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西西里岛时,我们厄运连连。在众人眼里每次都是灾难性的,不过最后都逢凶化吉,仿佛命运之神有意眷顾我们。
第一桩悲剧缘于发动进攻那天清晨天公不作美。前一晚的天气已经不妙了,到了黎明时分,天色昏暗、雾气朦胧,海浪变得汹涌,连较大的船也在横摇颠簸,小小的平底登陆艇更是像浮萍一样翻来覆去、载浮载沉。随着时间流逝,气象条件进一步恶化,中午的海况就算在职业水兵看来也属恶劣。下午,舰队上空升起阴霾,到了傍晚已是乌云密布,狂风怒号,风速足有40英里/小时,我们在甲板几乎站立不稳,散布在远处的护航船则在剧烈翻滚晃动。
午后,几首船上的高级指挥官们都眉头紧锁,看上去忧心忡忡、焦虑万分又不知所措。该死的,整整一个月里地中海像个大水池一样平静,却在此时突然风雨大作。不难想象,这会让我们的冒险以灾难收场,会葬送上千条生命,会导致战争拖延数月。眼下的狂浪疾风对作战行动构成了严重危害:
1. 大部分士兵将拖着还没摆脱晕船症的虚弱身体抢滩登陆,他们三分之二的战斗力尽毁。
2. 最慢的驳船挣扎着破浪前行,很可能会错过最后的集合点,船上珍贵的装甲武器也会迟到。
3. 遇上狂浪,几乎不可能从大型运输船上放下并启动突击登陆艇。船艇会被打得粉碎,带着上面的官兵葬身大海,进攻会受到严重削弱。
有一阵子,眼看登陆行动将要被迫推迟24小时以避免彻底失败。届时我们不得不调转方向,额外再巡航一天,而被敌人发现并遭到猛烈攻击的概率也将大增。
我向指挥官打听此事,他们只说“上帝才知道”。
他们肯定希望调整计划,但那时已经绝无可能。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坚持到底(后来我得知,盟军最高统帅部确实考虑过推迟行动)。
舰队里很多船都装有阻拦气球以抵御空袭。当船跌进海浪波谷时,甲板骤然断开,会割断系在上面的气球缆绳,被放飞的银色球体腾空而起,一直飞到稀薄的高空才爆炸并消失不见。那天下午,阻拦气球便一个接一个地在我们眼前挣脱缆绳,斑斑点点遍布在护航船队上空。当晚夕阳褪尽之时,整个舰队还剩下三个气球。
小型猎潜艇和运载步兵的突击艇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消失在海浪波谷,下一刻,它们又被高高抛起,仿佛跃出了浪尖。到了下午,水兵纷纷吃不消了。我们的指挥舰派出一艘驱逐舰去巡查舰队目前的情况,得到令人震惊的回报,共有三成陆军士兵严重晕船,一名陆军军官失足落水,幸而被后面四艘船救起。
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们期盼并祈祷傍晚的天气会有所好转,但这个希望也落空了。晚餐时有些军官苦中作乐,其中一人说道:“想象一下要是今晚抢滩登陆,你刚吐得死去活来,胃里翻江倒海,随后呵着满嘴臭气同一个意大利士兵大眼瞪小眼。”
到了晚上10点,我和衣而睡。这时我什么也做不了,汹涌的海浪同样在啃噬我的胃。我此生从未这般沮丧,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美国满盘皆输的惨况在脑海萦绕不去,直到新的一天的太阳升起前,我才睡去,此时海风依然在呼啸,船依然载浮载沉,破浪前行。
醒来时,首先听到喇叭里一个洪亮的声音播报道:“做好开炮准备,我们可能得打掉几个探照灯。”
我一惊,一跃而起。发现船上发动机停转,外面的风似乎也停了。整艘船纹丝不动,像墓地一样安静。我抓起头盔,奔向甲板,看向栏杆外。原来船抛锚了。不远处,西西里岛的山丘隐约在望。海水拍打着船体两侧,发出轻柔的声音。我们到了。而风暴也停了。我低头一看,地中海的海面光滑平整得像桌板一样。几艘突击艇掠过我们,向着海岸疾驰而去。空气里没有一丝微风拂动。奇迹发生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毫不怀疑,只要船还行驶在风浪里,探照灯的话题就像个传奇故事,始终徘徊在军官室和水手舱里。这是一个短短几分钟里,一船人的命运就维系在敌人一念之间的故事。出于某种我们永远也不知道的原因,敌人始终没有下令灭掉我们。
当时我们的舰离海岸大约3.5英里——进入那个布满大炮的世界事实上相当于吊在了炮口。两三艘较小的船离岸更近,但舰队主力都远远地停在我们后面。我们的舰队司令素来以“一直靠近,近到他可以下令开火”这一作风而出名,想来此战他必定依然如故。
我们刚停住一分钟,海岸亮起大大的探照灯光束,随后开始对水面展开搜查。对岸哨兵显然听到海上有动静。灯光来回扫过漆黑的水面,几番试探过后,一束光完全聚集并停在我们上空。那一刻我们都屏息凝神。探照灯光束一道接一道地扫过我们的船——它们已经发现了目标。
五个分布在几英里长的海岸线上的探照灯一起将我们禁锢在白色光束里,而我们像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如果哭喊有用,我也会像别人一样号啕大哭,因为这些探照灯就意味着敌人正对我们待价而沽。我们不但暴露了,还进退维谷。
我们不可能跑得过这些光束,又完全位于敌人岸炮触手可及的射程内,俨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等第五道探照灯光停在上方的时候,我的孩子们就成孤儿了”,事后一个军官感叹道。
另一个人说:“抛锚的时候我完全垮了,锚链把人吵得好像在罗马都能听到它的噪声。”
第三人说:“站在我旁边的伙计大口喘着粗气,吵得我根本没听到抛锚声,随后我意识到,身边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做好朝灯光开火的准备,同时伺机而动。眼下有三个选择,要么开火,然后引来敌人的还击;要么拔锚逃命;要么静若寒蝉,心惊胆战地等待。我们选择的是最后一种。舰队司令拿定主意:有可能对方因为薄雾并没有看见我们。不过他也无法解释倘若没看见,那为什么五个探照灯的灯光全部悬在船队上方。
不知灯光在我们上方停了多久,可能长达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有五分钟。反正,我们经过遥遥无期的漫长等待后,最后一道光突然灭了,另外四道也不定时地相继熄灭,最后一个探照灯仿佛在耍我们,磨蹭了很久才灭。我们一枪未放,重归令人心安的黑暗中。
一艘艘突击艇不断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很快便冲上海滩。探照灯再次闪烁起来,但这次忙着搜索海滩。我军进攻部队相距不远,没多久便开枪将其打灭。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部分探照灯不是被关掉的,它们再也不会亮了。我们一直没明白意军大炮放过我们的确切原因。在天亮登陆后,一些同志四处打听过,却始终没找到探照灯部队的士兵。不过我们从其他意大利士兵和岛上居民口中了解到,岸防部队的人对一切来自海上的攻击都怕得要命,以至于无论如何都不敢先动手。
我估计自己要一辈子爱死那天晚上站在探照灯和岸炮后面的意大利人。多亏了他们,圣彼得 还得再等一阵子才能听我们讲这个探照灯奇谈。
即将天亮前,我才躺下小睡了片刻,心知这黎明前的宁静在日出之后转瞬即逝。果不其然,第一道微弱的晨光刚照过来,周围数英里便一片骚动。空气中突然弥漫着喧嚣、危险和紧张,灰蒙蒙的天空密密麻麻布满了高射炮的黑烟。
敌机俯冲而下,将炸弹投向舰队,随即吃到我们数千门防空炮的激烈回击。而我军战机等候多时,凌厉的反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场激战至此冲破夜幕,大白于天下。一艘艘小突击艇在海滩起起伏伏,卸载后匆匆撤离。大小各异的舰船有的驶向海岸,有的撤离海岸;静止不动的船更是数不胜数,铺在海面一眼望不到头。体形最大的船则停在远处,等待上阵,它们在我们后方的海平面上筑起成一道铜墙铁壁。这道铜墙铁壁与海岸线之间,只见浪涛滚滚、百舸争流。穿过这片混乱海域,只见一排密密麻麻的驳船,载着坦克,以垂直于海岸线的角度奔赴海滩,好似一条贯穿树林的笔直公路。这些驳船以50码左右间距排成单行纵队,突突地前行,缓慢却异常沉稳、源源不断,令我感觉到一种坚定不移、无可动摇的强大力量。
攻击舰队的飞机飞走了,但海滩后面山丘上的意军开始开火。起初几发炮弹落在海滩爆炸,掀起黄沙飞扬,随后炮弹朝船队飞来,虽无一命中,可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目眩。对方尝试了一个又一个目标,其中就包括了我们这艘。
敌人一开炮,我们立即开船——不是夺路而逃,而是靠移动规避炮击。有一枚炮弹打在我们后方5码处,在海面激起一股喷泉,爆炸时刺耳单调的嘎嘎声像极了陆地上迫击炮的声音。此舰开火本该适可而止,但这对舰长而言是难以忍受的,他命令舰炮进入战斗,于是接下来十分钟里,此舰响声震天,仿佛埃奇伍德兵工厂发生爆炸一般。
几次预射确定了射程后,我们开始向镇子和山丘上的敌军火力点倾泻炮弹,每次齐射都引得船上一阵震颤,烧焦的炮灰纷纷扬扬落在甲板。
我们一边开炮,一边以1英里间距平行于海岸全速行驶。我第一次全程目睹舰炮轰击。此舰和两艘驱逐舰开火,离岸较近的其余舰船或兜兜绕绕,规避敌人的炮弹;或拖着半月形的尾流急转弯。事实上此时大海看上去颇为有趣——雪白的半圆形尾流飞溅起来,一切都在刻意为之的混乱中旋转。
我们每一分钟连连开火,这样全速航行了约3英里。出于某种原因,这非凡的速度和炮弹的嘶鸣同样令我激动万分。由于是近距离观察,我几乎目送着一枚枚炮弹一直飞到岸上,命中目标后升起灰色烟雾。
每一轮轰击结束时,我们迅速掉转方向,导致船倾侧了老远,但我们随后回正。两艘驱逐舰亦是如此。我们仨在中途交会而过,好似三个马队在一块麦田里来来回回、交叉往复地耕作。不停的位移令我们时而无比接近岸滩,随后又无比遥远。有时我们就在浅绿色的水边,那里浅得再也无法继续靠近。
战斗过程中,我一直站在一个很大的钢制弹药箱上,箱子上标有“请勿靠近”,我三面环枪,背对一个烟囱。这里和其他位置一样安全,使我既避开危险,又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最终,意军的火力渐弱,两艘驱逐舰遂驶向岸滩,到达尽可能近的位置后再次开始有条不紊的来回往返。只是它们不再开炮,而是从烟囱喷出滚滚黑烟。这烟幕似乎不会下沉,于是驱逐舰重复了四次,岸滩才完全被遮蔽。随后,在烟幕掩护下,坦克登陆驳船和更多的运兵船冲向岸上。
不久之后,我们看见坦克冲到镇上。短短几次齐射之后,我军便攻陷该镇。这片属于美军登陆场的滩头战斗随之步入尾声。我们最重要的任务结束了。
登陆战术语里,对一片新地区发动进攻的日子被称作D日,登上海滩的时间叫H时。对于我偏爱有加的第3步兵师而言,H时定于凌晨2:45,日期为7月10日。
这也是第一波突击部队大规模登陆海滩的时间。实际上伞兵和游骑兵几个小时前便到了。美军另外两大主力部队各自从北非出发,大致与我们同时到达了右边较远处的海滩。我们能根据突击开始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交火得知他们登陆的时间。
随船待在海上的我感觉登陆有如天崩地裂,可事后在知情的情况下回想起来,当时场面并非特别惊心动魄。美军特定的海岸区域大多被轻松拿下,海军在天亮前还未曾对岸上放过一炮。突击部队凭借步枪、机枪和手榴弹做足了预备工作。船上能听见机枪连发、子弹横飞的声音,先是一阵短射,然后一阵长射。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到意军开火。我们在突尼斯总能辨识出德军的机枪声,因为他们击发比我们快多了。可那天晚上所有射击似乎均为同一个节奏、同一个声调。红色曳光弹不时划过夜空,我记得其中一个必定出自火箭弹,因为它陡然转向,一飞冲天,窜得很高。不时有手榴弹的光在快速闪烁,整晚毫无空战,只有几枚照明弹从海滩升起。
事实上,这边滩头的战斗远不如我曾经在阿尔及利亚目睹的登陆练习那么轰轰烈烈。
更为激烈的场面出现在我们右边12到15英里远的海滩上,第1步兵师在那儿遇到顽强抵抗,为该师护航的海军从数英里外的海面轰击了山头的敌人炮兵阵地。位于登陆场最右边的第45师遇到了狂风巨浪和恶劣海滩。
我生平第一次目睹大炮曳光弹在夜间发射,看得目不转睛。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好像观看一场网球赛,只不过球是红色,且全部朝着一个方向运动。黑暗中会闪过一道金光,随后钻出一个红点。这就是一枚大炮炮弹,眨眼工夫它就飞过了四分之一射程,然后神奇地变得很慢很慢,仿佛装了刹车一样。它在高速与低速运动之间似乎没有任何过渡,一下子减速,而且减速时不是弧线形下落,而是不可思议地基本保持平飞,好像附在一个沿平路行驶的轮子上一样。它飞了很久,久到令人不敢相信这东西还在空中,终于打在岸边,消失在微弱的闪光中。很久过后,隆隆的爆炸声越过水面传到船上。
天亮后,我们在救生艇甲板上远眺对岸的小城利卡塔,在它背靠的山丘上,美国国旗赫然飘扬在一个类似要塞的建筑顶部。尽管该城还没陷落,几个游骑兵却抢先爬上山,升起了国旗。
海军厥功至伟,多亏了他们将部队运送上岸。要在三更半夜准时准确地同护航船队会合,然后在黑暗中摸索航路,精确地找出一条全然陌生的海岸线上的指定位置,再放一艘船安全上岸——诸位恐怕意识不到这是何等不可能完成之事。而我们舰队里每艘舰船都准确地到达了各自海滩。人们告诉我,这是一项史无前例的壮举。对于海军百步穿杨之术,最妙的赞誉来自一名陆军士兵,他后来告诉第3师师长卢西恩·特拉斯科特少将:
长官,我怀抱我的小黑犬,站在登陆艇上,心里确实很怕。到了海滩,我们涌出小艇,泡在水中,那一刻恐惧到了极点。然后,我们朝着岸上涉水前进,我四下张望,看到正前方果然有一栋白色房子,刚好就在你曾说过的地点,此后我再也不害怕了。
我本是海军的随军记者,故而打算专心报道登陆行动的海运部分,几天以来也从没计划过上岸。然后,行动开展至此,我忍不住想趁机去看看地面战场,于是,在我军首批突击部队登陆约六个小时后,我跳上一艘突击驳船上了西西里岛南海岸。
出人意料的是,海滩空无一人。部队官兵曾经受了何等艰苦的训练,以至于没找到敌人令他们大光其火,而不是欢喜雀跃。
我停下脚步,同一个大口径榴弹炮炮组聊起来,他们刚给大炮布置完掩体和伪装,正在挖散兵坑。地面很硬,挖起来异常费劲。士兵们对意大利人愤恨难平,其中一人恨恨道:“我们甚至一枪未放。”
另一个说:“他们是帮跳板兵。”——管他指的是什么。
我同一名游骑兵谈话,他闯荡过迪耶普、盖塔尔以及另外几场血战 。据他说,西西里登陆是目前为止最轻松的一仗,还说他紧张焦躁地接受了残酷危险的训练,结果没有用武之地。可怜的家伙,他是那么痛心疾首。
这个游骑兵是穆雷尔·怀特中士,金发、中等身材,为人和善。他来自肯塔基州米德尔斯伯勒,迄今出国已有一年半。妻子和五岁的女儿在家乡,他曾经经营着叔父的酒吧。他说等仗打完了,他要把酒吧喝个精光,然后定居下来,安享余生。
怀特中士和他的指挥官属于首批登陆人员。那时一个机枪碉堡在朝他们射击,而他们爬上约四百米外的一座山丘,用手榴弹对付它。“有三个人逃了,”怀特说,“不过其余三个都归西了。”
这片作战区域位于登陆场西端,涵盖了利卡塔城市两边——就是说占据着约14英里长的登陆场。我上岸时,海滩已经彻底被整理过,看上去真是不可思议,我们竟然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完成了这么多事,好像几个月的工作成就一样。日出后不久,岸上的地面部队和海军的炮艇收拾了敌人在山坡上残余的火炮点。从那时起,西西里登陆首日只是寻常的一天,船只在海滩以最快的速度卸货,其间唯一的干扰是约六架敌机闪电般地实施了一次俯冲轰炸。
三大登陆舰队均完全独立地开展作战行动。本舰队运送步兵部队,并指挥几百艘舰船,其中大部分是各种新式登陆艇,上面装满了人员、卡车、坦克以及种类齐全的补给物资。
除了炮艇,我们舰队里全是平底船,拥有登陆能力。它们像一床毯子铺在水面,一直延伸到地中海的目力所及之处。海滩容不下它们一起上岸,因而它们根据指挥舰发出的信号行动、卸载,再驶回护航船队再次装载。
装200人左右的小艇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卸载完毕,大一些的船艇装着坦克、车辆、重武器,卸载时间更长。这片海滩作为登陆场并非特别理想,因为它是渐进式倾斜,导致船艇搁浅在离岸50码或者更远的水域。大部分士兵不得不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涉水前进。当时水温很低,好在大风不到半小时便把衣服吹干了,只有鞋靴里面还一直嘎吱作响。据我所知,这片登陆场无一人溺亡。
海滩马上被整理得有如绵延数英里长的大都市码头。上百个士兵在指引船只驶入,他们佩戴着带“海岸巡逻”(Shore Patrol)首字母“SP”的黑黄色臂章,举着约5尺见方、白底彩图的横幅,以示船的规定上岸位置。刷漆的木桩指示标很快立在岸边,引导不同的部队前往指定集结区。交通拥堵和道路堵塞基本没有发生。工兵紧随突击部队登上海滩,随即铺上长达几百码的麻袋,又在面上捆扎一层细铁丝网,就这样在起伏的海滩铺出一段坚固的路基。
海岸的组织工作之利落令我叹服。到下午三点左右,内陆的乡村挤满了部队官兵和各式车辆。在一个山坡上,坦克多得足够大战一场。吉普车纵横驰骋。地上铺起了电话线,指挥所设立在几处果园和老房子里。医疗单位在树下或废弃的石屋里开展工作。
上千个弹药箱堆积如山。野地厨房正在搭设,不久就能用饭菜取代士兵们带了一整天的军用口粮了。
美国人神速而一丝不苟地开展工作。我看到少数军官显得异常兴奋,但大部分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后镇定、坚毅、高效。错愕的西西里岛民只是呆立在一旁,惊讶地注视着敏捷而严谨的工作场面。
防守我们这片登陆场的敌军堪称幼稚。他们既没有全力破坏港口,也没有通过炸毁两座桥梁将我军拦腰截断。海滩只有少量地雷,几乎没有铁丝网。我们准备奋力突破由地雷、机枪、大炮、铁丝网和燃烧弹共同构筑的屏障,甚至预计会遇到一些新的歪门邪道,结果什么也没遇到。这就好像抱定会遭遇乔·路易斯 的心态步入拳击台,结果发现等在那儿的对手是帕斯卡·米尔克托斯特 。
意大利人甚至没给我们留下多少诡雷。我走过一片野地差点踩到一颗,可是它明显没埋好,倒了。我军在码头发现了整箱整箱未开封的诡雷。
镇子外的路障甚是好笑,仅仅是一层餐桌大小的木框架,外面绑扎了带刺铁丝网,这些玩意横在路上,我们要做的只是将它们捡起来,丢一边。它们连一头奶牛都挡不住,更遑论坦克。
由于这片登陆场的士兵没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战斗,于是他们溜达了一圈,想看看这地方有什么吃的。结果,登陆日首日,士兵之间最热门的新发现完全出乎意料:不是意大利姑娘、意大利红酒,也不是埃特纳火山,而是几个成熟的土豆田。他们自然饱餐了一顿。当天我至少听到两打人在聊这个,言语间不啻淘到了黄金。另有人说他们偶然发现了几个西瓜,但我从没见过。
我搭便车进入利卡塔城里,同行的有查尔斯·莫尼耶少校(来自伊利诺伊州迪克森县)、厄尔·格拉斯中士(来自伊利诺伊州科尔法克斯县)、亚斯帕雷·陶尔米纳中士(来自布鲁克林区斯塔尔街94号),三人都是工兵。
陶尔米纳开车,另外两人手持汤姆式冲锋枪提防着狙击手。陶尔米纳自己也在忙不迭地张望狙击手,结果一头开进道路中间一个弹坑,差点翻了车。他祖籍便是西西里岛,事实上其父就出生在利卡塔西边20英里外的镇上,中士也知道他祖母至今仍住在那儿。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所以负责和街上的当地人交流。他们告诉他,他们十分厌恶德国人的恫吓和导致的饥饿,大把大把的小麦被德国人锁在利卡塔的粮仓里,居民们希望我们开仓放粮。
利卡塔是一个人口约2.5万的城镇,一条小河穿城而过,城里有一条宽阔的主干道和一个漂亮的小港口。建筑由当地石材砌筑,外表灰暗、陈旧,但很结实。该城没被炸过,唯一遭到的破坏是天亮后我们少许舰炮所致。街角几座建筑垮了,街道也被打出几个大洞。不过整体而言,利卡塔幸免于难。
当地人道出了他们的军队表现拙劣的原因,原来那些意大利士兵都无心恋战。这倒一目了然,他们确实没点像样的抵抗。不过在这个阶段,我们与另外几支美军少有联系,故而猜测兴许是意军放弃此地,死守其他地方。
太阳升起不到两个小时,起伏的山坡上就搭起了一个铁丝网围成的战俘营。全天,一队队的军人和平民自公路上山,走进战俘营。我去的第一个战俘营大约有200名意大利军人和同等数量的百姓,他们围坐在铁丝网圈起来的地上。现场只有两个德国人,均为军官,各自坐在一个角落,对意大利人不屑一顾。其中一个人没穿长裤,腿上划伤的部位涂着红药水。几个意大利百姓甚至把家里的山羊赶进笼子,一起带了过来。
经过调查,不构成危害的俘虏重获自由。意大利囚犯们看上去毫不沮丧,他们大口嚼着饼干,兴高采烈地对每个愿意当听众的人侃侃而谈,还向身边的美国卫兵讨要火柴。和往常一样,这地方充斥了这样的故事:有的囚犯曾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生活了二十年,有的笑嘻嘻地走过来,问亲爱的弗拉特布什老街区近况如何?他们看上去轻松、友好,哪里像吃了败仗的样子,反而像一朝获得解放。
街上和镇上百姓面带笑容,挥手致意,孩子们向我们敬礼,很多人高举双臂,比画他们国家的胜利手势。他们喋喋不休地表示不想打仗。对于西西里人的问候,士兵们回应并不积极。他们接收岸滩的装备,围捕真正的敌人,建立据点,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逢场作戏,对他们挥手。毕竟战争还在继续,这些人就算可笑又可悲,终究还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千里迢迢、披荆斩棘而来正是为了彻底击败他们。
整体而言,当地人像是一群下九流。他们衣衫褴褛,而且看上去历来如此。表情丰富者寥寥无几。他们跟阿拉伯人似的,总是妨碍交通。入夜后,很多登陆士兵总结对这片新近拿下的地盘及其居民的印象,不外乎一句“见鬼,这地方和非洲一样脏乱差”。
我们对西西里的第一印象都是大失所望。它在我脑海里一直充满了浪漫色彩:枝繁叶茂、绿意盎然、风景如画。我觉得自己一定臆想成了卡普里岛。可事实相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西西里岛南海岸是个萧瑟的浅褐色农村,树木稀少,田地荒芜、干涸、光秃秃的,落满灰土。浅灰色的村子远远看去千篇一律。这地方极度干旱。在海滩后面半英里远的山坡上,着火的草地冒起黑烟——火源来自我们炮艇的轰击。
这里比北非凉爽,其实若非午后狂风吹得人们在外面几乎无法交谈,这里可谓气候宜人。狂风狠狠吹打着停在浅滩的驳船,比意军造成的延误还久。
西西里登陆首日即将结束时,我们这些美国人怀着敬畏、疑惑和高度警惕四下张望。一切竟然如此轻松,以至于我们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们预计会有一场喋血滩头的恶战,结果并非如此,我们这片登陆场14英里长的战线上哪有什么尸横遍野,伤亡小得不可思议。
到了傍晚,陆军全面完成了我们曾希望用五天时间达成的目标,甚至早到下午三点左右,内陆数英里处就随处可见美军部队和车辆,不像今晨才发动进攻的敌占区,倒像已驻军数月的突尼斯。海军也比原计划提前三天完成了任务,将庞大的登陆部队运送到西西里。
护航船队在第一天结束前已经开始驶回非洲,准备新一轮装载。我军登陆舰队全身而退,只发生了一些正常的损耗和机械故障,既圆满,但也透着一丝反常。即便意军确实想弃守,德军怎么能允许?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敌人藏了什么机关?没人会幻想西西里之战就这么结束了。敌人凶猛的反击或许是迟早的事,何况德军俯冲轰炸机已经开始以每隔两小时的频率发动攻击。不过,所有人都意识到,无论如何,我军旗开得胜,形势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