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非洲到冲上西西里海岸,这段浩浩荡荡的海上入侵是属于美国海军的故事。运送和保护庞大的登陆部队上岸则是此战激动人心的部分。
一周以来,当其他舰船忙于装载时,我们这几艘指挥舰停在港口候命。最后,我们甚至无须别人告知就明白那个重大时刻到了。因为那天一整天,航速较慢的运兵驳船接连不断地从我们旁边徐徐驶过,驶向大海。到了下午四点左右,港口变得空荡荡的,此时我们的舰也驶离了凸堤。一轮骄阳逐渐西沉,但天色仍然明亮,海上仍然温暖。我们驶出这个饱受轰炸的城市,驶离早先的北非战役中无数舰船沉没的海域,驶离在岸边向我们挥手告别的官兵和百姓,我们也挥手回敬,内心之踌躇满志自不待言、我们即将成为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实际上也是命定之人。
船几乎无声无息地以半速航行。除了值班人员,所有人都站在甲板,向非洲大地投去最后一眼。海港的入口非常狭窄,我们刚接近了瓶颈段,喇叭里传来一声号令:
“向左,立正!”
所有水兵齐刷刷面朝岸边,笔直而立,我也跟着挺直身板。遥望港口入口处的海关大楼,被炸坏的平屋顶上站着一支庄严的仪仗队,队员是英国和美国的水兵,两国国旗在他们头顶飘扬。号手们奏响军号,军官带头敬礼。乐声渐渐飘远、消失,四周归于沉寂,众人皆沉默不语。我们乘船疾驰而过,带着使命驶向未知的前方。一幕幕戏剧性的场面如电影一般,但它们是真实的,是一场历史悠久、真真正正的仪式,就真切地在我眼前上演,令我内心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船驶过惊涛拍打的防波石堤,驶进深蓝的地中海。海风变得冷冽,遥远的海平面似有雾气氤氲。这时我们突然反应过来,令我余生每次回想起来仍会心潮澎湃的眼前一幕为何物——那是集结在远处海面的登陆舰队,正等着我们。
这支舰队之庞大得难以形容。遥远的海天交接处仿佛屹立着一座城市。天际线被遮住了一半。在起起伏伏的深色海面映衬下,涂以暗色伪装的舰船影影绰绰,乍一看好似由无数楼房组合而成的密密麻麻的建筑群。即便舰队中的一员也会望而生畏。但愿美国不会与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在海上狭路相逢。
我们追上舰队,其后一直保持低速航行,直到夜幕降临。此舰和其他指挥舰都在东奔西走,整理队形,她们通过旗语、信号灯、吆喝、指令和命令,终于,一支支行驶在正确航线的小型船队在海面初具规模。
我们站在船舷栏杆旁,琢磨着德国人对我们知道多少。毕竟这么一支大军是藏不住的,侦察机不可能视而不见;而且北非沿海地区的轴心国间谍们只需一个双筒望远镜便能发现:那些舰船集结成的无比庞大的舰队在那个历史性时刻启航了。盟军的飞机编队飞在上方的高空。优美的巡洋舰和冷酷的驱逐舰飞驰在我们几乎看不见的外围,保护着我们。黄昏时分,一支气势汹汹的鱼雷快艇中队从舰首横穿而过,驶向西西里岛,发动机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声势不亚于一群重型轰炸机。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驶入茫茫夜色,前方或许是黎明,或许不是,但这一刻没有恐惧,千真万确没有一个人恐惧,因为这是我们的征途。
航向指向西西里的一刻起,全体舰员即进入二级战备状态——一半值守船上所有战斗岗位,另一半休息,但无人能酣睡。
这艘舰挤得连舷缘都满了。由于额外搭乘了一批陆军和海军人员,最终实际乘员比正常载客量多出150人。军官食堂的就餐时间延长到分四轮用餐,可怜的黑人服务员几乎一刻也停不下来。所有铺位至少有两人共用,不少军官还睡在甲板上。如果不从别人身上跨过去,几乎寸步难行。
作为一名资深的正规海军军官,弗里茨·格莱姆少校颇具冷幽默。一次早餐时间,他说:“这艘舰上绝对人人知书达礼。他们跨过别人的床铺前总会说‘借过’。我实在受不了了,于是有人要过来时我就挪到前面睡。这下子他们把我摇醒,对我说‘借过’。”
由于作战期间甲板上禁止一切白色着装,有的水兵把帽子染成蓝色,要不是那些帽子实际上被染成难看的紫色的话,倒不失为一个好点子。还有一条规定是,一级战备状态下必须人人佩戴钢盔。我想当然地以为海军的人从不戴救生带,然而大错特错。在战斗区,救生带是每个人全程必备之物。自启航的一刻开始,不戴救生带是船上最严重的违规行为之一。几乎人人腰间都戴着这种约4英寸宽、形似皮带的装备,它经由橡胶处理而成,平时是瘪的,带有两个装着压缩气体的小气瓶。原理同国内的诸位用虹吸管取汽水完全一样:气瓶受压时,气体被充进救生带里。
我给自己挑了飞行员用的梅·韦斯特式海上救生背心,之所以选择这个是因为如果落水者失去意识,它能维持头部朝上,而我知道自己一有危险会立马人事不省。此外,我琢磨着人多更安全,于是又要了一个常规的救生带。我飘飘然得要命,真当自己一坠海立即就能浮上水面。
集结了两千艘舰船的航行不可能始终一帆风顺。我不知道舰队总共出了多少事故,但我们的船队不多,大约只有6艘突击艇遇到发动机故障,它们有的被牵引着继续随行,有的掉队后迟到了——仅此而已。每一天,盟军的飞机编队多次飞临我们上空。大部分时候,我们看不见它们,但我深知,整段航程都有空中护航。
船上的军官在启航后即获悉了整个入侵计划。另外《阿克米报》的摄影师查尔斯·柯尔特和我——船上仅有的两名记者也获悉了马上要展开的行动详情。第一天清早,水兵们在甲板上集合,随后得知了此行目的地。当时我也在场,见众人皆面不改色。但后来,我也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一种心照不宣的新热情。
顺便一提,消息的公布也是所有赌局尘埃落定之时。这些日子里小伙子们显然一直在为登陆地点打赌。一些猜测离谱得令人目瞪口呆,很多人正确地猜中了是意大利,还有猜希腊的、法国的,有个可怜的糊涂蛋甚至以为我们要去挪威。
船上有一人嗜赌成性,他是高空气象上士乔治·拉泽维奇,家住威斯康星州拉辛市道格拉斯大街1100号,当过酒保和啤酒商。他什么都赌,如果无人投注,他就反其道而赌之。在此之前,乔治一直拿此船的目的地打赌,结果几乎次次都猜错,至少赔进去100元,但因为糟糕的方向感而输掉的钱被他靠掷骰子赢了回来,在双骰子游戏里他赚了1000元。乔治不开任何关于侵入战的赌局,他说但凡有一点点判断力的人不用人家说都想得到要去哪里。我听说他最后一次出手,是押10元赌此舰两个月以内返回美国(事实并非如此)。
每天用完晚餐后,不执勤的水兵聚在扇形船尾(它看上去相当于后甲板),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甲板上有两辆吉普车,是陆军指挥官在登陆时使用的,车身上有个禁止进入的警告标识,但没人当回事。事实上,一旦上了路,人们看上去既不紧张,也不担心,连凝重的神色也消散不见。
两千艘舰船组成的舰队是当年西班牙无敌舰队数倍之大,其中至少一半来自英军。作战计划是英美两军共同制订完成的,其数据也计为总数。但实际行动是分成两个独立的舰队各行其道,在不同的区域实施登陆。两千艘舰船包含了护航船队,它们从英国和美国出港,几天后便带着增援力量赶到了。但无论美军还是英军,各自的侵入行动本身都无比庞大。整个行动计划从构思、组织到付诸实践是在卡萨布兰卡会议后短短五个月内完成的。我国的登陆舰队大部分到1942年11月之后才成立。
美国海军的总体任务是装船、运输、护航、将美军登陆部队运上西西里海岸,再由战列舰支援滩头的战斗,然后稳定、不间断地输送体量惊人的重要补给物资和增援力量。全程追随他们的行动后,我必须说,我对海军的敬仰如滔滔江水。如此重大的使命的人事构建必须和组建舰队一样快,而我们没有挖太平洋战场的墙脚,完全白手起家。新型的登陆舰船上配备了一千名军官,其中正规海军军官不超过20人,其余均来自平民百姓,通过无数通宵达旦的训练成了老手。大多数突击艇靠自身动力穿过了海洋,它们都是平底船,不太适合深水航行,操纵它们的船长都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有些舰船抵达时几乎什么装备也没有。用一个海军官兵的话说,这么一支五花八门的舰队穿越大西洋可谓“知其不可而为之”。
美军登陆部队分别由三个大型舰队从非洲运达西西里岛,每个舰队进而细分为更小的分舰队。否则把它们划为一支舰队一起航行好比用一只牧羊犬看守全世界的羊,是绝对不可能的。舰船从北非各个港口出发时正好分散成了最小的规模,这些调度安排就像铁路时刻表一样精细。
三个美军舰队各有一艘指挥舰,舰上有海军和陆军的将军各一名,前者指挥舰队,后者指挥舰队所运送的地面部队。为此,每艘指挥舰特别安排了一个额外舱位,设为“作战室”,室内舱壁四面覆盖着巨幅地图,军官们埋首伏案工作,许多无线电报务员在维持通讯。登陆战初期,海岸还没建立通讯中心,那时全靠这些指挥舰,各种地面战斗才有了指挥。
三个美军舰队并非完全相同。其中一个直接从美国开拔,仅在北非稍作停留,供部队官兵舒展身体,随即再次启航。大型运输舰队的调动要容易得多,困难出现在到港后。上岸前,人们要先卸下所有载重,改由较轻的舰艇(它们之前放在运输舰甲板上)运载。这意味着卸货过程十分漫长。倘若突击部队遭遇岸上的攻击,或者待命的船遭遇空袭——相信我,此时卸货速度乃生死攸关的大事。
除了大型运输船和数百艘远洋航行的登陆艇,我们这个舰队还有航海拖船、扫雷艇、驱潜艇、潜艇、驱逐舰、巡洋舰、布雷舰、修理船、武装的自航驳船,几乎所有能浮起来的东西我们都有。不到战役结束,没有人知道西西里登陆计划里需要些什么,只知道是一项惊天壮举。在华盛顿,许多参谋人员一直工作到最后一刻,才带着行李奔赴非洲。几个月以来,数以千计的平民夜以继日埋头苦干,陆军和海军官兵一遍遍地勤练登陆。上百万的物资装备需要考虑,需要供应。而这一切都在五个月里完成了,实在是一个奇迹。
“然而,”路上我们聊到行动细节时,一个海军高级军官说:“当公众得知我们在哪里登陆时势必会大失所望。他们期望我们攻入意大利、法国、希腊、挪威,而且是一锅端。人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必须一步一步来,可迈出脚下这一步就花了将近一年的准备时间。”
海上第一天与和平日子里的地中海巡游无异,天气一如观光指南里描述的那样,温暖和煦、艳阳高照,海面像天鹅绒一样光滑。但我们始终保持高度警戒,因为指不定何时会被敌人的潜艇、水上舰船和飞机袭击。然而在大海温柔的簇拥下,任何形式的攻击,甚至是萌生有人企图攻击他人的想法都显得完全格格不入,以至于让人很难认真考虑遇险的可能性。
我原以为自己会害怕随一支庞大的舰队出海,因为仅它的存在就是一个好靶子。结果我发现害怕根本无从谈起。我不禁想起约瑟夫·康拉德的航海小说——几天前我刚读过一个叫《传说》的故事,写的是上一次世界大战,其中一段话将我们对风平浪静的大海的感觉表达得淋漓尽致:
大海最初令指挥官惊奇的,是它始终如一的面容,那不怒不喜的神色多么熟悉。风和日丽时,海面一碧万顷,浮光跃金。远方烟雾氤氲。人们决计不会相信,循着这片熟悉的清晰的水平线会发现一场伏击包围大战的战场边界……一天快要结束时,人们总会羡慕战场上的士兵,他们拭去脸上的血汗,清点手下败将的尸体,看着哀鸿遍野的战场和千疮百孔的大地,这片大地仿佛也在痛苦呻吟、血流不止。人们真的打从心眼里羡慕他们。然而,那些不可挽回的暴行、原始冲动的滋味,惨烈露骨的短兵相接,直接的召唤与即刻的回应,所有这些,大海绝不会让你遇到,它让你误以为全世界都风平浪静。
这就是我们眼下的处境。我以前从没想过,战时敌人的海域也会是这般光景。
白天一派平和安详,但黄昏时气氛有所改变。那时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只是面对一片阅尽世间纷扰和风云激荡的海洋,那一刻,心中莫名涌现出一种敏锐的戏剧性感觉。朦胧的暮色中,视野扑朔迷离。附近的船在夜色映衬下成了一个个黑点。我们不时觉得看到些什么,再看又空无一物。遍及四周的巨型舰队遁于无形,只存在于我们的认知中。
一艘小型猎潜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与我们并行,它影影绰绰,稳稳地保持在30码左右的距离。我们不见其人,只闻其声,那个扩音喇叭里的声音穿过水波,通知我们:在远远的后方一艘运兵驳船的一个发动机发生了故障。
舰员通过喇叭回复了建议,对方也做出了回应。这个黑暗里的声音很年轻,我能想象声音那头一位青年艇长的形象,他身着救生衣,颈前挂着望远镜,在地中海的暮色中乘风破浪,头发随风飘动。一些小伙子不久之前还对大海一无所知(他们或许就是诸位常去的那家银行的会计员),随后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船之长,肩负重任,以满腔热血投身我国纵横四海五洲的战争,去执行其中属于他的那份小小使命。
随着他异常出现在这个载浮载沉的地中海之夜,我清楚地意识到,在美国,人人都发生了改变,无数的正常生活被打断,一段迥异的生活又突然开始。一切活动戛然而止,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战争。我们皆带着全新的职业,相互扶持着走进这个陌生的夜晚。
当我听到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穿过深海的呼叫,便是如此感受。他们喊的是古怪的航海用语,语气中带着训练有素的从容,透露出大海自身的威仪。一位船长坚定老练的声音也夹杂其中:“是,是,长官。如果有任何变化,我会自己做出判断,并在黎明时再次向您报告。晚安,长官。”
之后,黑暗笼罩了整个美军舰队。数百艘舰船没有一丝光亮,它们只是披着夜色,迎着命运,载着千千万万的年轻人,穿过这片不朽的淡然的海。这些年轻人正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至少也是为了同舟共济的彼此而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