在外壳之下只能构建出“美的梦境”,从而沉迷在这场梦境之中,无法抵达内心的真实。结合起来看,安德森通过肚中苹果的“饱腹感”和脑中苹果的“累赘感”之间的矛盾,意图探索的是构建言说行为与现实感知之间的隔阂问题。显然,整体而言,安德森对此是持悲观态度的。

在《一个男人的故事》中,他借助文中那位作家的文稿揭示出的“墙”和“井”的主题,可视作整部小说集的统领意象。“墙”将人们围起来,越砌越高,同时,人们在墙内不断挖“井”,且越挖越深。“墙”让人越来越封闭,“井”让人越陷越深,这个无限接近卡夫卡式的隐喻,勾勒出的其实是人隔绝外部,又幽闭于内心的状态。当然,安德森并没有花费许多笔墨去揭示筑墙、挖井的原因,而是重点描绘了这两种状态给人物带来的影响。结合安德森有关“表达”与“生育”的隐喻来看,整部小说可以围绕“井”和“墙”分为两组故事。其中,“墙”象征着人物用虚设的现实隔离众人,达到一种“难产之苦”;而“井”则是人物沉迷于虚设的现实之中,催生一个全新的虚设自我所经历的“分娩之痛”。

具体来看,《我是傻瓜》《一位现代派的胜利》《久未使用》这三篇可以视为“难产之苦”。这三篇故事中的主人公,无论出于炫耀,还是出于骗财,或为了躲避他人的目光,都选择了杜撰谎言。这类谎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不是对事件层面的掩盖,而是发明、重塑一个新的自我。或许,用安德森的话来说更为准确:孕育全新的自我。这些人物原本只想通过杜撰自我来躲避或接近人群,却在构建谎言的过程中逐渐搭建起一道道高墙,甚至还一度沉迷于不断抹去自我与重生自我的双重快感之中。安德森所描写的不是向外撒谎、骗取利益,继而自食其果的道德训诫小说,而是着重勾勒谎言向内装点、粉饰,乃至重塑自我的诱惑。诱惑是危险的,同时也是反讽的。谎言不再是因果律上人为的逻辑作弊,也不再是对惯常生活的暂时脱轨,撒谎的人更像是迁徙于事实与虚构中的个体,他们怀着发明的快感,不断在自己身上构建世界和自我,并与此同时,与外界越来越远。这种构建和躲避,原本是为了获得内心的安宁,却给故事中的主人公带来了更为不安的心境。他们不断构建高墙的同时,也在不停地拆解自我,直至自我的碎片在虚构和现实的任何一方都荡然无存。“墙”与“谎言”是安德森小说中的空间隔绝。从小说所构建的氛围和主旨来看,这是安德森与乔伊斯最大的不同。乔伊斯的人物一闪而过,遁入“灵光”,而安德森的人物却不断让人看到落在地上的残影,他们不再隐遁在光焰之后,而是浸润于黑暗之中,用安德森自己的比喻来说,实则就是一次言说的“难产”——用内心最喧嚣的故事,言说最沉默的自我。

相比言说的“难产”主题,“分娩”主题更令人惊悚。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其他六篇故事都与此有关。在这六篇故事中,主人公不再是主动选择“谎言”来建构躲避他人的堡垒,而是揭示出一个古怪自我诞生于言说行为的“分娩”过程。在《成为女人的男人》这篇故事中,一直对自己的性别有所怀疑的男性主人公,在险些遭受男人的强暴之后,躺在了一座废弃的屠宰场里,他被其中一具骇人的马的骨架给包裹住。在这种死亡气息中,主人公突然感受到一种洗涤:

现在,我油然而生一种新的恐惧,这种感觉似乎深入我的内心,深入骨髓。我就像看见谷仓里的老鼠被狗叼着晃动一样。当你走在海滩上看见巨浪向你袭来,就会感到类似的恐怖。你看到它向你打来,你试图逃跑,但当你开始向岸边奔跑时,却出现了一个你无法翻越的石崖挡住了去路。就这样,海浪像山一样高,它就挡在你面前,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它。现在,它把你撞倒,或许会一遍又一遍地在你身上翻滚,直到你死去为止,从而把你冲刷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是典型的安德森式描写,其朴实的比喻背后隐藏着微妙的动态。海浪如山高,就像一堵堵的“墙”,同时海浪也打在人的身上,不断冲刷自我。通过不断重复的力量,强行斩断与过往的联系,从纵向上来看,也就是一个人不断向下挖井的过程,本质上是对过去自我的一次埋葬。由此可见,“井”的主题与一个人身上积攒的时间的断裂有关。通过不断努力言说自我的个体,在自己身上的连续时间中拉开一条裂隙,人们继而想从这条裂隙中将自己挤压出来,并由此经历痛楚,这便是“分娩之痛”。

由此展开,读者可以发现,其中《芝加哥的哈姆雷特》《悲伤的号手》这两篇涉及的是儿子与父亲之间的主题,儿子身上延续着父亲所烙下的时间的印记,父亲更多代表着过往的经历,而儿子带着这种经历在面对自我时,势必就产生了在时间中诞生自我的创痛。此外,时间也呈现出“虚妄的现在”和“无尽等待中的未来”这两个维度。读者可以看到,在《牛奶瓶》以及《一个男人的故事》中,主人公所沉浸的恰恰是无限延展开去的“现在时刻”,他们对周围世界置若罔闻,乃至亲人遇害也不管不顾,只是在脑中不断构想、创作着自我的故事,这种构想不能不说是怪诞的,怪就怪在他们在孕育痛苦的同时,还不断重复着孕育的机制。“现在”只留下了机械而麻木的重复,徒有时间流过的形式,却不产出任何意义,直至如同前文提到的“海浪”将个体冲刷干净。这一股股浪潮不仅从人身上碾过,更可怕的是,它会带来未来的气息,回打在人物身上,从而改变人物从现在通往未来的途径,这一点在《俄亥俄的异教徒》这篇故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从这篇故事中不难发现,所有人都在内心深处不断与自我言说,这种言说咄咄逼人,言之凿凿,它分娩出新的个体,相比“谎言”所带来的“难产之苦”,这种“分娩”之所以更痛,还在于它让人物自己相信并沉迷于吞噬时间的摄魂的力量。安德森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时常会中断叙事,加入离题话语,企图将读者带出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这么做不是为了审判,而是为了让读者更清晰地看清痛楚本身。

就如同整部小说集中经常会出现的意象“河湾”一样,人物起于言说,囿于言说,并最终止于言说,无数看似热闹的内心故事,最终无法抵达他人的耳畔,只能如河流般折回自身,变成一种负担。而在不断酝酿的过程中,强行挤压出的个体,又因沉迷于讲述,成了自我世界的标本,他们定格过去,虚设现在,粘连未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成长”在这里只是一个伪命题,毋宁说只是一具躯壳,而小说展开的“过去式”的斑斓笔调,无异于蝴蝶飞回茧时,展开的彩翼。

当然,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整部小说中还有一个隐藏的背景:美国禁酒令。换言之,美国这一特殊历史时期,似乎成了安德森笔下的另一个无处不在的“人物”。他控制着人物内心的动机与渴望,并亲手扼杀了满足渴望的可能。这种由欲望催生,并在欲望无法满足时不断被苦闷消耗自身的痛楚,或许也契合了安德森这部小说的内在精神。

说到底,经由《马与人》这部小说,安德森才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美国作家。他笔下那些通过谎言企图躲避人群的人,那些在自我杜撰的时间里诞生并扭曲的人,他们都在欲望的时代和时代的欲望中打转。而这一代的美国人,不再是马克·吐温笔下借助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从天真到经验转变的个体,而成了一个个浸润在精神堰塞湖中的“畸人”。

多年以后,福克纳指出,在安德森笔下,风格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当然,这种“目的”也回响在另一句安德森劝他勿忘本土性的教导之中:“只要你能记住这个地方,但不为它感到羞愧就行。”安德森无疑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感谢渡边编辑再度信任我,让我翻译了安德森的《马与人》和《林中之死》。此次翻译的底本参考了“美国文库”版《舍伍德·安德森集》。其中涉及的有关“赛马”的内容虽然用注释进行了说明,但隔行如隔山,难免有疏漏、理解不到位的地方,还望知识渊博的读者诸君指正。译序不敢僭越读者的观感,应编辑之邀,提供了安德森创作上的缘起和发展,并简要说明了一些有关这本书的构成和主题,希望能在不影响阅读体验的基础上,给读者提供一些信息。欢迎读者对译本多加指正、批评。

献给西奥多·德莱塞

在他面前,我常有

如临纯种马般

神清气爽之感。

本书中有些故事曾在《小评论》(The Little Review)、《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世纪》(The Century)、《哈珀斯》(Harper’s)、《日晷》(The Dial)、《伦敦信使》(The London Mercury)《名利场》(Vanity)杂志上发表,作者对上述均致以谢意。 2nLCmLSVaz07McirMaK0BuYjW25I8Dz/G6rPVvv9JjxUvwotOgs0vyDcNH6MQsR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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