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忍了几天,高南征没将这事对小娅说。他将四个月的假一算,准备在家休息二十天。从第五天开始,小娅就不停地追问他为什么不去上班,问到第七天,小娅开始乱猜测。他只好将实话说了。
小娅先是一愣,接着眼泪就开始往外流。
正在这时,老陈敲门进来了。
一听老陈又提那发票的事,高南征心烦意乱地说:“你找我,我正要找你讨那一百元的债呢!”
老陈慌了,他说:“高老师,你可不能这样逼我。是胡馆长让我来找你和徐馆长的。如果你们都不管,那,那我只有卖儿卖女来还这笔债了。”
小娅见不得老陈如此可怜,忙擦干眼泪来劝他,反正大半年都等过来了就再等一阵,实在不行我在广播电台里帮你呼吁。
老陈不知小娅为何流泪,觉得不便久坐,又说了几句恳求的话后,便起身离去。
高南征以为自己在家待的时间长了,胡汉生自己不来,至少也会派小汤或兰苹来看一看。可是直到二十天满,馆里也没有任何人来。
第二十一天,高南征来到办公室,见自己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严华不在办公室,小汤说他出去找愿意被写成报告文学在《清流》上发表的单位和个人去了。严华桌上有一叠新出的《清流》,他见四周无人就拿起一张翻了翻,除了头版头条是县委书记和县长视察县开发区的一篇特写以外,几乎全是写企业经理和公司老板的报告文学。只有补白的地方塞了几首小诗。在题头位置,“主编高南征”的上面添了一个“总编胡汉生”。
高南征扔下《清流》,锁上办公室,走了几步,碰见老张正在扫走廊,他冷笑一声,说:“不知还要扫秃几把扫帚哩,用不着这么早就为登基做准备!”
天下着雨,高南征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正好看见胡汉生从一辆三轮车上下来。
胡汉生伸出手找踩三轮车的人要票。踩三轮车的人说他们从来就不用票。胡汉生说:“我这是公事,没票怎么报销。”说了半天,胡汉生还是将踩三轮车的人弄下来写了一张证明条。
高南征又想起徐馆长被雨淋病了的事。他踱进商场,刚好看见那个姓胡的经理,正从收款台上将一大把现金塞进口袋里。
这时,胡汉生在身后喊他。
高南征转过身去,胡汉生问他休假满了没有,说自己正准备抽空去看看他。
高南征口里说了声谢谢好意。
这场雨下了好几天,高南征想搞清馆里各种承包的情况,天天都去上班。询问起来,小甘什么也不知道。老张知道一些却不回答,还问他查这些干什么。只有小汤说了点实情,《清流》现在这样搞,一期赚个三五千元是没问题的。高南征一听说全年几万元钱收入就这么轻易流进胡汉生外甥的口袋里,着实吃惊不小。
小汤说,现在承包的详情只有胡汉生和兰苹最清楚。
高南征决计找兰苹谈一谈。
瞅着兰苹下班,他拦了一辆三轮车将兰苹捎上。
二人一上车,高南征就发现兰苹同以往有些不同,用手拍打他的手背时,显得比先前老练了。最大的不同是,当初兰苹在三轮车有点小动作时,他心里很激动,甚至担心自己会失控。现在却找不到这种感觉了。
高南征不想多想了,开口就问:“馆里现在能够报销三轮车车票了?”
兰苹说:“没有哇!”
高南征说:“前几天我看见胡汉生朝踩三轮车的人要票,说是报销。”
兰苹说:“他是领导,特殊情况可以报销。”
高南征说:“以前徐馆长宁可遭雨淋也不坐三轮车。”
兰苹说:“你别提他,我一生都恨他。”
高南征说:“好好,我不说他。说别的吧,《清流》承包是怎么定的合同?”
兰苹说:“没有合同,馆里只发严华的一百五十元钱的工资,其余一切都不管,他保证出十二期刊物。”
高南征说:“那公司和商场呢?”
兰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这事与你不相干嘛!”
高南征说:“关心馆内大事嘛。”
兰苹说:“我没有义务同你说这些。”
高南征这时才不无遗憾地断定兰苹真的变了。他想起兰苹曾经哭诉,那次省里的那位处长见面就说她是处女,可如今的兰苹,隔得这么近,也闻不到一丝处女体香。他更想不通胡汉生如何将兰苹变成心腹的。
小娅分析说:“女人如果死心塌地维护一个男人,一定是爱上了对方。”
高南征本想说这规律用在兰苹身上不合适,他怕小娅猜疑就没有作声。
夜里,高南征刚进入迷糊状态,小娅猛地将他推醒。
小娅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那天夜里碰见的野鸳鸯可能就是胡汉生和兰苹。”
高南征说:“这不可能!”他边说边回忆,心里又觉得是有那么一点点像。
小娅说:“在这种问题上,你要绝对相信女人的感觉。”
小娅当即将高南征拖起来,穿好衣服出门去那条小巷守候。守了一个小时,那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高南征上去在那门上摸了摸,才发现上面吊着一把大锁。
小娅不死心,一定要将这事搞清楚。
第二天中午,小娅一到家就兴奋地说,她搞清楚了,那套房子房主是兰苹的同学,她俩一向玩得好,同学的丈夫在部队,她去随军后将房子托付给兰苹照看。
高南征不得不相信小娅的预感,留心观察一阵,果然发现每个星期一下午和星期四晚上,胡汉生和兰苹都要偷偷去那房子幽会。证据确凿以后,小娅要高南征去捉奸。高南征坚决不同意,他说自己是有身份的,不能去做这种下三烂的勾当,哪怕是唆使人去也太掉份儿了。实际上,他心里明白,这是不愿意将兰苹逼到绝路上去,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对兰苹太绝情了点,他要是对兰苹好一点,兰苹是不会走上这一步的。
小娅有些生气,一连几天都不搭理高南征。
这天,老陈又来了。
说了几句话,高南征忽然有了主意,他叫老陈星期一上午来家里。老陈走后,高南征将自己的主意对小娅说了,小娅这才眉开眼笑起来。高南征趁机将她抱进房里好好温存了一回。
星期一上午,老陈早早地来了。
高南征为了避嫌,已在星期六请了假,对外说是要送一篇新作品去省里,在家里猫着不出去。
老陈是下午两点钟出去的,三点不到就回来了。
老陈是按照高南征的指点才找到那所房子的,上前去敲了半天才将门敲开。
老陈说:“高老师,你说胡馆长在那里,可开门的是兰会计。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找胡馆长。兰会计说胡馆长不在这儿。我正不知该怎么办,兰会计主动问我是不是为了去年那发票的事。兰会计将发票要过去,说她做主报销算了。兰会计还叫我将来回跑的车票也给她,我说没有车票,我来县城总是骑自行车或走山路。兰会计给了我三百元,多给的六十元钱她让我写了一个因车票丢失的领条。”
老陈拿出一百元还给高南征。
高南征说:“你真的没看见胡汉生?”
老陈说:“真的没看见。”
高南征说:“你应该听我的话,一直等他出来,别去敲门。”
老陈说:“我怕天色太晚,回去又得走夜路,让家里人惦记。”
老陈千恩万谢地走了以后,一直守在家里等候消息的小娅非常失望。她责怪高南征计划不周密,这一次打草惊蛇,以后再也别想捉住他俩了。高南征不相信老陈没有看见胡汉生,他觉得老陈其实不简单,是他们将他小看了。他这时才有点后悔,自己不该那么顾面子,他应该亲自去将胡汉生逮住。现在,这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有了。
过几天,再想起这事时,高南征又有点庆幸老陈没有当场捉他俩,不然兰苹可就惨了。
兰苹又开始不来馆里上班。
胡汉生在会上解释说,兰苹在家里给每个人填工资套改的表格。老陈每月还是来文化馆一两次,他每次来时总是躲着高南征。有一次,小汤告诉高南征,说老陈在他面前说不愿意看到文化馆因为争权争利而闹得七零八落,他那个分馆还得靠文化馆吃饭活人。
兰苹再上班时,已是秋凉季节了。
兰苹一上班就跑到高南征的办公室,问他这一次为什么不去看望她。高南征本来想说,他一去就将胡汉生得罪了,但他说不出口,只好说,胡汉生说她在家为大家谋福利,所以就不敢去打搅。
兰苹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话。
高南征没有接着往下说,他不清楚兰苹这话是真还是假。
兰苹说:“以前我恨老徐,现在我最恨胡汉生,觉得他像那个还乡团团长胡汉三!”
过了一阵,套改工资批下来了,文化馆人人都涨了一大截工资,间间办公室里笑声一片。玻璃脏了有人擦,走廊的垃圾有人扫,下班时电灯也有人关,一楼电话响了,二楼三楼的人纷纷抢着跑下去接,对胡汉生借承包公饱私囊的议论也少了。特别是第一次领到套改后的工资那天,好几个人都买了整包香烟递给胡汉生。
高南征工资排在徐馆长之后,列全馆第二。领工资的第二天,他头一回主动对严华说,《清流》有什么难处要他出面的尽管说。严华也不客气,将新一期的校样分了一半给他。高南征只花了两天时间就校对好了。不过,看完校样,他用了半块肥皂来洗手。
这种气氛只维持了半个月。半个月以后,不知从哪里传出话来,从下个月起套改后增加的那部分工资将由各部门自行解决,因为财政上没有下拨这笔款项。往年徐馆长总能从上面多要个十万元左右的款项,今年胡汉生当馆长,他招进来几个人,却没有从上面多要一分钱回来。
这消息让老张格外紧张。大半年来,第一次主动找高南征说话。
老张的儿子刚刚考上大学,每个月铁定要给一百二十元生活费,若套改工资不兑现,他的日子就难过了。高南征怂恿老张去问胡汉生,他说以老张和胡汉生的关系,胡汉生会提前同他打招呼的。
老张在胡汉生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胡汉生说,后天开会,一切决定在会上宣布。
高南征听见老张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虽然只隔一天,高南征同老张他们一样,觉得时间要么特别长,要么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盼到开会,胡汉生真的要各部门为馆里分忧,财政拨款部分馆里照发,财政没有拨款的部分,各部门必须自食其力,自己想办法解决。
老张当场急了,他算了一笔账,光是办公司和商场出租房屋的钱就可以发清这部分工资。胡汉生立即反驳他,说这是文化馆自己的公司和商场怎么可以收房租。老张说那至少也得用上交款来补足房租数额。胡汉生批评老张是杀鸡取卵、分光吃光的小农意识。老张火了,马上大声回答说,他更担心有人是资本家剥削意识,将一切都装进自己的荷包。
胡汉生不同他争了,他说:“这件事我当馆长的带头,明天我就去乡剧团搞辅导,用辅导费来补足这部分工资。”胡汉生宣布,全馆只有兰苹一个人例外,因为兰苹是会计,得采取国外高薪养廉的办法。
高南征见老张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就想到该向他交底了。
散会以后,高南征瞅空对老张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老张看了高南征一眼后,不声不响地跟上来。
上了大街,高南征单刀直入地问:“老张,胡汉生是不是许诺要提拔你为副馆长?”
老张愣了愣说:“是的。”
高南征说:“你没想到吧,他也许诺要提拔我当副馆长。实际上他谁也不会提拔,我到组织部问过了,不管是你还是我,胡汉生连半个字的材料都没有上报过。”
老张喃喃地说:“我还以为他是最近才变的,原来一开始他就在耍我!”
高南征说:“我实在没想到胡汉生比徐馆长心还黑,不管怎么说,徐馆长还为馆里做一些事,胡汉生只想往自己腰包里塞。”
老张说:“胡汉生你这个王八蛋,我就不信比徐馆长还难对付!”
高南征说:“那可不一定,你能找机会当面掼徐馆长的耳光,胡汉生就不一样了,他说话做事连反驳都困难。”
老张说:“你放心,我有铁证。他同兰苹有肉体关系。”
高南征说:“你有证据?”
老张说:“我妻子的一个朋友告诉她,胡汉生领着兰苹偷偷去她那儿的卫生所里刮过胎!卫生所里还记着他们身份证号码!”
高南征想了想说:“光这不行,必须有经济上的问题才有力,现在当干部最怕经济上出问题,上面有不成文的规定,八百元算贪污,三千元就是犯罪!”
老张点点头后,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上,他说:“我这搞调研的谁也不买账,如何能挣回那让胡汉生扣下去的工资呢?”
高南征说:“不如我们也办一期《清流》,找企业赞助几千元。”
老张说:“《清流》不是被胡汉生的外甥承包了吗?”
高南征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同老张分手以后,高南征又折回文化馆,他在财会室外面转了几次,直到没人时才进去。高南征告诉兰苹,他听老张说兰苹同胡汉生一道去过一家卫生所,老张准备过几天就去查那卫生所的病历档案。
兰苹脸都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南征让她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去将那病历毁了或改了。
从财会室出来,往家里走时,高南征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帮兰苹和胡汉生。反过来,他越想越明白,其实只要这一件事,胡汉生就得下台。
第二天傍晚,高南征从窗户里无意中发现兰苹站在楼下并不时朝上张望。他猜兰苹一定是有事又怕到家里,便找个借口哄骗小娅,说自己去找老张有事商量。
兰苹果然是找他。她说卫生所的档案已全部毁了,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告诉胡汉生。
高南征相信兰苹的话,因为他今天亲眼看见胡汉生像只绿苍蝇一样,到处找兰苹。
兰苹流着眼泪告诉高南征,她真的恨胡汉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夺去了自己的贞洁。
高南征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回屋后,高南征见小娅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独自流泪,连忙上去捧着她的脸问:“你怎么啦?”
连问了三遍,小娅才说:“老高,你说实话,刚才为什么出门去。”
高南征怔了怔后说了实话:“我见兰苹站在楼下,以为有事,就去看了看她。”
高南征将这两天的事一一对小娅说了,他说:“不管胡汉生多么可恶,但我们不能伤害兰苹。老陈是对的,他那样做太对了,不然就毁了一个年轻姑娘。”
小娅听完他的话以后,一声不吭地进到房里和衣倒在床上。
高南征独自坐在沙发上,下半夜他迷糊了一阵,醒来时发现小娅正跪在面前轻轻地吻他。高南征轻轻地回了几个吻,然后将她抱起来放在怀里。
小娅说,我想了半夜,为什么当初那么多人追我,而我偏偏选择了你。现在我才明白,是因为你身上的人情味比别人多。